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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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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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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地叹息

十五地叹息

李慧

十五的早晨是从一碗又一碗煎乎乎、香喷喷的旗花面开始的。

我们这里,只把每一年的正月十五称为十五,说起十五,大家自然就心领神会地想到元宵节,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日子。即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没有这个待遇,提起来总要加上八月这个前缀,以示区别。小初一,大十五,过完十五就过完了新年,新的一年才算正式开始。

整个正月的早晨,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散着旗花面的香气。每家的灶镬里早早地就冒起一缕缕青烟,飘荡在一年中最冷的清晨。干燥的秸秆、硬柴(也就是木柴)毕毕剥剥燃烧在灶镬里,红彤彤如正在屋外场院边上的朝霞,变幻着形状,不时伸出长而任意形状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灶眼,像太阳在灶膛里挣扎,烤得人脸庞发热。混合着油熟煎了的香味、炝了醋的酸香味以及大锅里烧得如同群鱼过江般翻滚的开水热气,使得整个灶镬烟雾蒸腾、香气混合,个个脸上泛着只有过年才有的喜气。当然,也有一丝莫名的忧伤——年过完了,意味着即将开启新一年的分离和奔波。

因此,十五的旗花面,家家的主妇总会格外上心。

摊得金黄而薄的鸡蛋饼,细细地切成菱形旗帜样,白多青少的鸡腿葱切成细密而圆满的葱花,一勺勺菜油在锅里煎旺旺地冒着烟,丝缕如银线的面条翻滚在腾着细浪的锅里,煮好的面在早已晾好的凉开水里过一遍,稀稀地捞一筷子,夹一筷头用鸡丝、海带、黄花燷成的臊子,浇上金灿灿冒着热气的鸡汤,一碗碗喷香煎活的旗花面便齐整整摆满了家家户户大小、质地各异的餐桌,溜溜的吸面声成为春节这个节日中的高潮部分,犹如一曲盛大的交响乐,高潮部分的出现让这首曲子圆满完整,也让这曲乐章走向尾声。

吸得满头冒汗,浑身暖意洋洋,饱满的香、煎、汪充盈着味蕾,稀、长、筋的面条盘踞着正月里养得肥腻的胃,那吸进胃里的面便成为离开家乡踏上新一年征途的游子日夜萦回的最后牵绊。

十五的旗花面吃完,春节也差不多到了最后的时刻,人们从各家奔赴该去的各处。这时候,天天吃的旗花面竟有了不舍和别离的意思,在热气腾腾的忙碌中悄然地把离别酝酿,也掩盖着即将发生的忧伤。于是,同一碗面,就有了相聚和别离的区分。十五的早晨似乎就有了和别的早晨不一样的气息。

年复一年,那一碗碗悠长的旗花面,牵绊着人心聚散又别离。

吸溜声渐渐平息,红彤彤如蛋柿的太阳才冒出头。依旧寒冷的正月清晨,户户崭新的大门上,鲜红的期冀醒目绵长。

想起日本俳句里的句子:

公雉高啼一声

它吞下了整个

春天的原野

……

母亲总是在这个时候长长地出一口气。

和众多的农村妇女一样,母亲在这一天的早晨急匆匆收拾了碗筷锅灶后,腋下夹一卷黄表纸,手里捏了短短的红蜡烛和几根香,和同村叫嫂子婶婶的妇女们一起相跟着去村东头的爷庙烧香磕头,在虔诚的跪拜中,一群满脸烟气、皮肤粗黑的农村妇女,嘴里嗫嚅着许下各自的心愿,磕三个头,然后说说笑笑地离去。在母亲们的心里,这时候的心愿最灵。牵着我的手往回走的时候,我无数次地听到那若有若无的长长的出气声。

直到我年近半百,才清晰地知晓那一年又一年和旗花面一样绵长不绝的叹息声意味着什么。

生日

从我记事起,一进入腊月,母亲就没有闲过。

收罢了秋,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母亲的织布机就开始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吱吱呀呀——爷爷奶奶炕上的花布单子老棉被该缝补换新,家里盖了多年的老棉被要换里子,我们这些一年不缝新棉袄,裸露的手腕就要冻得如一截截红萝卜似的孩子们,棉袄的里衬也得织出来,这样才能保证到了三十晚上花花绿绿的新棉袄暖在炕那头。如果赶上村村邻邻嫁女娶媳妇,因了母亲善于配色,就会更忙碌些。而这些织布的活儿是要在进入腊月前就要赶完的。

于是,每一个越来越冷的初秋和深秋,母亲的织布机就似一声声疲累的叹息,在每个白天的温阳里,深夜煤油灯的光晕里,发出昏暗如暮年老妪般沉重枯燥的声息,直到煤油灯熏黑了鼻孔,换成了灰蒙蒙的橘黄电灯。这样的沉重枯燥,从我们背上书包穿着单衣开始,一直到我们换上厚实暖和的棉袄棉裤棉窝窝鞋结束。这声息直到如今,依然习惯性的在每一个秋季如约响起,如同我的母亲并不曾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说织布机上腰里紧束着宽布带子、脚上踏着踏板、手里来回穿梭着梭子的忙碌,是一种伴随着腰酸、腿疼、手困的单调忙碌,那么进入到腊月,母亲的忙碌就如同一碗旗花面里的佐料般,呈现出丰富繁杂的滋味来。

腊八开启了这格外忙碌的头。

腊月初七晚上,我们都头对头挤在热炕上填写寒假作业,以便过年的时候能够专心吃好的、挣压岁钱,和小伙伴疯玩大半个正月。母亲一个人系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布围裙,择好从村北场上剜回来的白菜、菠菜、蒜苗,取几个埋在后院沙土里、苫了一冬依然唰唰作响的玉米秆下的红萝卜,在后锅舀一勺上午煮完糊涂面时温好的热水,把这些菜蔬放进铝盆里,用长了冻疮红肿如红萝卜的手指搓洗干净,在案子上细细切了,从那个用了多年、黑得发亮的陶罐罐里挖一勺猪油,红彤彤的灶膛里火焰舔着锅底,熟好的猪油散发着浓香,嗞啦一声,搅几搅,燷好的菜臊子就出锅了。再给锅里加上水烧开,倒进只舂了皮、几乎是囫囵个儿的玉米粒,腊八粥就煮到了锅里。大铁锅开始冒蒸汽了,灶膛里填上劈好的硬柴咕嘟嘟慢慢地熬煮着,母亲这才回到炕上,不是纳鞋底就是继续缝制一家大小的过年新衣。到了后半夜,我们早已睡得呼呼,母亲才放下手上的活计披衣去了灶镬熄灭灶底的火。

腊八的早晨,我们还在睡梦里,灶镬里风函就响起了有节奏的呼哧声,紧接着玉米混合着蔬菜的饭菜香丝丝缕缕飘进了厦子房里,热炕也渐渐温凉,不再加麦衣子。该是起来吃腊八粥的时候了。

过了腊八,家家户户趁着腊月里短暂的晴好天气,主妇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拆洗。铺盖了一年的被子床单、苫家具的粗布、预备着蒸年馍要用的笼布篦子都要统统清洗一遍,被子里硬塌塌、蓬松不起来的棉花套子也要请走村串乡的河南弹棉花匠人重新弹得暄软蓬松。一家人穿了一冬的鞋子要细细刷了,晾在土墙跟下。家家的院子里就挂满了大小不一的各色粗布。谁家的孩子不懂事,在母亲用几乎磨平的木搓板上搓洗干净的雪白粗布里子上印了个黑手印,这家的院子里就会在加水、泼水、烧锅的声响中多出几声哭声,母亲们简短而尖利的呵斥声也会隐约传来,带着几分忙碌后的烦躁和威胁:

“声住了,再哭就甭过年了。”

那几声尖溜溜的哭声戛然而止。

拆洗完棉被床单棉袄棉裤,又逐一缝好,夜里的被窝就满满都是太阳蓬松柔软的喷香。盖着新拆洗的棉被,铺着软和干净的褥子,连做梦都是甜丝丝的。而这样的夜里,照旧是母亲忙碌的油灯照亮了墙壁,那个被油灯放大了的黑黢黢的身影,已经开始腰身佝偻。

要赶在腊月二十三前扫完灰纤。

拆洗完一家人的铺盖,母亲已累得直不起腰,整日里捶着腰眼,两只手倒腾着,求得片刻的舒服。腊月二十三前,母亲总是一年不拉地将家里用了满年的坛坛罐罐、面柜瓦瓮、灶间粮仓擦得一尘不染,顶棚上糊的席棚被老鼠和它的儿女们跑得松垮垮,提不起精神,也要拆了下来换成崭新的、黄澄澄的新席棚,屋子里四面土墙也要重新熬了麦面浆子重新刷上叔叔们带回的新报纸。只有张贴了我和弟弟们奖状的部分是不揭下来的——这是母亲每年辛苦的嘉奖令。在这些新报纸糊好的平展展的墙上,相跟着原有的奖状位置,母亲会仔细贴上我和弟弟们新得的奖状。那逐年累积的金红色就成了母亲的荣誉墙,映得原本灰突突的屋子亮堂起来。

祭灶前的这段时日,母亲总是不知疲倦般忙碌。把那些装油盛醋的坛坛罐罐搬进搬出,把面柜板柜大衣柜擦得能照见人影儿,把屋子角角落落里积下的蜘蛛网和灰尘,用长把儿笤帚缠了打袼褙剩下的布绺绺一一缠净,脖子仰得久了,经常听见咕咚一声——那是母亲没看清脚下,挪地方时滚落了下来。包着头巾,只露出眼睛的母亲,总是一声不吭瘸跛着腿脚继续清理落灰蛛网,似乎那一声咕咚是邻家隔壁发出来的。

终于,陈旧昏暗的屋子有了一丝新暄和洁净,奖状墙金灿灿的,映照着母亲疲惫而黝黑的脸庞。扫尘也告一段落。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母亲就在灶镬里忙碌开了。

腊月二十三是灶爷灶婆的生日,这一天灶爷灶婆要骑了灶马给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的收成、勤懒,以及他们这一年的悄悄话,还要驮回第二年的口粮。所以这一天里不管多远,在外工作的人都要赶回家,以便灶爷灶婆清点人数,确定明年下拨口粮的多寡。也就是说,这一天的灶饦饦有着贿赂灶爷灶婆的意思。于是,一大早,母亲就在灶镬和面发面,预备着下午烙了灶饦饦,好让灶爷灶婆吃完早早给玉帝汇报。

这天晚上,天刚麻麻黑,母亲就招呼我们喝了浓稠的糁子,好给灶爷灶婆上香、献供、嘱托。洗刷了锅碗,母亲拿出下午烙好的两面金黄、沉甸甸、散发着麦面香味的灶饦饦,供奉在灶爷灶婆已有些黄旧的四方像前,带领着全家人,齐整整立在小像前,点上红蜡烛,燃上三炷香,念念有词地叩拜:

年年的腊月二十三,

各位的神仙上青天,

天又的黑来路不平,

灶爷灶婆你慢慢行。

白花的饦饦你背上,

青红的马儿你骑上,

一程赶到喔云头上。

点香作揖,再磕三个头,跪着焚烧了香裱和灶神旧像,祭灶的仪式算是完成了。供奉大约一个小时,母亲会说,灶爷灶婆享用完了灶饦饦。我们就一人分的一个,香香地小口吃起来。

祭完灶,到腊月二十六这几天,是我家稍微轻松的几天。这几天父母会时不时地带我和弟弟们上街,采买过年用的瓜子糖蔬菜大肉调料,家里需要更换的枕巾,给我们添买新袜子,还要请回土地、仓神、灶神等看家护院、保佑家宅的各路诸神。

售卖神像的摊子上,一片红通通的木版印刷画像,点缀其间的金黄色格外增加了这些大红所散发出的喜气。满地摆匀了的各路神仙们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各自在自己的队列里等待被请走。虽然同样是付钱购买,但却不能说买,要说请,而且要神情庄重的双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一沓神像。

母亲这时候总是紧闭了嘴,怕泄露了什么秘密般,也不让我们这些跟着去的孩子们多嘴。一手递钱,双手接神,一家人就这么默默地请回了神。于是,每一家摆满了神像的摊子上,就和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卖各色罩衣花布的摊子有了鲜明区别:只有神像摊子静寂无声,像在做一桩神秘的法事。

请回来的神仙要在三十下午张贴以示神归其位,旧像在傍晚敬神的时候焚烧。只有灶神例外,在腊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就已经焚烧,直到三十晚上才张贴上新的灶神,预示着灶神完成使命归来,新灶神已经上岗。

断断续续的购买会持续好几天。这几天里,家家户户都出现在街道集市上,忙碌了一年的大人们也趁机逛逛街。想起几件什么物什了,散散涣涣跑一趟街道集市,遇到来回跑了多趟的村邻,还不忘相互调侃一句:过了腊八就糊涂了。然后呵呵笑着匆忙走过,年的气息就在这些跑动调笑中渐渐浓郁起来。

腊月二十六,是我家每年蒸年馍煮肉燷臊子的日子,几乎从不例外。西府人讲究正月里不动烟火,这就需要在腊月里把几乎整个正月要吃的吃食做出来,到了正月里只需简单加工就是一桌美食,以示日月富足、家口兴旺。这样,不论是走亲访友,还是自家食用,就图一个方便快速。

腊月二十六蒸馍这个传统我家一直保留到今年。即便是已过古稀的老父亲去了新疆库尔勒给我大弟照看孩子,即便我那仅仅活了六十三岁的母亲长眠地下已经九年,我们家蒸年馍的日子依然心照不宣地选在了这一天。

腊月二十六是母亲的生日。

蒸馍

每年的这一天蒸馍,就意味着母亲在她的生日这一天也依然要忙碌,甚至比腊月任何一天都要忙碌,更意味着,母亲直到去世也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

从我记事起,母亲在这一天总是脾气格外地差,她的莫名的脾气让全家人都在压抑中度过,也让这一天的忙碌变得格外沉重。直到这一天结束,我们都上炕睡着为止。

腊月二十六早晨,母亲总是四点就起床。腊月时光的早晨四点,天光依然昏黑,月亮西斜,星星在蓝丝绒般的夜幕中泛着清寒的光。这样漆黑清冷的晨,是母亲降临人世的日子,更是母亲婚后再也没有过过生日的日子。我猜想,母亲姊妹众多,或许长在娘家就没有过过生日,嫁了人,也许曾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一生能过一回生日,然而也没有。直到离开这个人世。

和面、揉面,把揉好的冷冰冰的一大团面放进大铝盆,再挪进我们正在酣睡的热炕上,让这冰凉的一大团在我们的脚下和我们一同盖上被子睡在热炕上,母亲把这个步骤叫做发面。只有等这一大盆僵冷的面团变得肿胀虚大,用手在旁边刨个小坑,可以看到无数个蜂窝密密麻麻布满了面团,忙碌正式开始。

在发面的这个间隙,母亲会麻利地做好早饭,这也意味着我们在这一天失去了睡懒觉的权利。早早吃完饭,从隔了一条官路的麦草垛子上撕一背篓麦秸秆——有时候还要刨去积在麦草垛子上厚厚的积雪,抽去已经濡湿的麦草。再从后院里抱一大捆又一大捆的硬柴回来——那些硬柴都是父母在地里劳作之余顺手捡拾的,在放羊或者给猪割草时专门折捡的干树股。这些枯枝积攒起来,到了腊月就是蒸馍燷肉的上好硬柴,因其耐烧,火力旺,才叫硬柴。

等一家人吃完了早饭,那些暖在炕上的面团也发得状如蜂窝了。用一个小盆挖一团面来,先试着蒸一屉刀刀馍——试试今年的面发得如何。往往这第一锅只有一屉的刀刀馍却有着意味深长的寓意,这锅馍的品相好坏决定了来年的吉顺,也决定着今天蒸馍燷肉是否顺利。

所谓的刀刀馍,字面是根据发音来模拟的,真实用字已经无从考证。我猜测是面团发好,在案上揉匀揉光,搓成手腕粗细的长条,再一刀一刀剁成小块时案板受撞击发出的声响,刀刀刀,根据响声而得名。或者是剁好后的面团,需要来回倒手揉成和尚头般光滑的模样,因此叫做倒倒馍。这里暂且称为刀刀馍,一刀刀剁成之意,待有了准确考证再改不迟。

揉好的光滑白嫩的刀刀馍还要整齐地码在蒸屉上端到热炕上去醒着,称之为泛馍,意思是让面发起来、活泛起来,这样蒸出来的馍会又喧腾又白皙,否则就成了青柿子蛋蛋。要把全家几乎二十多天食用的馍蒸出来,还要把亲戚拜年走动的消耗、回礼预留出来,这考验着每家主妇的智慧和经验,更是对主妇蒸馍手艺的集中检验。否则正月里动烟火蒸馍是要被人耻笑的,意味着正月里就粮食不够吃,一年的光景可想而知。而如果馍蒸成了青柿子蛋蛋,那么这家人无疑会成为全村人公开耻笑的笑柄。主妇们聚在村西头涝池边洗衣服淘菜的时候会说,你看喔谁家媳妇不祥堂的,腊月里蒸馍蒸成了青蛋蛋,阿公的脸吊了一正月。不详堂意即不吉利,也暗指这家人发不起来。

一锅一锅发得暄腾腾的刀刀馍上了蒸锅,厨房里就始终弥漫着白色的蒸汽,雾一般笼罩着每一家的每一个人。这一天里,再小的孩子也不被允许出去玩,必须留在家里帮家人干活。人们在雾气腾腾中遵循着一个不知从何时延续下来的老传统——不能说话。传说如果蒸馍的时候说了话,就会撞磕了家神,降罪下来,馍的颜色就成了青柿子,黑青黑青的那种,俗称被鬼捏了。与此同时,这一天还不能串门,蒸馍时由于忙碌不能串门好理解,没有蒸馍的人家在这一天同样被禁止去蒸馍的人家里串门,否则就冲撞了灶神,让人家的馍成了青柿子,影响了人家一年的吉顺,那可是要招人记恨的。因此,腊八一过,主妇们在浆洗被褥的时候就会互相提醒,我家什么时候蒸馍,她婶子家什么时候蒸馍,一村人家蒸馍的日子就都了然于心了,即便是要借什么紧急用的物件,也大都会相互探听一下:她家今儿么蒸馍吧?

我家的馍每年都要蒸出一大笸篮。笸篮现在已经不多见,当年除了承担蒸好馍以后晾馍盛放的功能外,主要在农忙的时候被用来装小麦或玉米。竹子编就的大笸篮,躺进去一个半大小子还有富余,装几大麻袋麦子更不成问题。到了腊月,家家都在当院放一个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笸篮,底部铺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家织白粗布,新蒸的满屉的刀刀馍和包子就呼啦啦一股脑儿倒进了笸篮里。瀑布般的刀刀馍,拳头大小、带着漂亮褶子的包子,圆滚滚、热腾腾地滚满了笸篮底,热气蒸腾散开,瞬间让寒冷的院子有了生气。若遇到下雪天气,笸篮就被移到了房檐底下。总之,笸篮是要放在当院里的,一来有敬天地、感念天地一年赐予的意思,二来若有人误闯了进来,看到当院放着的笸篮也就明白这家人在蒸馍,一言不发地悄悄退出去,就当没有来过。

新蒸好的第一锅刀刀馍,不管品相好看不好看,都要用一只筷子穿了别在灶镬门把上,意为敬灶神。馍蒸得好,感谢灶神眷顾,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如果蒸成了青柿子,则祈求灶神原谅,不知哪里冲撞了神灵,要给灶神回话,下一锅必定又白又圆。这时候全家人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喜悦的神色蔓延在每个人的脸上。

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很少有把馍蒸成青柿子的时候,也从不在正月里发面蒸馍,当然,过了十五,年过完了,就可以动烟火蒸馍了。

蒸完了馍,眼看着院子里的笸篮一片雪白圆润,父母总是长长地舒一口气。安然地调个醋水汁子,舀几碗最后一锅馍时熬在篦子底下的大米稀饭,拾几个新蒸的包子,算是一顿午饭,便开始了下一轮的忙碌。

蒸馍这项大工程完工后,接下来的活儿也不轻松。吃旗花面的臊子要清洗海带、杀鸡烫毛、煮鸡撕肉,仅仅是吃旗花面这一件事的臊子工序,就要耗去近乎两个小时。紧接着,趁锅底火旺,要把趁着发面泛馍时切好的肥瘦相间的肉丁燷成肉臊子,那一层冷却后住的白脂油可是一整个正月里美味的夹馍酱,捏几点盐进去,热刀刀馍夹了,好吃得忘了生日。

燷完了肉臊子,还要炒胡萝卜丝、胡萝卜丁、莲藕丝、莲藕丁,这是三十晚上敬先人、伺候老人喝几盅的重头下酒菜。冬天里常见的红萝卜,从渭河附近的永安村荷塘里挖出来的带着乌黑淤泥的肥厚莲藕,切成丝和丁,和切好的瘦肉丁加上蒜苗、生姜、菠菜,炒熟冷却后装进姜黄色的陶罐里,红绿相间,青春可人,就是一个正月里难得的下酒菜,就着醇香的白酒,滋溜一口,再搛一筷子放得凉飕飕、带着一点点凝脂的萝卜丝、萝卜丁或者莲藕丁,那就是一年中最富足的好日子,神仙也莫过于此。

接着是熬皮冻、蒸甜碗、蒸条子肉、蒸糟肉,一碗碗原料摆在案上,等待上蒸锅。就这样,一项一项活计忙下来,谁也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脸色早成了青柿子。

而且每年如此。

叹息

每年如此的含义就是,每年母亲生日的这一天,我们家都在年复一年地干这些蒸锅上的活计,从没有人想起来给母亲过一次生日,母亲也似乎有意要把蒸锅上的活儿安排在这一天,或许是让劳累忙碌麻木自己,也或许是掩饰从不曾有人想起她生日的尴尬。但是,每年的这一天,母亲总是从不说话,甚至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大家都躺在热炕上,父亲想缓和一下气氛,偶尔讲个笑话,母亲也会铁青着脸,回怼一句:

“你么心,你有啥心吗?”

于是,在幼年的我们的记忆中,每年的腊月二十六就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日子,甚至平日里敢讲的玩笑话这一天也万万不能讲出口。

及至成年,知道了这一天是母亲的生日,便有意在腊月里商议家里活计安排的时候,曾提议挪个日子蒸馍,给母亲过回生日。母亲总是毫无余地回绝,带着坚决而发狠的语气,决绝地将蒸馍这一天定在腊月二十六,以至于这一天成了我们家无需明文规定却人人皆知的法定日子,再无人想起要更改。

就这样,年的准备工作就在这一天天的忙碌中慢慢往前掀动,像过去无数个这样的日子一样。

过了腊月二十六,年倏忽间就到了跟前。三十晚上,母亲在院子里各处敬神的时候,总要小声叮嘱诸神,保佑粮仓有粮,保佑家宅平安,保佑老人们健康,保佑孩子们强壮聪明。这些保佑祝祷的喃喃自语里,从来没有母亲自己。母亲的心愿到底是什么,无从知道。或许她的心愿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我总是在燃起的黄表纸火焰升腾的一瞬间,看到母亲的脸泛着红光亮堂起来,母亲那张日渐干枯而虔诚的脸上,闪现着生动的祈求和期冀。

这样的光亮仅仅只是一瞬。转瞬过后,母亲的脸更暗了。

做完了这些,母亲总会长叹一声:

“年有过啥的些?”

仿佛是对着我们说的,又仿佛是自语。微弱昏黄的煤油灯下,或者是同样昏黄微弱的电灯泡下,母亲神色凄然,似有晶亮的东西在脸上爬过。

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是彻底的媒妁之言,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当时母亲还没有过门,我婆曾有一次走亲戚回来经过我舅家,远远地看到一个扎着两个朝天辫的红衣女孩在门前碌碡上蹦上跳下,问了邻居,如此云云。回到家就给父亲说:“这个女子不稳当。”于是,还没有过门的母亲以及她素未谋面的女婿,就以这样的方式埋下了观念不同的种子。

婚后的日子,大家庭的人口多、眼风多,吃饭舀得稀稠,有没有吸溜碗,锅案是否干净,做饭掌握的水米是否恰当,地里干活的时候有没有偷懒——整个时代都依然处在旧时代风气影响中的大家庭,各类风波从无间断。直到我七岁那年,实在难以为继,父母带着我和大弟,从大家分出来,借住在老屋邻家迁成城市户口的旧院落里,总算有了一处不看人眼风的小窝。

种种艰难,从仅有的一双筷子、一只碗,就可想见。那时家家分家皆是如此,并非我们一家。四个人共用一筷一碗,后来的几天里,折根树枝,轮着用碗,熬过了那段最难的日月。

随后的几年里,从借居别人旧宅,到申请了新的庄基地,从仅仅只盖了一间房开始,年轻的父母带着我们开始了自己小家的经营。这期间,为了能让一家人有个活路,父亲先后去了新疆的鄯善、石河子,在建筑工地背石头,挣一点微薄的血汗钱寄回家。即便这样,也依然要承担分家子女的责任——给逐渐年老的爷爷奶奶分一部分工钱以充当养老钱。

当初分家的不愉快,成了母亲这一生的心上刀。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多疑,想办法打听父亲到底寄了多少工钱回来,免不了憋着一肚子气等父亲回来算总账。于是,父亲几年回来一次,却总是在大吵一架或者大打出手中度过,抢收抢种之后,父亲总是一天都不肯多待地决然离家。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争吵从没有断过,似乎一点点小事都能激起他们之间长久积攒的怨气。这样的吵闹,最终以母亲长眠地下画上句号。

现在想来,我记事时我们家独立蒸馍的院子,就是父母在分家另过后一点点盖起来的,是我们家在旧庄基地上第二次起的房子。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盖的房子,终于有了后院,也就是农村所指的厕所。

我依稀记得第一次盖房时,我众多的姨们花朵似得正值妙龄,或者刚刚出嫁,或者还没有婆家,年轻的姨们在父母的带领下,把一车车新鲜黄土从北边的城壕拉回来,垫在当时还是庄稼地的宅基地上。正是靠着母亲和她姊妹们的辛苦劳作,那块庄基地上一点点有了一间带着窗户和门的土坯房。所谓的窗户,不过是一面土墙掏了一个四方形的口子,再用钉子钉了厚实的塑料布充当玻璃,以至于一进屋,就会很快陷入需要重新适应光明的过程。而随着每天的出入,用玉米秆扎成的鱼排形状的东西就充当了房门,那个秸秆门下,是不断积累升高的土台台。——那时候的秋天经常秋雨连绵,进屋前要在秸秆门前刮一下鞋底的泥,时间长了,就积成了一个土疙瘩。姨们给我说,这是我家的福疙瘩,以后我们家里要在这高门槛里出贵人。

没有院墙,鱼排似的玉米秸秆一捆捆并肩挨挤着站成一道院墙。冬天的西风刀子似地刮过来,那些“院墙”禁不住大风吹刮,第二天起来,我们就住到了庄稼地里。一览无余地除了我们这座孤零零的偏厦子,就是我们这些穿着补丁衣裤高高低低、脸色焦黄的孩子们,睡眼惺忪又不知所措地揉着眼睛,看看倒掉的院墙又看看满眼泪水的母亲。——离过年还早,父亲远在边疆,那里有我们过年能吃到一点点肉的希望。

于是,母亲再次托人捎话,把我花儿一样正值妙龄的姨们喊来,重新拉玉米秆扎院墙。——必须一天之内围起来。孤儿寡母的日子,经不起任何墙倒屋塌。

这样的日子里,母亲自然想不起自己的生日,但是想不起归想不起,无人提及甚至自己的男人也不曾记得,这就成了母亲的心病。

母亲去世前,有一次过母亲节,不识字且从来不知道有这个节日的母亲,破天荒地问小弟,为啥没有人给她过母亲节?那时候,积累了多年怨气的母亲,看见家里的每一个人时都会带着亏欠她的语气和人说话,长年累月总是气鼓鼓的,自然和小弟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也不至于弄到明面上。听了这话,小弟当时手上正忙着别的事,也在心烦之中,于是没好气地怼了母亲一句:

“过啥母亲节?”

“我也想要一束花。”

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以过节的名义索要的鲜花。这个带着祈求与卑微的请求,当然毫无悬念地被弟弟拒绝了。

后来当弟弟给我转述这个场景时,我第一反应居然是母亲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花,而不是尽快给母亲送一束花?母亲用过量的劳累掩盖了无人记得她生日这个事实,却在用母亲节这个理由要求我们一份看重,而我们那时年轻,竟然嘲笑母亲过什么母亲节。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过母亲节,更不可能过什么生日,直到九年前与世长别。

癸卯新年的腊月二十六,在烟熏火燎的灶镬,小弟撑着一脸倦意,满脸焦糖色地嘟囔着:

“咋可在今儿蒸馍,明年得改一改。”

我和弟媳默默站立着,一声不吭。谁也没有赞同小弟的说法。

没有了母亲的这九年里,我时常在失神发愣的瞬间猛然想起母亲的一句半句零星话语,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一个生前细节,但是母亲的生日我们却从来没有忘过,但也没有人提及,只是每年蒸馍的那天依旧是雷打不动地放在了腊月二十六。

今天是新年的十五。早晨稀疏的炮声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没有急于准备旗花面,而是简单洗漱后来到书房,静静地泡一壶茶,默默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等待的是母亲每年十五去完爷庙后的长长地叹息,那一声叹息里,有着一年中堪比收麦或收秋还要繁重的忙碌过后的卸下重担,也有又一年被人忽视的怅然和失落。只是,隔了九年的时光,我才真正读懂了那一声叹息里的真实意味。

我的母亲叫崔麦言,生于一九五二年腊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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