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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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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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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的隐喻

鲍安顺

早晨,牛江龙翻身起床,他套上棉衣和棉裤,穿上棉木屐,一路小跑,来到了叶玉柱家。那棉鞋底,质地坚硬,是青㭎栎做的,鞋帮由棉花、糙皮和灯芯绒缝制而成,他母亲做的木底棉鞋。那鞋沉重,呱嗒、呱嗒,在古镇老街上走着,像铁块砸在了石头上,发出声声的闷响,像电影里德国鬼子,成排整齐,走起正步时,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

牛江龙在咵、咵、咵的声响中,跑得飞快,像兔子在大街上奔跑,逃命似的。

叶玉柱,正吃早饭,一碗泡饭,是将头天晚上吃剩的大米饭,早晨起来时,掺几瓢清水,在锅里煮开了就吃。

那米饭与水,泾渭分明,吃在嘴里,粒是粒,水是水的,感觉爽口,是古镇清贫年代,家家户户的常吃早餐。叶玉柱,香味十足地吞食着,舌尖与喉头在吞咽中发出了嗖嗖、呼啦的声音。碗里有盐制的青菜,黄黄的,上面染着红色辣椒酱,色泽醒目。叶玉柱吃几口泡饭,用筷子挟几片咸菜,塞进嘴里,吃得呼风唤雨,大汗淋漓。吃着吃着,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奇怪动作,挟起几片咸菜,递向了牛江龙,而且伸伸眉头,表示友好。

意思是说,赏你一口美食。

牛江龙没有吃,示意吃过早饭了,不想再吃。

40多年后,这个难忘情景,一直在牛江龙的脑中,挥之不去。牛江龙常想,叶玉柱的举止,让他感觉到,在清贫年代里,他们的情感是简单的,虽有点粗俗,仍不失美好。

那些年,叶玉柱父母去世了,他跟着姐姐,由牛江龙父亲安排,住到了古镇老街上,靠吃政府补贴,勉强生活着。每天早上,他俩都要谋面,不是牛江龙去叶玉柱家,就是叶玉柱去牛江龙家。叶玉柱姐弟俩,日子过得很苦。牛江龙兄弟九人,父母都是正式职工,家庭生活,在母亲精心打点下,还算舒适。就拿吃早餐,吃的虽是泡饭,每天都有咸肉、咸鱼,可口小菜,偶尔还有油条、包子和馒头。这些,都是叶玉柱垂涎欲滴的,尤其是油条、包子,姐姐从没有买过给他吃。

牛江龙母亲,很怜爱姐弟俩,只要叶玉柱来了,会把油条或包子,让给他吃,自己大口地吞着泡饭。

每天,吃过早饭,两人便纠集了一群少年,一整天在古镇游荡。

冬闲时光,古镇家家户户腌制腊味,有咸鱼、咸肉、咸鸡、咸鸭、咸莴笋、咸萝卜、咸笋干、咸腊菜……大街小巷,门前屋后,江滩沙地,那些腊味,到处都是,挂着的,铺着的,像一幅幅风俗画,醒目怡人。那些肉类腊味,诱人地挂在阳光下,吊在晒竿和丝线上,被风吹着,像一串串风铃,金黄中泛着肉红色,令人垂涎欲滴。蔬菜类腊味,晒在簸箕、门板、竹制凉床上,翠绿的莴笋,白色的萝卜、笋干,散发着撩人气味里,清香弥漫。还有酱腊菜,紫酱色的,如梦晕一般。

腊味,是古镇人过冬时,每家必备的美味,或作年货,是生活习俗,每年如此。在古镇人心里,腌制腊味,已是几百年的传统,根深蒂固,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少年们,顺手牵羊,取走一点腊味,是常干的事情。他们取到了咸鱼、咸肉、咸鸡、咸鸭后,在江滩上燃起一堆篝火,用铁丝串着,在熊熊火焰上烧烤,烤得油滋发亮,噼啪作响。那时,小屁孩子们不懂啥叫烧烤,只知道烤熟了的腊味,分外鲜香,吃在嘴里,香味冲撞天灵盖,在五脏六腑里,游荡,奔跑。

叶玉柱吃腊味,吃得嘴角,乌黑油腻。他说,吃烤腊味,真爽,他就像飞天蜈蚣,在犯上作乱,张牙舞爪的快乐,让他的心,得意洋洋,像柳絮儿在飞。

牛江龙与叶玉柱,一般不出马,他们不必干这些小事,顺手牵羊,鸡鸣狗盗。可是,烧烤的食物,却先让他俩享受。他俩年龄大,像狮群里称霸的“公狮兄弟”,蛮横无理,吃嗟来之食,还目不斜视,笑傲江湖,有王者气派。也像狼群里的头狼,享用战果时,只准许自己的伴侣共同分享。牛江龙与叶玉柱,称兄道弟,也像夫妻,两人走到了一起,在嬉戏中平分汤羹,也快乐地和平共处。

那些少年,忙得屁颠屁颠,像火苗一样,四处流窜,更像江虾小鱼,仓皇蹦跶。

他们四散开来,走街串巷,散兵游勇,小猫钓鱼,取嗟来之食。他们很有章法,每人一个领地,规定的大街小巷,各自的庭院晒场,像猎豹与老虎,威风凛凛,游走在属于自己的疆域。彼此,不可践踏,互不侵犯。否则,坏了规矩,就会争得你死我活,或者让牛江龙与叶玉柱评理,失德方,严加惩罚。他们顺手牵羊,从不过分,拿走各家的一点腊味,没有伤筋动骨,像收税人收取税款,像野鸡寻到了,一条菜青虫,沾沾自喜,如获至宝。

也有失手时候,不是屁颠屁颠的小屁孩子们失手了,是牛江龙与他的搭档叶玉柱,两人都失手了。

牛江龙,出马一次,他取走人家挂在竹篙上的大半腊味,一串鮰鱼、二条腊肉,三只咸鹅、四挂香肠。他下手太狠,当场被人发现,他吓得魂不守舍,夺路逃窜。当时,他很是狼狈,身上脱下来包裹腊味的半新黄军褂,也在惊吓突如其来时,丢在了臭水沟里。

那腊味,被臭水淹没,油滋滋的,泛着气泡,像在嘲讽他,说他冒泡,是个活宝。青天间,阳光扑朔迷离,也似乎在觊觎他,嗤嗤发笑。那黄军褂,丢在臭水沟里,被乌黑的臭水,淹得物是人非,像一具尸体,泡在天地模糊的视线里,软塌塌,脏兮兮的。那黄军褂,是他当兵大哥给的,平时可是他的最爱,穿在身上不舍得脱,洗了晾干,马上穿在身上。

牛江龙,他在奔逃中,摔了一跤,鼻子摔出血,那血流如注,涓涓如蚯蚓。他的大腿,肌肉拉伤了,忍痛他仍然拼命奔逃。他大汗淋漓,汗水像纷飞的星星,在他的头和脸上,四溅挥洒。他的呼吸,急促得像湍急江水,怦怦的,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叶玉柱不同凡响,出手有雷霆之势。

他第一次出马,把一户人家的腊味,洗劫一空。他将晒杆上吊的,门板里放的,电线下挂的,所有黄的,红的,白的,青的,肉的,素的,统统席卷而去,装在了一只化肥塑料袋里。他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只沉甸甸的金山。他说,他打虎下山,那肩膀上扛的,是一只死老虎,无声无息,非常实在。他嘴里,唱着歌谣,是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唱词,还有红灯记里的豪情壮志,打不尽豺狼誓不甘休。他忘乎所以,脚底生风,耳畔的阳光,似乎也哗哗作响,似鹊江涛声,在为他伴奏。叶玉柱兴奋至极,感觉天空与大地,山川与河流,大江与大湖,似乎都在为他点赞,为他的壮举,捧场祝贺。

叶玉柱收获的腊味,无论荤的,素的,都在沙滩上,点燃烈焰,烧烤成了美味佳肴。那荤的,烤出来的香味,让欢呼雀跃的小屁孩们,吃的情绪激昂,个个吼叫,唱起参差不齐的歌谣。那歌声,此起彼伏,高亢奔放,像一群牛仔们,穿行在西部大漠的苍茫中。

素的腊味,也不错,经火一烤,那味儿也非同寻常,咸熟之中的爽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美妙。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个个欢腾,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多年后,牛江龙想,那寻常的素味腊菜,当时吃的口感、味觉,有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快乐。那快乐,令人心旷神怡,煞是神仙。

沙滩上,江风习习,清清的冬阳,有些温暖。可是那风声,犹如冷酷的丝弦声,在风和暖阳里,有些凛冽,寒意朦胧。迸发的春意,是篝火的热情,点燃起了喜悦,也是忘乎所以的少年们,不断闹腾着,让寒风,也高昂热情。

瘦子阿猫,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歇斯底里,像突如其来的冰雹雨,噼里啪啦,夹带着凄厉狼嚎般的悲鸣。他的左手,捏着一根红头绳,绳上扎着一枚铜钱,是字迹明显的宋元通宝。右手,捏着一块鲢鱼肉,嘴里吐着鱼肉的腥沫。他哭着说:“叶玉柱,你这个狗杂种,都是你干的好事,老子跟你没完。”众人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平时老老实实、逆来顺受的小屁孩,怎么突如其来,爆发了野性。那野性,张狂得不亚于一只北方的狼,大有拼死一搏的气概。

叶玉柱恼羞成怒,他把手中没有啃完的鹅腿,用力砸在地上,瞪着大眼睛骂道:“放你妈的青草屁,吃了老子的,还敢骂老子!”

瘦子阿猫,更不示弱,他说:“你他妈的,偷来的全是老子家的腊味!这铜钱,是老子的长命符,红头绳也是老子亲自扎上去的。”说着,他抬手擦擦眼泪后说:“你他妈吃的鹅腿,是老子扎着铜钱和红头绳的鹅腿。”他悲愤地说完,又开始号啕大哭。

瘦子阿猫,他悲伤地哭着,他看着手中的长命符,还有被泥沙与油腻玷污了的红头绳,绝望得像一片冷风里枯黄落叶,在瑟瑟发抖。

望着可怜的阿猫,牛江龙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说:“瘦子,你是听话的,你家里遭了灾,而且是我们干的,一定要赔偿,造价赔偿。”众少年,听说造价赔偿,一个个面色如灰,一哄而散,像树倒猢狲散,瞬间溜之大吉,不见了踪影。

牛江龙说,造价赔偿,那造价难,赔偿的钱,在哪里着落?

多少条腊鱼,多少条腊肉,有多少条腊鸡鸭鹅,还有多少咸萝卜干、莴笋片、干笋丝,三人七嘴八舌,说得莫衷一是。叶玉柱烦了,他说,造价,数量无法统计,造他娘狗屁价,吃到肚里变成屎,你吃我吃,不都是一回事。阿猫听了,号啕大哭,那哭声,像被杀的猪,嚎叫声,撕心裂肺,惨绝人寰,让人心痛。

他哭罢,揉揉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牛江龙。那眼神,像破碎的蜘蛛网,脏兮兮的,似散落一地的细碎鸡毛。

牛江龙,紧闭双眼,掐指一算,仿佛街头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地说,他要给绝望的阿猫,把脉问诊,治好心病。

那时,牛江龙不是独眼,双眼明亮,却故意装成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紧闭眼睛,念念有词,说话的腔调,怪怪的,云里雾里,真假难辨。

牛江龙说,我去了一趟南海,找到了观音菩萨,顺便采了枝荷花。他说着,将手递给阿猫说,你闻闻,可有荷花香气?

阿猫声音嘶哑,他厌烦地说,观音菩萨救不了我,荷花的香气,管屁用!说着,他把手递给牛江龙,你闻闻,我的手也有荷花香气,我们家的腊味,全是用荷叶熏的,每块腊味,都有荷叶的清香。他还喋喋不休地说,摸在手上香手,吃到嘴里香嘴,连吃下去拉出来的屎,也带着荷花香气。

牛江龙苦笑后,他紧闭双眼,眉目间,神态装得像个大仙,若有所思,灵魂也似乎在空中云游。那神态,装模作样,像正被众星捧月,好不惬意。

他突然说:“阿猫,瘦屁孩子,你可知罪?”

阿猫愣了愣说:“我是受害者,有何罪?”

牛江龙突然睁开眼睛,他拍了拍阿猫的肩膀,转身看看叶玉柱后说,他从南海赶往西天途中,又折回来了。叶玉柱装腔作势地问,为何!牛江龙说,这点屁大的事,找到观音,还去找佛祖,不妥,不妥,全是瘦子的罪过!

牛江龙又拍拍阿猫肩膀说,佛祖说过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阿猫听了,眼泪像碎珠子,瞬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挂在脸上,洒落到了地上。这次,他没有大声号啕,只是嘤嘤抽泣。

叶玉柱恼怒地说,哭个屁,老子没钱,有钱早赔你啦!

牛江龙一脸慈祥,他温和地说,我在去南海的路上,计算了一下,你们家的腊味,有7条腊肉、12条鱼、9只鸡鸭鹅,其他的不算了。阿猫知趣,他说,多少也搞不清了,回家问老娘才知道,那能问吗?

叶玉柱厌烦地说,别说这么多,就是一条腊肉的钱,老子也拿不出来。牛江龙说,说得好,关键是多少钱。他突然,变得兴味盎然,很神秘地告诉叶玉柱和阿猫,他在去西天途中,算了一笔糊涂账,那些腊味,有数量,也没有斤两,具体的价值,无法定论。他诡异地望着他俩说,我在天空盘算,别无比法,只能一锤定音,说个吉祥数字。

阿猫问:“多少?”

叶玉柱说:“不能太多!”

牛江龙润润嗓子说,他想到三个数字,一个77表示腊味全是大家吃了,一个是88表示八面玲珑,一个是99象征九九重阳天。

阿猫连忙说,99,我们家腊味,不只值99元呢?

叶玉柱横眉冷对,他说,77,这样最合理,大家吃了,你瘦子阿猫也吃了。

两人又争开了,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争得脸红脖子粗。阿猫争得兴奋了,他感觉已经泡汤了的腊味,好像就要失而复得。叶玉柱很失落,尽管他没想要真正赔偿,还是据理力争,何况多了22元的空头支票,也是无形压力,让他很不爽,也很懊恼。

牛江龙一锤定音,88元!他说这个数字好,取中间值,你们都无话可说。

88元,在当时可是笔巨款,相当于五口之家三个月的生活费。这个空头支票,牛江龙开出去了,不免让他瞠目结舌。

叶玉柱很恼怒,他对牛江龙说,你承诺的,你赔,与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牛江龙成了孩子王,身旁聚集许多少年,与他性格有关,也与做人,不可分割。牛江龙为了犒赏大家,将家藏的银圆、铜钱、铜钞,全都卖给了废品回收站,还从母亲的钱袋里,捞了十元。有了钱的他,不仅请少年们看电影,而且在饭店里,办了三桌酒。

酒席上,有鸡、鸭、鱼、炒肉丝、炒鸡蛋、炒三鲜,还有各种鲜汤。小屁孩子们,像饿狼扑食,似几天没有吃饭的耗子,一哄而上,风卷残云,吃得嘴里流油,兴奋地叫牛江龙元帅、司令、皇上。有一个小屁孩,叫了一声大哥,被叶玉柱重重地跌了一跤,以示警告。

吃饱喝足后,大家聚在一个破庙里,正式举行牛江龙的登基仪式。

小屁孩子们,个个像上朝大臣,站成两排,牛江龙坐在青石条堆起的半高台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像坐在庙堂之上,有种如入云端得欣然。叶玉柱站在左旁,像狐假虎威的太监,也像一本正经的顾命大臣,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小屁孩子们,进出时,不只肃穆、拱手、禀告,而且像金龙殿上拜皇帝一样下跪,启禀、启禀地叫着。那场景,是游戏,又像真实的,一本正经,闹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几次花完钱后,牛江龙得意洋洋地总结说,花钱像风吹草帽,小事一桩,那小屁孩们的拥戴,可真太爽了。可是当下,提到赔偿,众少年们一哄而散,真是世态炎凉。牛江龙,也很尴尬,他对阿猫说,我钱用完了,倾家荡产,没有钱赔偿你,一时也没有办法,去那儿筹88元赔款。他对叶玉柱说,吃喝玩乐都在,遇到麻烦了,就臭屁一样散了。可是我们,是亲兄弟,不能不闻不问,那样做人,不地道。

叶玉柱说,去他娘的,老子没钱,也不想赔,还说,地道,管啥屁用!

瘦子阿猫听了,情绪又激动了。他说,如果不赔,他就要去派出所告发,揭露大家的所有罪行。他还说,罄竹难书,罪大恶极。

叶玉柱瞪大眼睛说,告吧,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瘦子阿猫怒目而视地说,你以为老子不敢?

牛江龙听了,拍拍瘦子的肩膀说,你敢!信不信,老子掐死你!他思考片刻后又说:“有个解决办法,敢不敢?咱三人,拼死一搏!”

两人惊喜,追问牛江龙,快说!牛江龙迟疑片刻,小声说,办法很离奇,就是去偷,准确说是盗窃,间接的抢劫。

听罢这话,两人连声说,这是啥办法,不是废话吗?

牛江龙说,古镇有许多工厂,钢铁厂停止生产了,还有小火车和车辆船只修配厂,以及川流不息停泊在古镇码头上的过往机船。小屁孩子们,常去工厂车间外,宿舍窗口下,捡牙膏皮、玻璃瓶和废铜烂铁。牛江龙说,咱们去那儿,碰碰运气。

“我不去,捡那些破烂,猴年马月,才能凑足赔偿款。”叶玉柱说着,抬腿想走人了。

“这办法,隔靴搔痒,不好。”瘦子阿猫,也失望地说。他说着,上前挡住叶玉柱,不让他走。

牛江龙说,他瞄准的,不是破烂,是车间机器上黄灿灿的铜配件,修配厂挂在墙上的紫铜色汽缸垫,还有工厂和机船里的铜、铁、铝、锡、铅。那些东西,老值钱了,卖给收破烂的,或者直接卖给废品回收站,收益大大的。

听说这样大干一票,叶玉柱来了精神,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异常兴奋。

瘦子阿猫,虽然害怕,但是为了得到赔款,他说,他去,反正豁出去了。

钢铁厂停工,机器在幽暗的车间里,僵尸般躺着,一尊尊像面容清苦的孤孩,神情麻木,呆若木鸡。可是,那些机器上,诱人的零件,无论铜的,还是铅铝锌锡,都像红烧肉一样,让三个少年眼馋。

阿猫望风,牛江龙与叶玉柱破窗而入。车间里,工具很多,他们用锤子敲,扳手拧,钳子夹,螺丝刀铰,就却没有大张旗鼓地用电钻头钻,电磨打,电烙割。因为没电,车间里空荡荡的,无人问津,他们喜乐融融,天马行空,像采摘山野草莓,收割田里稻穗,捕捉枝头小鸟,打捞江里鱼虾。轻而易举,弄足了铜铁,有大多揣进口袋,连裤衩里也放了铜片,腰上绑了铜丝。他们第一次出手,大功告成,三个人捞得盆满钵满,不仅还清赔款,还在饭店里大吃了一顿,好不痛快。

叶玉柱说,手到擒来,真爽呀。

瘦子阿猫,屁颠屁颠的,他奉迎地说,跟着两位哥哥,走遍东南西北,衣食无忧。

牛江龙更得意,他说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意思是说,爱拼才会赢。

第二次,他们三人,去了修配厂。那厂房仓库,靠着水畔,开了个小小窗口,高高的,爬上去,只能一个人钻进去。

那天,牛江龙独闯龙穴,他卷卷袖子,伸伸手脚,站在叶玉柱肩上,爬上了烟囱口般大小的窗口,像一条柔软的蛇,溜了进去。仓库里,黑压压的,光线幽冥,墙上挂着许多紫铜汽缸垫。牛江龙兴奋至极,他将汽缸垫,一块块从狭窄的窗口抛了出去,风卷残云,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一块铜垫。

窗外,叶玉柱和瘦子阿猫,咯咯笑着,把一块块铜垫,宝贝似的,装进了破旧的麻布袋。

牛江龙,从窗口蛇一样滑落出来时,灰头土脸,汗水掩面,激动的泪水,喜悦的脸庞,格外爽朗明亮。那神情,像夜空里一只狐,透着月亮的寒光。

牛江龙把手一挥,发出指示:“出发!”

叶玉柱和瘦子阿猫听了,乖巧兴奋地抬着沉甸甸的麻布袋,像抬着一座丰收的金山银山,唱着革命歌谣,更像得胜还朝的斗牛士,容光焕发,凯旋。

牛江龙,跟着他俩,走在后面,他把右手的中指,扣在唇齿之间,奋力一吹,吹一个漂亮的呼哨。那哨音,拖得很长,像天空的一道曲折弧线,忽明忽暗,沉沉浮浮。

第三次“出征”,叶玉柱出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江边码头,停泊着一艘废旧的机帆船。三人在岸上,看见机舱里,没有人,亮着一盏柴油灯,樱桃般火焰,黄黄的,跳跃得像个小妖精。

叶玉柱站到机舱前,他对瘦子阿猫说,这次我去,下次轮到你了!阿猫点点头,鼻子酸酸的,像夏天的红辣椒,脸上的表情,浑浑噩噩。牛江龙说,傻蛋,像丢了魂似的!他又拍拍叶玉柱的肩膀说,祝你大功告成,给我们一个惊喜。

叶玉柱抖抖肩膀,他对瘦子阿猫眨眼示威,摆出了一副笑走江湖的派头。

瘦子阿猫壮着胆子说,下次我去,像你一样威风凛凛。

机舱里,只有一台柴油机,空落落的,像匍匐在案板上的小石山,砖头堆,银灰色的,毫无生机,油迹斑斑。

叶玉柱在机舱内找不到铁锤,也没有铁扳手,甚至连一把螺丝刀,也没有找到。他望着发动机,无从下手,气得直跺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这时,他发现机舱角落里,有个壁橱,里面放着一只铁壳水瓶。那铁壳,是镂空的,水瓶胆银灰色的,在柴油灯光里,闪闪发亮,一眨一眨的,像讥讽的眼神,让叶玉柱很是不爽,恼羞成怒。

他愤然走上前,打开壁橱,抓起水瓶重重地摔向发动机。哗啦一声,那银粉四溅,镂空的铁水瓶壳,也被砸出了一个凹下的缺口。

这时,船上的一只猫,从熟睡中,被突然惊醒了。

猫嗖地一声,跳了起来,向机舱口奔去。那只猫,看见外面有人守着,迅速掉头回蹿,正好撞在了叶玉柱腿上。叶玉柱并不惊慌,他眼疾手快,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猫的后双腿。那猫,拼命挣扎,挥舞着两只前爪,胡乱抓挠,在叶玉柱的脸和手上,抓出了殷殷红血,在昏暗灯光下,像开出的朵朵血花。

叶玉柱,更加恼羞成怒了,他用膝盖用力压住猫,左手捡起地上的水瓶壳,右手扭开水瓶壳底,哗啦啦摇出碎玻璃。他动作麻利,再抓起那嗷嗷叫着猫的颈部,把它塞进了水瓶壳内,又扭紧了水瓶底盖。

叶玉柱走出船舱时,他对牛江龙说,报告,吃不到葡萄,逮到了一只大耗子。

牛江龙惊讶万分,瘦子阿猫,惊恐万状。

他们本以为,叶玉柱会大功告成,可是看着那只猫,呼哧呼哧,犹如风箱里的老鼠。牛江龙说,搞什么名堂,逮一只猫有啥屁用?瘦子阿猫也俏皮地说:“啥都没有,只逮到了一只猫娃!”

叶玉柱却不以为然:“你能,你进去试试,能捞到你娘的青草屁!”

叶玉柱说着,突然愤怒起来,他把装着猫的水瓶壳,高高抛起,扔向了长江的洪流之中。

那水瓶壳,并未立刻沉下去,随着可怜的猫,在江水里挣扎,一点点地下沉。那情景,让人毛骨悚然,犹如凉风,渗透到牛江龙和瘦子阿猫的骨髓里去了。那只猫,在江风与江浪里歇斯底里,苟延残喘,最后沉入了江底。

此时,西天就要坠落的惨烈夕阳,在天边燃烧,瞬间化为淡淡昏黄的薄暮。他们三人,无语地分手了,之后就是一片黑暗的夜色。

牛江龙常想,他还是幸运的,虽然历经千辛万苦,终归修成了正果,成了富裕的实业家。

没有想到,四十多年后,他竟然在游泳池里,意外遇见了叶玉柱的姐姐,他的初恋人,叶金娣。他们聊着聊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也说不完。

他看着她,奇怪地想,她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之后就杳无音信。她大学毕业,上了研究生,工作后当过学院处长、政府县长、副市长,最后在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位置上退下来,成了一个整天健身的小老太了。她说,她这次回故乡,是临时动意,并没有想到,会意外碰见他。

他说,如果当年,她嫁给了肖兆明,那个聪明绝顶的盲人,也就没有她的今天了。他说,世事无常,让人成了怪物,就拿他与肖兆明比,童年时他自愧不如,少年时敢于挑战,成年后,对他的态度是轻视和蔑视的。牛江龙说,他没有想到,那个被他救了的肖兆明,会在他走出监区的第二天,就是与叶金娣成婚的当天晚上,离家出走,退出了游戏。

他告诉叶金娣,他每次回古镇,必去肖兆明那儿,每次去时,他并无内疚,反客为主,不断地教训肖兆明。每次,牛江龙必须喝得酩酊大醉,早期是肖兆明陪他喝,两人都喝得舌尖变硬,吵吵嚷嚷。后来肖兆明戒酒了,让自己的媳妇陪着牛江龙喝,有时喝得天昏地暗,让一旁的肖兆明苦不堪言。他还说,戒酒后的肖兆明说,并不佩服他牛江龙,说他不过是有钱人,过去称土豪、财主,现在称大咖、巨商、精英、企业家。还说,钱对他肖兆明来说,并不重要了,他经营小店,有吃有喝,就满足了,比以前在寒风凛冽的鹊江中“摸冷”,生活要好上千百倍了。可以说,他肖兆明,人生无奢侈之求,只求脚踏实地,平平安安。

牛江龙说着,很是迷惑,他对叶金娣说,他听了肖兆明的话,对他说,你那个小破店有啥开头,我给你500万,够你吃喝了,关了吧!肖兆明的回答,让他无言,他说,你少喝点酒,是我给你的忠告,那500万不要给我,还是捐给福利院和小学校吧,那儿比我更需要钱。牛江龙捐过善款,没有捐那500万,肖兆明不要他的钱,可是酒,他却从没有少喝。

牛江龙愤愤地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重要,就是富可敌国的人,也逃脱不了一个宿命,就是理不清,头还乱,情如麻,爱不在后,终老死去。他还说,他妈的钱是什么,没有的时候,比生命更重要,那命就是狗屎。多得用不掉时,那钱是啥物,不过如一张廉价的草纸,无啥意义。

他对叶金娣,还说瘦子阿猫,少时许多的小玩伴们,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跟着他打拼,屁颠屁颠的,比少时更听话,个个见到他时,点头哈腰,口口声声,牛董,牛董的,就像菜青虫,在放屁。

牛江龙说,还有他不敢比的,就是她的弟弟叶玉柱。他说,那就不用比了,已经一个在天上,另一个却在人间。

牛江龙解释说,他很后悔,如果当年,不是因为“猫事件”,他带着一群小屁孩子们,早早地疏远了叶玉柱,也不会有后来的“鱼鹰事件”,将命运搞得一塌糊涂。叶玉柱幸免于难,逃过了“鱼鹰事件”,让他牛江龙,心血来潮,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想起来,觉得可笑,也就是说,人没有呆子,也无蠢货,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着,好好做人,不能惹是生非。他说来说去,最后总结成一句话:“人生无常,只能随遇而安,遇难成祥!”

有一点,牛江龙是真心后悔的,悔事业发迹后,没有关照叶玉柱,这一点与叶金娣所说一样,他们都管不了他、帮不了他、带不了他了,即使不疏远他,即使带着他发展,他的人生结局,又是何样,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牛江龙并没有想到的,他自己的死亡,却意外到来了。

他在一个安详的早晨,突然暴死,也许是心脏病,也许是脑出血。有人说,他的死,与他过量饮酒有关。也许,牛江龙不这样想,在他暴死前的一秒钟,晨光明媚,他却突然想到了叶玉柱,二十多年前,那个长大成人的叶玉柱,已经是个健壮青年了,他却在自己抛猫于江水的那个地方,游泳时,被机船水电仓房里的漏电,给电死了。

叶玉柱死后,从鹊江捞上来时,他上身裸露,脸色青紫,鼻孔出血。

牛江龙想到这个情景时,他很坦然,就在他微微一笑间,也轰然倒地,去了他本不想去的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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