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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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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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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皮囊

生命的皮囊

 

    连忠照

 

李爱美的眼里,时间只是墙上移动的光影,以明暗和颜色来区分季节与时辰。早晨,东墙上那个高高的小窗户由灰色变成雪白,而后,一道金色的光柱斜斜地照进来,投射到对面的墙上。

光柱里,旋转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数不清的、生机勃勃的小生命在纷纷扬扬。而李爱美的生命,却是沉寂的、死气沉沉的她躺在炕上,倘若不是那微弱的呼吸,深陷的眼睛偶尔转上一轮,便让人无法感觉到生命的迹象。

每天这时,村道上便响起一声悠长的吆喝:“卖——豆——腐——”

那喊声拖得长长的,一直穿过整个村巷。

多少年了呢?李爱美躺在炕上,听着那声音由粗犷、底气十足,到变得沙哑、苍老。

卖豆腐的那个老人不知道,每天早上,他的吆喝,给李爱美带来人世的一缕充满生机的信息,虽然他并不是为了李爱美才来到这个村子里。

也许,他知道这户人家有个瘫痪在炕上的女人,据说还上过大学。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表示一点同情而已,很快他就会忘记这件事,为自己的生意忙碌去了。

村巷里渐渐就多了行人走动的声音和一些零散的对话农村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大得像吵架似的,不时有几句飘到她的耳朵里。让她知道,这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这是一个位于城郊公路边的村庄

此刻,喧闹之声已经随着变得明亮的阳光升起。重型卡车驶过隆隆地震动,还有附近的饭店飘过来的包子油条胡辣汤的味道,让李爱美的肠胃蠕动起来,于是她知道又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这是她最恨自己这副臭皮囊的时刻。她需要它发挥的功能,它已经生疏和沉寂,似乎已经死掉了,死掉就死掉吧,干脆一了百了,可她的脑子却是清醒的,甚至身体每一皮肤的触觉都是灵敏的,她知道痛、知道痒、知道饿,还需要一双温暖的手掌温情抚慰。

每天,总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男人江平,拖着那双曾经让她憎恶的、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双腿,端着一碗糊状的“饭”走进来。

男人坐到炕边,拿着汤匙,一点一点给她喂到嘴里她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他只能一次一点,让那饭糊慢慢流进她的喉咙里。这费了他很多时间,但男人有的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所具有的耐心

偶尔来了一个买东西的人,他去外间的店里招呼一下,又回来继续给她喂食。

现在,她唯一能动的,就是一双眼睛了。

这一刻,她总是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个男人,用眼睛与这个男人无声地交流她眼里有太多东西,感激、悲伤,更多的是痛苦的哀告。至于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然而那种枯干的眼睛望着人,更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十几年前,她嫁给他时,心里是多么不甘,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一天到晚对他骂骂咧咧。他都用一副笑脸相迎,洗耳恭听,仿佛那是一很享受的事情。他从不跟她斗嘴,她说什么,他都是绝对服从和恭顺,一点也不违拗她的意,看上去有点傻里傻气,叫她看不起也无可奈何。

可她彻底瘫痪后,他每天给她喂饭,学会了像给婴儿喂食似的轻柔,目光含着抚慰和温存

总是一边给她喂食,一边轻轻给她说话,无非就是村子附近刚建起一个新公园、新公园里有湖,有凉亭、有野鸭、白鹭……不远的山坡,即将举办一个全国汽车拉力赛、已经来了一些模样奇特的赛车……

她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有眼睛睁得大大对着他,似乎在努力告诉他什么可能他并不懂她的意思,或者他已经看见她心里深沉的绝望,却还企图安慰她,让她忍耐、等待

他一辈子确实都是在等待,在接受命运他安分守己,没有改变什么的企图,这才是令普通女人最绝望的……但她李爱美还能算女人吗?甚至她现在还能不能称之为人,都无法确定了……

 

一切都发生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十五年的时光,对李爱美是多么遥远而模糊,像是枕上一滴陈旧的泪痕。

躺在炕上,她能看见,光阴咕咕地流动的声音。那速度快得仿佛挥一挥手便是千年。时光尘封了她过去美丽的容颜,连同过去的一切物事,都变成模糊不清的影子,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极力地拂去那些灰暗的尘埃,企图从断断续续的记忆里,连缀起往日的蛛丝马迹,在对旧事反复的抚摸当中,支撑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

……

 

十五年前,李爱美还是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生活在她面前,铺好了锦绣的前程,爱情也向她展露出动人的面容。男友是附近的建筑科技大学的,学的建筑设计。而她学的是当时刚刚兴起的市场策划和营销。

一直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俊美的男人,她在断断续续的回忆中,不断修正他的相貌:一米七八,高挺的鼻梁,嘴唇线条饱满,长得像梁朝伟。是每个女孩都喜欢的样子。而她呢,个子不高,丹凤眼,直鼻梁,月牙唇,是传统的北方女子形象。

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她不大喜欢逛商场,周末公园里的流连,已经是烂熟的老套路。他们更喜欢的是附近的终南山。道观里旺盛的香火、如织的游人,以及山中那些神秘的隐者,都不是他们要去的原因。他们喜欢人迹罕至的地方

当他们走出人潮汹涌、雾霾笼罩的大都市,站在起伏的山岭之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里那种带着草木气息的味道,看着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或者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聆听流水涔涔,都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

那水里有小鱼小虾嬉游,有倒映的纯净的蓝天而天空呢,不时有他们不知名字却很漂亮的鸟儿在缓缓地飞过。如果是夏季,山间坡坎上的一丛野地莓或者其他浆果,都能给他们一阵惊喜。

两个人坐在山坡上,拿一把野果你一颗我一颗相互喂到嘴里,甜蜜的果汁和幸福柔软的凉风轻轻拂过心头。秋天,山上一片红、一片黄的叶子拥拥挤挤的,像彩色的波浪向着他们过来,把他们融化在秋天绚丽的色彩里。有时他们还能碰到一树灯笼一样红火的野柿子……

每次,他们站在这样的山野里,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沉醉在其中。总之那时的快乐,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一场梦,缥缈而又让人向往……

毕业后,男友如愿进入省内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李爱美也在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售楼部上班。正是房地产初兴的时候,生意火红,他们的收入也很不错。虽然没有结婚他们却已经搬到一起生活了。

他们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沉浸在爱的游戏中乐此不疲,好奇地探索着爱的种种方式,以至于她相信他们已经融合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什么也无法将他们割裂了……

他们的打算是,到了年底,跟双方家长见个面然后就结婚。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轻松,每天傍晚,他们还可以去当时正流行的露天舞场,随着音乐在霓虹灯影里一起翩翩起舞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忘了周围还有别人,总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一切似乎都循着他们的梦想,在波澜不惊地发展。

也许,对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雷同的人生,造物主偶尔会心生厌烦,嫌它太过平铺直叙,缺少起伏,便不时制造一些事故来增加人生的戏剧性,考验人的本性。

一个平常的日子,李爱美像往常一样,正在挤满顾客的售楼部忙碌,双腿忽然毫无征兆地一软,跌倒在地上,她扶着椅子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无力站起。

客户和同事都吓得不轻,都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她并没有感觉什么特别的不适,也不知道,她的命运会从此急转直下。她只是感到双腿忽然软弱得没有了力气。她想也许是她太累了,歇一会就好。

大家就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果然,过了一会她又恢复正常,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没有去医院检查。但后来,连续几天她都有一阵无缘无故地摔倒

男友赶紧带着她去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检查。门诊医生说病因不明需要住院做个详细的检查,这让他们感觉意外,却也不以为意:她这么年轻,即使有病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吧?再说现在医学先进,一般疾病都可以治疗,他们相信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倒是李爱美的父母,听说女儿住进了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惊慌地赶到城里,连续多天,他们前前后后,陪着女儿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从外科转到神经内科,医生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了。连李爱美和男友也由原来的坦然变得忐忑不安。

几天后,经过多位专家和教授会诊,李爱美的父母和男友被叫进科室办公室他们进去后才发现那个教室一样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医生,一个个表情严肃。

当中一位头发花白的专家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经过详细检查,你孩子患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通俗说法就是渐冻人症,是一种神经元病症现在是双腿间歇性无力,随着病情发展,从腿往上慢慢地都会失去行动能力,直至全身瘫痪。这个病现在还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再住院也是白花钱,你们还是回去吧,在家里照顾好她,补充好营养,再用中药做保守治疗,尽量延缓病情的发展延长病人的寿命就不错了……”

李爱美的父母听不懂肌萎缩侧索症这些学术名称,更不知道神经元是什么东西,但无法治疗、将来会瘫痪的这些字眼他们听明白。

李爱美的母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女儿还这么年轻,竟然要变成一个瘫子,甚至活不长,听到这些她就浑身软得没有了力气,她多么愿意患这个病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儿。

李爱美的父亲也是脸色蜡黄,他不甘心地哀求医生:“先生,你们再给好好想想办法!我女子才刚二十五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哩,怎么也不能让她一辈子瘫痪啊……”

那专家无奈地摇摇头:“你要相信我们,我院在神经内科方面的技术已经是国内顶尖的了,我们也希望治好你孩子的病,但这个病现在还是个世界性的难题呀,没有哪个医院能治得了的……你们还是回去吧,最乐观的情况是病人能再延续十年的寿命……”

李爱美的母亲一听,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十年呐,才是多少日子,我女子这么年轻就只剩下十年了……”

两个女医生急忙过来劝慰她,说他们也是尽力了,但是现在这个病是没有办法的,你们看看,英国那个著名的科学家霍金,不也没有办法治疗么,你们回去好好照顾,给病人吃好点,保证营养,是可以争取延长病人寿命的……

李爱美的母亲听着,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哭泣她机械地由老汉搀着走出医生办公室,躲在走廊的墙角哭了一会,才擦干眼泪,回病房去了。

这边李爱美的男友,听到医生的话后,已经失去了感觉,他怎么也无法把霍金跟自己女友联系到一起。他脑子空茫茫的,他看不见那两个伤心的老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打乱了,像一些枝枝杈杈的东西全塞进他的心里。他一路走去,竟走错了方向,没有回病房,而是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公司去了。

那一天,李爱美老实巴交的父母第一次说了谎,他们告诉李爱美:医生说这病没啥要紧的,只是身体虚弱营养不良,要回家好好休养,等恢复了就可以来城里继续上班。

李爱美的男友回去都想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李爱美回老家那天他才来了,带着她的衣物和用品。几天不见,他脸色变得黄黄的眼皮都成了青色的肿泡。他送她到城北车站,不敢直视她,只是往她手里塞了二千元,说:“你先回去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然后,他就慌不择路地走了。

李爱美并不知道,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面

从此后,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她如自己生命的男人就销声匿迹了,再也不见踪影。她给他写过信,打过电话,可他就像隐匿到水里去了一般,无声无息,又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倒是她的病犯得越来越频繁,她心里怀疑,却又不肯真正承认……

 

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病人,天天要给煮个鸡蛋,还养着羊供她喝奶,隔段日子,就要炖只老母鸡补养身体。嫂子的脸色就一天天地阴沉起来。端起碗就摔摔打打

李爱美的哥哥说了句:“把你能的,做个饭就摔碟子拌(打)碗的给谁看?”

嫂子的声音就吼得满村子都能听见:“做饭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在地里挣死挣活的,回来还要做饭侍候你一家老少,不像有的人,一天到晚自在哩(意为舒服)坐在炕上,伸着两只手等着人把饭送到手里,见天鸡蛋猪肉炖鸡汤还有羊奶,把她惯得跟那王母娘娘一样了。我挣着命给你家生了俩娃,坐了两次月子也没有享过这个福……看你家人那眼里女子才是亲的,我这个媳妇做再好也是个外人……”

李爱美哥听了,一个巴掌“啪”地扇到女人脸上,想堵住她那唾沫星子乱飞的嘴巴。

不想,那婆娘干脆扯起嗓子连哭带嚎地往身上撞去:“好呀,你打呀,你把我打死了,去找个看着顺眼的人去呀……要是换上我,迟早都要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早解脱,免得受这罪……人家医生早都说过了,最后还要全身瘫痪的,等瘫在炕上了,一天到晚屎尿拉上一河滩把人不恶心死……到时候看你一家子还过不过日子……”

李爱美的母亲这下不干了,她哆嗦地指着儿媳说:“把你个贼婆娘,我爱美惹着你啥了,你胡咧咧的,她有病,怎么也有我管她哩,又不要你操闲心,往后也不敢动你这大神……”

那女人冷笑一声:“你自己眼看就要老了,不知道还能扑腾几天,到那一天不要人侍候你就不错了,还奓啥翅膀看顾别人哩?你能把她养到老去呀?

李爱美听着,一颗心顿时紧缩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的病真是治不好了,以后还会变成一个瘫子,想以后会像僵尸一样动也不能动却还要吃喝拉撒,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叭”地把手里的碗摔到地上,然后抓起炕头一切能抓起的东西都扔下去。等她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淌得满脸都是,她干脆哭着把头往墙上砰砰撞去,她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一家人都慌了嫂子也噤了声拾掇了碗渣躲到灶房去了。

母亲扑过来把李爱美紧紧地“我娃,别听你嫂子胡说八道。你要死了妈也不活了!咱娘俩在一起好好活着……我就不信那老天爷不长眼睛,你还小着呢,会好起来的……”

母亲说着,眼泪哗哗地流到李爱美的脸上,李爱美僵硬的身子抖抖索索地软下来,母女俩哭成一团……

 

那几天,李爱美不吃不喝地躺在炕上。

她终于明白,男友为什么没有消息了。

人都说“患难见真情”,一点都不假呀。别看平日卿卿我我,甜蜜得能把地上的石头都化掉了,真到了危险的时候人的原形就显露出来了。什么“宝贝”“心肝肉”,什么“离开你我就不活了……”“我要跟你一起慢慢地变老……”都是骗人的鬼话。人啊,其实是最现实的动物,到了危及自己利益的关键时刻那腿上都长了翅膀,跑比飞的还快,连同那些甜言蜜语消失了。

李爱美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残酷。

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无私的爱情。所谓爱情,不过是你用得着我、我用得着你而她现在她已经失去利用的价值,男友的离开便是再自然不过的。

想想曾经视为生命另一半的、至亲至爱的人都可以离开,那嫂子的冷言冷语李爱美便感觉可以理解了。换个角度,如果自己处在嫂子的位置上,遇上这样的事情,会怎样做?

这么一想,李爱美觉得连男友都可以原谅了。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没有为他人做出伟大牺牲的义务,何况她还不能跟他相伴一生。

可瘫痪毕竟是残酷的事情,想到她的肢体要一点一点慢慢地死去,最后变成一具僵尸,她的心就紧缩起来。她的眼前,就浮现出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瘫痪的老人——光着两条萎缩的腿满眼无神地躺在光板炕上,由于缺少照顾屎尿抹得炕头炕尾到处都是,满屋子恶臭。而自己的未来正这样一步一步地逼近,想到这些她就恐惧不安——她绝不愿自己的将来会是这样的……

绝望的时候,李爱美哭着乞求母亲:“妈,你给我买瓶安眠药,我不愿受这个罪……这样活着比死还惨呀……”

可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她:“好娃哩,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小哩,咱再想些方子。说不定再过几年,人家医生就发现治你病的药了……”

话是这么说的,一家人确实没有放弃。父母见人就打听个偏方,还寻访了数不清的老中医

那些中医倒是热心的,捉过脉看过口舌,虽然觉得希望不大也不妨试试,便下笔开了一张又一张药方。除了补中益气、调理身体的中药,还有当归、丹参、藏红花、川芎、赤芍、三七一类活血化瘀的药。

甚至蝎子、毒蛇、蜘蛛、蜈蚣这类以毒攻毒的毒物,也被父母按照民间单方捉……总之,不管是不是药只要别人说能治她的病,哪怕要冒生命危险父母都去给她寻来焙干研末口服,蛇泡酒。

下雨的时候,父母从菜园的篱笆下边掏出一堆一堆粉红的蚯蚓,加上三七粉捣烂了给她敷在双脚上。

每天,浓重的中药味,从她家飘散到整个村子,以至于陌生,都知道村里有个病人,而且多半病入膏肓。

她吃药,都是一碗一碗,直接往嘴里灌。相对于求生的本能,中药的苦味就算不上什么了。家里用过的药渣慢慢堆成了山。

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人就变得无所畏惧李爱美自己都难以置信,小时候她连蚯蚓都害怕,可现在父亲抓回一条绿油油的大蛇,她看到的却是一线希望。蛇被放进一只装满六十度烧酒的玻璃坛子里,开始在坛中还扭动了几下慢慢就翻起了白肚皮。

半年后,她开始喝这坛带着腥臭味的蛇酒,连喝带洗,几个月就完了,她甚至连剩下的、散发出腥臭味的蛇身也忍着恶心分段吃掉了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试验品,满含着希望,凡是听人说可以治她的病甚至治风湿的,都一样一样去喝、去洗、去敷。除了锻炼,气功、瑜伽什么的,她也学着练。

夏天早晨,她将一块席子铺在村头的塬畔上,双手合十打坐端正,静静地等着第一缕阳光沐浴到她的身上,把那刚阳精气注入她的身体。冬天她不能出去,就坐在炕头闭着眼睛,默想自己置身于一片绿色的森林里,吐纳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吸收天地精华……

在病痛的发展中,平日被忽视的神灵,成了他们的另一份寄托。逢着庙会母亲带着去烧香回来的时候,领到的除了香表、神符、红腰带,还有请回的一尊尊神像如来、弥勒佛,观音、地藏王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药王爷。只要是神灵都供在案上点上香火虔诚地膜拜。

一个远房亲戚,甚至给李爱美推荐了天主教。李爱美每天烧香念佛之余,就在晚上读圣经,祈祷天主的救赎东方、西方不同的宗教,就这样在李爱美家里和谐地共处一室。

李爱美的父母,除了照顾李爱美,每天还要下地干活。家里种植苹果、玉米。那几年的苹果价格也不过七八毛钱,辛苦所得大多都变成药草、香烛,然后化成烟雾渣滓,惹起嫂子不依不饶的吵闹。父母似乎自觉理亏,干脆分家另过,给哥嫂盖了一处新院落,老两口带着李爱美住在老院子。

后来哥嫂又带着孩子去城里打工,田地都留给父母了。老两口天未明就赶到地里去,苹果疏花、套袋,玉米覆盖地膜,夏天还要收麦子。为了多挣钱,自家的活干完,又去别人家干活。镇有了开沟修路栽树的活计,父亲也跟着干。母亲家务、照顾李爱美之余,春天采些野菜拿到市去卖,夏秋则卖自种的……

过度的劳作父母的身体渐渐地抽干了。换来的钱有多少都用到李爱美身上,就像扔到水里一样连个声也没有留下。李爱美病情反而严重了,双脚踩在地上倒像踩着棉花一样虚飘飘的,人也瘦了下来……

过年了,哥嫂回家,见李爱美这副样子,嫂子脸不由又长了几公分。她觉得如果还能看到点希望那样坚持还值得,可现在这样明摆着是白忙一场,那就不是简单的盲目纯粹是睁着眼睛把钱往水里扔。

所以她走到哪里,就在那里向人唠叨李爱美的罪过,句句都苦大仇深的。

她娘家婶子一听动了心思:“你说,你小姑长得还漂亮的?照我说,不如给她找个男人嫁了。你想想,现在女娃稀罕的,但凡是个女子不管好赖只要能喘口气都有人要,把她嫁出去,她自己有了后路你们一家也没了拖累,还能收一笔彩礼……”

嫂子听,说这可是个好办法,我咋就没想到?不过这妹子能嫁给谁呢?谁家愿意接下这个累赘?

她婶子说这事就包在自己身上。

嫂子回家一说,李爱美的哥哥也觉得这是柳暗花明的办法。

李爱美母亲急了:“我看你就没有安好心,急着把爱美赶出去,你就别想了,只要我活着爱美就在这个家里看谁敢不要她……”

嫂子委屈地说:“我这不是给爱美寻后路么,你跟我阿公总要老的,时候你们自己都顾不过来,爱美靠谁过活去?咱给她找个人结婚就是把她托给人家,她成了人家的人人家自然就会操心照顾,你跟我阿公也轻省了,你说这是多大的好事呀?

母亲一想也是,但又不放心:“爱美这样,能找到好人家吗?就是找下了,嫁过去了,万一人家对爱美不好咋办哩?”

嫂子说:“这没事,咱就给爱美好好找个老实人家去……”

母亲也就不吭声了。

李爱美坐在那里回味着,有一种受辱感觉。她想自己真是成了这个家的多余人,到了人人觉得应该推出去的地步。

 

几天后,嫂子娘家的婶子来了

她打听到一个三十岁的光棍,名叫江平,家在城郊,因为患有小儿麻痹症一直没有说下媳妇。她去一说人家高兴很,说不嫌李爱美有病,更重要的是这家只有母子俩,都是忠厚老实的人,靠得住的。要是愿意就带李爱美去相亲。

嫂子和母亲听了都有些兴奋。他们带着李爱美去江平家里,因为在城郊,江平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唯一缺的就是个年轻女人。

当江平迎出来时,李爱美看见他瘦瘦的显得身骨单薄,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向外弯曲,所以看着个子矮矮的一件过长的新西服,使他显得像个衣服架子。因为天长日久地坐在路边修车,风吹日晒汽车废气,瘦瘦的脸膛就越发黝黑,看上去足足比真实年龄大十来岁。

江平见了李爱美,脸一红就更黑了——面对这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他讷讷地不知道怎么好。

李爱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知道这事已经不由自己了。

江平的母亲很热情,一见面就亲热地扶着李爱美嘘长问短,仿佛李爱美已经是自己儿媳一样,又是给她端水又是拿好吃的,一只手还爱惜地、从头到肩地抚摸着李爱美的长发,让李爱美感觉亲切,像两个人本来就有缘分一样。李爱美从她身上看见母亲的影子,心里有了一点安慰。

回家后,嫂子问李爱美觉咋样,李爱美不知该怎么说,也知道说了没用,表情仍有些幽怨

嫂子不高兴了:“是给你找出路又不是害你再说,照你样子,这是多好的一户人家,人家妈妈都把你当自己女儿了。我知道,你不就是放不下那啥爱的,那是城里的事,咱农村不兴那个咱就是生过日子的,白天到地里干活晚上炕头有个人说话就行了。像你原先那个,到要用人的时候人家还不是跑得没影了。这家人跟别人也不一样,他们娶媳妇不容易,保准不会亏待你……”

李爱美无话可说。

她也觉得自己辞穷理屈

一连几天,白天她默不作声,心里却不住翻腾说真的她不喜欢江平,一个只上过几年小学年龄又大形象猥琐的人,她都不忍看多看一眼,两个人又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怎么相处?但是她这些想法又能跟谁说去?

李爱美第一次感到自己孤立无援。

那个夜里李爱美觉得自己就像入一片孤寂的大漠,一眼望去四周都是空茫茫的一片,除了黄沙还是无边的黄沙她想喊,可远近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看不见那真是可怕的绝望。身边母亲的呼吸,在她听来是那么遥远而又陌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被亲人抛弃了,他们生怕她继续拖累他们急着把她打发出去,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可她心里明白像她这样的女人能有人接受已经不错了,按理她是不应该挑剔的,可是她还是觉得委屈。

 

李爱美就这样嫁给了江平。

但是李爱美从没叫过江平的名字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叫他时就“哎——”一声,他也知道是叫自己,闻声就拖着残疾的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这个诚实的男人娶了李爱美像得了稀世珍宝。新婚前很少洗澡的他特地到澡堂里洗了澡,把一身尘垢和灰暗的过往都搓掉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浑身都轻松了很多,人也显得精神不少。

就这样,新婚第一夜,客人散尽,他怯怯地走进新房,李爱美软绵绵的手指了指炕上另一床被子,示意他单独睡一个被窝,他就连秋衣裤都没敢脱盖着被子缩在炕边上。整整一夜他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带着中药味的芳香气息,还是让他激动。

他一夜未眠,女人一声一声呼吸传到他耳朵里都让他迷醉。他想自己终于有了女人,一个让他身骨酥软的美丽女人,这足以让他感到幸福。

从此,江平理所当然地接过了照顾李爱美的角色。

天一亮,他就烧好水端到炕头让她洗涮。女人刷牙、洗脸、梳头、往脸上拍上护肤品,还往唇上涂了点淡淡的口红。他一直恭候在旁边随时准备听她差遣。女人那一连串繁琐的过程,他看着都觉得是一种享受,脸上就露出一个憨憨笑。

李爱美出去的时候他不远不近跟着,随时准备她摔倒扶起来。

李爱美不喜欢他跟着她,感觉他就像一条丑陋的尾巴让她羞于见人。她从不拿正眼看他,他为她跑来跑去忙碌的时候,她想到的不是感激而是不屑。谁让他娶了她呢,可她明明知道是自己家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包袱抛给了江平。

当然江平自己并不知道内情,后来他母子俩都知道李爱美的病并不江平的腿那样固定不变,而是渐渐发展着,他们也没有后悔和嫌弃因为他们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亲人了,既然是亲人,哪有因为她生病而抱怨的呢他们只是更加体贴地照顾她,力图减轻她的痛苦。

李爱美也很少跟江平说话,她需要什么的时候,几乎是对着江平吼出几个简单的字。他不以为意,以为她一直就是这样说话或者她性格就是这样。他喜欢她,所以他宽容了她对他的一切粗暴和任性,当然也宽容了她的病。

他的包容没有换来李爱美的亲近,倒让她更觉得他的窝囊。

这样过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江平一直毫无怨言地睡在炕边,除了李爱美要脱鞋上炕时,他殷勤地蹲下去笨拙地替她脱掉鞋子,把她的双腿抬上炕,就再连碰李爱美也没有碰过。他对李爱美的照顾比李爱美的母亲还细心周到她需要什么她刚想到他马上就给她送到手边。

早饭后,他要去路边摆摊,临走还要倒一杯热水给她放到炕头。春天中午阳光正好,李爱美想出去晒太阳,当她刚走出大门,他就端起凳子跟上来侍候她坐下。然后他就把摊子摆在不远的路边,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她。

每次他干完活,就要过来问李爱美喝水不?上厕所不?问得多了她就骂他:“你烦不烦,不说话哑巴不了……”

他听着,反而像得到了莫大的奖赏,裂开厚厚的嘴唇憨憨地笑了。

一个燠热的初秋夜,李爱美里醒来看到身旁的江平没有盖被子,穿着短衣蜷缩在炕边上,仿佛怕冒犯了她似的拉开一段距离。李爱美想到这段日子江平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为她端水送饭,甚至洗脚,把她当个小孩子一样娇宠。每隔一段日子,他就把攒的钱拿去照单抓药,每天傍晚熬好送到她手里。

而婆婆呢,不仅每天单独给她做好吃的,只要能买得起的对身体有好处的营养品都买给她吃。娘家把那只奶山羊送来后,婆婆每天还要出去放两次羊。如今的山林不许放牧,只能在田边路畔河滩放羊,羊吃一口草走两步,婆婆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路才能让羊吃饱。

想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谁还能像江平和婆婆这般对她好呢?而自己却像受之理所当然一样,结婚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一直拒绝他的亲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李爱美定定地望着江平,这个男人睡得很踏实,一声呼噜接着一声呼噜,那神情像婴儿一样安详。这一刻,她不再觉得男人难看,相反她的内心升起一股柔情。

在淡淡的灯光里,她慢慢脱掉自己的衣服露出玲珑的身躯,像只温驯的羔羊一样贴着男人缓缓躺下,把他因为长期修车而磨得粗糙、关节突出的手放到自己身上……

这个夜晚,江平第一次体会到做男人的幸福也是他一辈子的幸福。

那个妙曼的时刻,清白的灯光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缠绕着他,他在身体的栗动中完全溶化了,他们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经过这一夜,江平看上去似乎年轻了几岁,单调乏味的生活都变得美好起来。他对女人更好了,有时远远看见女人上炕很吃力,他急急地赶过来把她往炕上抱他的双腿站不稳,抱着女人时就摇摇欲坠费力地吭哧着,她就忍不住吃吃地笑,然后他也傻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久了,李爱美就感到一种平淡日子的安宁,是一种沉到心底的平凡、真实。她想人真奇怪,她大学毕业,他只读过小学,按说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也不可能有心灵的融合,但她还是慢慢地为这样的日子感到满足,也许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她甚至慢慢对自己的病都有些淡忘了,假如日子就这样过下去那也是一种人生,千百年来那么多农村妇女不都是这样过着的吗

一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没有她担心的疾病,孩子很健康,出生时有六斤半,胖嘟嘟一个粉肉团子而她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些了,连她的母亲都感到吃惊。

按地方风俗,孩子满月要回家住段日子。那些天,李爱美的母亲抱着外孙,看着孩子睡梦中的笑脸,自己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里却流出一滴眼泪,是幸福的……

 

现在,阳光转到西窗上,由明变暗,最后成为一金色的霞光,在短暂的辉煌之后,慢慢地收敛了。随后,屋子就渐渐昏暗下来。

外间的小店反而更忙碌了,准备上高速的大货车司机们攒足了精神,到店里来买烟买水买方便食品,然后才结队去赶夜路。而村里的人,忙碌一天后,准备睡觉了,也会来买几盒香烟,或者买了酒呼朋唤友地去路边的夜市畅饮……

九点半后,江平才关了店门,先进来看看李爱美。然后去浴室放好热水,去掉她身下的尿布,把她包裹好抱进浴室,再一层层揭去她身上包裹的布。

李爱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轻飘飘的了,好像她的灵魂都飞走了只剩下一层单薄脆弱的外壳。

这个小浴室是江平专门为李爱美修的瘫痪以后她的大小便都无法控制,虽然江平一天几次给她换尿布,她身上还是充满屎尿的味道,她被这味道弄得烦躁,躺在炕上破口大骂。江平便找人修了这间太阳能浴室。老式的浴缸是一户人家从城里的旧房子淘汰下来送给他们的。

现在,李爱美对自己身上的尿骚味已经感觉麻木了。她的知觉已经退缩到空洞的躯壳里去了,只有触及她的皮肤的时候它们才短暂地苏醒过来,游离在身体的表层。

江平把她放到浴缸里,那缸里的水马上温柔地包围了她。然后江平用自己粗糙的手从上往下给她清洗、搓揉按摩。

江平的力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十几年了,她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似乎没有骨头支撑,残存的肌肉松弛稀薄得像经年的旧棉花,包裹在没有脂肪的皮肤里。

江平的搓揉按摩其实都是徒劳的,只能避免她的皮肤发炎、生褥疮而已,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按摩着。

他知道她喜欢干净,便将她浑身上下连私密的部位都仔细地洗过,又换了清水冲洗。浴缸里的水热乎乎的,有一种让人浑身松弛精神放松的气息。她浸泡在水中,苍白的皮肤有了一点颜色,看上去像只剥了皮的羊羔。

她仿佛融化在水中——如果她真的就此消融,像雪花一样变成无形的水雾升腾到天空里去那该是多好,可是她不能。

洗完了,江平重新给李爱美裹上一层干净的棉布,这几年她的头也不能动了,连舌头都失去自主。躺着时为了方便就不再穿衣,而是裹上一层容易清洗的棉布。

江平把她抱回炕上,换了炕上的防水布,铺上垫子让她重新躺下,还对她笑了笑就出去了。跟着,她听见水声,知道他在洗换下来的尿布。自从婆婆去世后,这个粗糙的男人不但要做生意照顾她,还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甚至能腌咸菜、缝补衣裳。

儿子是六点多放学回家的,已经在自己房间睡了。江平忙完了才关上大门,上了炕在她身边躺下

她听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伸过手来抱着她。然后,他有一声没一声给她讲今天遇到的事情,讲着讲着,他就打起了呼噜,抱着她的手臂就越来越沉,只有他的体温,通过手臂传到她的身上。

她知道他睡着了,而她,却是睡不着的。

这样的夜晚,对于她更是一种煎熬。

跟白天的昏沉相比,在黑暗里她的思绪是清晰的,不停地跳跃……

她不清楚已经过了多少年,窗口的阳光经过多少次起起落落偶尔儿子到她房间来,那个半大小子,让她恍如隔世记忆里那个粉红的小肉团,如今个头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

这漫长的岁月里,江平对她始终如一,不离不弃,一直无怨无尤、温存地照顾着她。哪怕她对他发脾气,对他吼叫他都没有动怒过。如果她是一个健康人,她会觉得这一辈子有这样一个男人爱护和照顾自己就已经足够了,然而她不是……

 

李爱美的病情恶化,比医生预料晚些,这无疑归功于江平母子的照顾。

在儿子两岁后,李爱美的两只脚便完全大脑的驱使了,她勉强用大腿带动下肢移动,这让她总是像踩在空处一样,不扶墙壁就会摔倒。而后她的膝盖也不能动了。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江平和婆婆的抱怨,因为她的家人欺骗了他们,把她这个累赘扔给了他们。

然而,他们没有怪罪她。

他们眼里她已经跟他们筋脉相连不可分割。她的每一次疼痛都牵扯着他们的心,她睡不着的时候他们也彻夜难眠。他们只是埋怨命运甚至情愿分担她的痛苦。他们能做的就是用他们的方式,希图把她从沉疴之中拯救出来。

每天早晚,婆婆把烧酒点燃,给她火燎、按摩双腿,一天三次,从不间断。酒精燃起的蓝色火焰在她的腿上摇曳着,从双脚到臀部,带着炙热的气息、婆婆手上的力道,像是要把自己的精气也输入到李爱美的体内。

吃饭的时候,婆婆端上的,是用黄芪、当归、生姜熬的土鸡汤。李爱美吃的很少,婆婆总是站在旁边,一遍遍地央求她:“再吃一点,再吃一点,一点点……”可她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吃。李爱美眼望着守在炕边看着自己吃喝的婆婆,喉头就有打结的感觉。

每晚睡前,忙碌了一天的江平都要给她捶腿,把她的双腿托起来做运动。她的腿软得像面条,在江平手里折叠拉伸,无数次往返复回枯燥单调让她厌烦。江平却每隔一会就满怀希望,一边托举一边问她是不是好点了?她烦躁地对他吼:“怎么能好?你长点脑子好不好,还能好起来吗?”

那语气好像一切都是江平的错,江平于是神色黯然,继续他的按摩。

李爱美不愿再做徒劳的挣扎

她想:早点结束也好,这样活着,跟今天一刀明天一刀的零刀碎割有什么差别呢?那种刀是看不见的,它没有割去肌体,而是把肌体里的灵魂一刀刀地剜出来,留下一堆僵死的肉……

江平母子除了找医生,他们也烧香、拜佛李爱美的父母为她做过的他们都重新做了一遍。还特地带着她,再去了一趟省城的大医院,结果不用说,医生还是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随着病情的发展,他们看着那病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慢慢将李爱美吞噬下去就像吞噬他们肌体的一部分他们却无能为力,心里便塞满了绝望和无助的痛苦……

 

李爱美大腿渐渐失去行动能力,小便失禁,被褥经常被她尿得水淋淋的,让她羞愧难当。她深陷在恐惧当中。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退缩,从双脚退到小腿然后是大腿再是盆骨到腰部。如果它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倒好点,她就权当自己身上没有那一部分。

问题是她的知觉是清楚的。她知道痛、痒,那痛、痒,如群蚁的啃噬,还有蚊子的叮咬,一丝一缕都清晰传导到她的心上。

她的身体还特别怕冷,仿佛她的皮肤不存在了,寒气直接从敞开的肌体上渗透到她的骨髓里,像冰冷的刀子刮着骨头似的。而她,想让这个躯体动一动,抖掉这些痛苦都不可能。

李爱美仿佛陷在一个梦魇里,她看着灾难一步步逼近,像冰冷的水渐渐淹没胸脯,将要漫过脖颈,她却怎么也挣不脱。那该死的身体变成条冻僵的蛇,失去生命的动力。

她想走,她想跑,她想飞总之,只要能站起来,离开这个该死的土炕,飞到明媚的阳光里去,就算叫她给别人当牛作马,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一天到晚拉犁拉磨,流血流汗都是幸福的……然而这些,她只能想想而已……

李爱美仇恨自己的双腿,继而是整个身体,她抓它,抠它,捶它,虽然她力气虚弱,指甲还是在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来。

每到这时,江平和婆婆就跑过来,婆婆抱住李爱美的头,江平拉住她的双手,一起安抚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不再伤害自己。

她狂躁地对着江平喊叫:“你打我呀,你打死我,快打死我我不活了!我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啊……”

李爱美一哭婆婆也哭婆婆哭时,那一辈子受过的苦难,全都从记忆的角角落落爬出来,在她面前挤得密密实实的。婆婆忘了自己是在安慰儿媳,开始了哀哀啼哭

她哭自己老汉死得早,哭自己一个婆娘家操着男人的心干着男人的活,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还是残疾了的儿子三十了才娶媳妇,怎么媳妇又成了这样啊。

她坐在那里,叫天叫地都不应,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哭得江平也开始抹眼泪。哭够了,一家人虚弱地坐在那里,觉得天地都昏暗地向他们压过来。 

 

很多时候,李爱美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偶尔清醒的时候,她就想,要是自己睡过去不再醒来那就解脱了,离开了活着的痛苦。

然而,每天早上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她照样醒来,吃饭的时间她一样会饿肚子。她绝过食,江平给她喂饭经常挨她一顿大骂。江平有着足够的耐心,体谅她的病痛和泼烦,不管她怎么骂他也不生气他流着泪端着碗固执地不肯离开。婆婆也守在她的床边眼巴巴等着她吃。

母子俩在这一点上出奇地一致,他们都坚守着,能让她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说不定还有奇迹出现。面对他们的坚持她还能怎么呢?她骂着骂着还是和着满脸的泪水咽下几口饭菜。

唯一能让李爱美感觉活着的意义的是她的儿子

每天婆婆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儿子一跑进屋,就扑到炕边,伸着稚嫩的手臂拉她起来,拉不动,就给她学说幼儿园的事,念老师当天教的儿歌,给她跳刚学会的舞蹈。

李爱美看着儿子稚气可爱的模样,她心里就有了些许暖意,儿子让她对人间有了那么一点甜蜜的留恋。儿子长得像她,眉清目秀还特别聪明,她给儿子教唐诗宋词、拼音字母,儿子都能很快学会。

所以每天下午,儿子在家的时候,曾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里有了少见的笑声。也是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需要继续活下去,为了自己的儿子。只要自己活着儿子就还是个有妈的孩子,为了这点她可以忍受痛苦……

接送儿子上幼儿园上小学是婆婆的事。

这个中年守寡的女人,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学会了默默忍受,也学会了坚忍不拔。庄稼地里的活计她没有不会的。如今,家里的地虽然不多了,但还是要照常耕种的。除此之外,给李爱美养的那只奶山羊还要她放牧。那头羊的奶水丰富,肚子下布袋一样巨大的奶头每天都能挤三碗奶,李爱美吃不了多少,孩子也不喝羊奶了,就卖给村里一户生了孩子的人家。李爱美躺在炕上,听着院子里婆婆来来去去干不完的活计,心里就踏实而又愧疚。

儿子上小学后,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江平修车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幸好村边的公路扩建后,车流量一下子增加了,来往的司机少不了要吃饭买烟、买水、买食品,道旁就开了几家饭店,倒也热闹起来。江平就听了别人的建议,把这幢房子临街的一面开了一道门,改成一个小便利店,总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

江平母亲的去世是那么忽然。

是一个冬日的早上,江平起床后给李爱美洗换了尿布,看着天亮了,却一直没有见到平日天色未明就起来忙碌的母亲,母亲的屋子里也是无声无息的。江平母亲屋子查看,母亲已经没有呼吸了

原来老人半夜和突发脑出血的,早就浑身冰凉了……她死得那么不甘,一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睁着……发病的那一刻,她肯定是放不下这个家,放不下孙子儿子和重病的儿媳……

那几天,李爱美躺在炕上嗓子都哭哑了,她内心充满内疚和悔恨,她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善良的婆婆,让婆婆操劳过度离开人世,而自己这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人却还活着……

 

渐渐地,李爱美的肩膀和脖子也不能动了,她的生命从她的肢体里全部退缩出来,萎缩到大脑那么丁点的地盘上,也只有大脑还活着并且意识清楚,这才是这种病的残酷之处。

她的身体分明还是自己的,她也能感觉到它们细枝末节的存在,但是它们却像背叛了她,投奔了冥冥中的另一个主宰者拒绝了她的调遣,不再为她所用,反要拖累她,这让她感觉害怕。

李爱美越来越担心江平离开自己,如果连他也抛弃了她的话,她只能孤单、恐惧地面对那个神秘的力量等待着黑暗的地狱到来。死虽然是注定要到来的事情,但想到自己一人孤零零地跟着面目可憎的黑白无常,走进一个未知的黑暗世界,她还是很害怕的……

李爱美甚至宿命地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真的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才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她甚至将自己这有限的一生都前前后后翻检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值得惩罚的部分。这样的时候她才感觉到江平对自己的重要,只要这个男人还在身边,她就不至于孤独地面对这些恐惧。

半个小时看不见江平她就难以控制,歇斯底里地用模糊的声音嘶叫起来。如果外面正好有客人,江平没有及时跑进来,她就会莫名地愤怒。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那么不可理喻,更别说村人了,人们都在议论着,为江平感到不平。

然而,大多数时候,江平总是适时出现在她面前,问她要水还是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他便哄孩子似的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摩挲着她的头安慰着她,于是她安静地睡去了……

儿子开始害怕见到她,觉得她面目可憎,所以放学以后很少到她的屋子里来了。

她心里充满矛盾,只要她愿意只要有人帮她,死也许就是一闭眼的事情,从此解脱,不再承受这不死不活的痛苦。可她心里还是在挣扎,她还想看一眼外边世界里那美好的景致……

 

李爱美的父母隔段日子就来看看她十几年间,她看着父母的头发由黑变得花白,脸一点点风干皱缩。父亲沉默地蹲在一边叹着气吃着旱烟。母亲每次来都有诉不完的苦数落不尽儿媳的为人做派。

李爱美的哥嫂全家搬到城里,城市像个大染缸彻底改变了嫂子这个农村女人,她学会了往脸上涂脂抹粉,纹眉割双眼皮。李爱美的哥哥是做房屋装修的,城市一套套灰扑扑的毛坯房,在他们的手中犹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变成富丽堂皇的温柔之乡。

嫂子看了太多豪华的房子舒适的生活,那欲望就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一茬比一茬更茁壮。只恨那些房子都不归自己所有,于是抱怨丈夫挣钱太慢。两个孩子上学房租水电都是火烧眉毛,那钱就是水,一股一股往出泼,怎么浇得灭那不断生长出来的欲望呢?

终于买了房子,熬到孩子毕业、结婚、独立生活了,嫂子又想要汽车,身上有了珠光宝气还要去丰乳美容,生怕自己落在人后。饱暖思淫欲,她忽然扔下投奔了她以前看不起的城市的爱情,跟着城里的男人私奔去了。那男人是有家室的,两人在外面混了两年,男人的公司破产欠下一屁股债,她又灰溜溜地回到丈夫身边……

李爱美的母亲说起这个折腾不够的儿媳,就一脸怨气:造孽的,你哥遇上这个婆娘,就没过过一天松泛(轻松自在)的日子。不知道啥时天就让她蹬塌了……听说跟你哥一搭(起)干活的一个人,婆娘也是个泼势的,一天到晚满嘴都是金钱,她男人要上工了,还她骂了个寻不着南北,结果干活时分心,头朝下从脚手架跌下来了。那婆娘倒好,人死了拿了赔的钱就跟别的男人走了…………”

李爱美无声地听着,十几年与世隔绝,现实社会对于她是陌生的。每天的电视打开,她看到的都是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世界,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男女女,对于她来说都是虚幻的影像。

她觉得,世界离她是如此之远又如此之近,她羡慕所有能走会跑的人,就算那些过得再贫穷、再平淡的人,在她眼里都是幸运的。如果上天能给她一天这样的日子,短短一天,对于她都是幸福而又满足。在母亲口里那样不堪的人和事她都是可以忍受的。

偶尔来看李爱美的还有她的一个高中同学那同学从这里路过时进来买了瓶红茶,碰到李爱美的母亲,才知道李爱美在这里

她看见李爱美就惊讶得张大嘴。若不是李爱美脸上还有一点往昔的影子,她几乎认不出来。

这以后,那同学到湖边公园玩耍时,就要顺道到李爱美这里,李爱美成了她倾诉自己心情的对象。李爱美才知道,她结过婚,有个儿子,又离了婚,儿子也让男方带走了,她现在被一个有钱的男人养着,那男人有家室有孩子,还给她买了房、车,她的日子过得轻松悠闲。她喜欢跟李爱美说话,她什么都可以给李爱美说,包括那些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李爱美总是安静地躺着,注视着自己的同学她首先看到的,是同学胸脯上高耸的两团肉,然后是两瓣花朵一样猩红的嘴唇,它们不停地开开合合,那些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就不断从那翕动的嘴里飞出来,夹杂着对男人的讥笑。

她说男人跟女人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没有一个有真心的。女人唯一可靠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她真正的财富,能换来自己所需要的一切。男人要想得到理之当然就要有付出,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

女同学来的时候总是出手大方,给李爱美带来一些蛋白粉,果汁,奶粉。偶尔还在附近的饭店买几份菜肴李爱美不能吃,她就拉着江平吃喝,她喝起酒来一杯又一杯,江平只能惊讶地看着。

她喝醉了,就号啕大哭“爱美,你看我整天活得好像没心没肺的,其实我心里很苦呀,我没有家没有归宿,别看跟我睡的男人多可他们只需要我的身体不是我的人,我这样活着真没意思。我羡慕你呀,你看江平对你多好呀,一心一意地照顾着你,可我老了谁管我呀……”

可下次来了,她还是嘻嘻哈哈的,说人就是这样活一天算一天,以后的事情管它呢,能享受一天就先享受一天……

李爱美看着她,就想,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种生活吧?然而,她李爱美算什么人呢?她觉得自己连没有思想的动物都不如,动物还能奔跑嬉戏,自己寻觅食物,而她连食物都无法自己下咽。

李爱美也想起过霍金,那个跟她患同一种病的科学家,但她知道自己跟霍金是无法相比的。霍金虽然也只剩下一大脑和一双眼睛,但他的脑子是跟上帝联通的,洞悉宇宙的奥秘他的思绪可以穿过黑洞,从一个时间空间到达另一个时间空间,自由地神游。他的灵魂已经超越了那副躯壳的限制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而她呢,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她的学识有限,也没有霍金那高科技设备。她羡慕的只是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室外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和田野里葱葱郁郁的绿色,以及一棵树、一片庄稼的拔节生长,花儿渐次开放的声音,树林里小鸟婉转的歌唱。

她渴望在这样的地方伸开手臂和双腿,像鸟儿一样掠过大地和草原山川与河流……这些心情她的同学是体会不到的,人们总是忽略自己拥有的一切……

 

躺在炕上的日子,是由多少时光一寸一寸的流动组成的十几年了,时间磨光了李爱美心里残存的欲望。她开始觉得自己的痛苦,完全来自自己的欲望。到了连吞咽都很困难的时候,她一天比一仇恨自己这躯壳。

记得浴室刚修好,江平第一次抱着她走进浴室,她躺在浴缸里,看见对面的镜子里,自己的躯体干瘪、单薄,像是附着一层皱缩的牛皮纸的干尸

那时她手臂还能动,她望着那个干枯的身体,恐惧而绝望地哀嚎一声,开始撕扯自己,她想撕掉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外壳。

江平当即取掉了那面镜子,从此浴室里再也没有镜子。可她仍然记得自己那可怕的形象。

她觉得这个躯壳、皮囊已经成了她的囚笼。肉体的痛苦,是一群嗡嗡嘤嘤叫嚣的马蜂,它们钻进她的身体,刺着她的心她的肝,占据了她的所有意识。她想逃离、挣脱,可这躯壳的牢笼异常坚固,把她牢牢地锁住动也无法动。她的喉咙运动艰难,江平给她灌进稀薄的流食都不容易。

江平坚持给她喂羊奶,蛋白粉,这些温暖的汁液,延续她的生命的同时,也延续着她的痛苦。 

她心里那点活着的渴望,经过多年的囚困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疯狂激动只求一死。她看着江平,请求他快点放手让她早早解脱。

但她喉咙里只有一串呜呜噜噜的喉音,似乎被痰卡住了。

她知道他以为让她活着是对她的爱,也是他应尽的义务。其实他给她的爱还有他的善良都不是她想要的,他越是爱她她越是痛苦,成为一种折磨,她想用眼睛传达她的愤怒,她想拒绝想大吼:“住手,放我离开……”但她什么都不能做,被动地任由那液体缓缓顺着喉咙流下。

李爱美已经无法分清白天和黑夜,对于她来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一刻都是痛苦的折磨。

她的灵魂在号叫着,她渴望躯体外面的自由,渴望解脱这个禁锢

那哀号在身体里积聚着,在囚禁她的躯壳里左突右冲,像盘古那样四处敲敲打打寻找着突围的方向……

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灵魂的号叫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终于有一天那个躯壳被撕裂了一缝隙,李爱美的灵魂立刻发出一声欣喜的欢呼,逃遁而出。她飘浮在空中,看见囚禁她的皮囊失去了支撑,像放空了似的瘪了下去……

李爱美还看见江平已经花白的头颅,趴在她遗弃的皮囊上放声哭着。她想摇摇他劝他别哭告诉他炕上那个躯体不是她,她已经摆脱了那个尘世肉袋的羁绊,获得自由了。

随即她却发现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相处过那么多的日夜她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因此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然而她又是如此怜惜这个被她遗忘了名字的男人,甚至可以说她对他的爱恋,已经超过了对儿子。

这一刻,儿子也趴在旁边,这十多岁的少年,还不完全明白死的真正意义,甚至他对她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

李爱美望着江平,她想给他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他们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只能祈祷他健康地活着,并且得到一个女人真正的爱。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过往其实是幸福的,因为她拥有过这样一个诚实的男人……

她还看见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陈旧的图画,依稀记得是个叫梁朝伟的电影明星。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男友,她才发现,自从男友离开她他就从她的心里消失了,变得模糊不清。她一直记着的自以为是男友形象的不过是自己根据墙上这幅梁朝伟的幻想出来的,而他真实的模样她早就忘了,或者她对他的怀念只是出于对自认为美好的日子、对自己青春的一种追念而已对时间来说,年轻人的爱情是多么容易被清洗掉啊。

她还看到了她的父母,他们的头发全白了,步履蹒跚,相对于江平,他们是冷静的,他们用了这么多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他们的心已经痛得麻木了他们老了,也明白了,生命其实就是一场注定要离开的旅行。只不过每个人的旅行长短不一。他们哀伤的倒是为了活着的人,担心女婿和外孙往后的日子……

李爱美感到死的气息在屋里回旋着,那气息是有味道的,是一种属于人间的、深入骨髓的苍凉。然而她已经不属于人间了。

她听见丧乐响起来了,唢呐声凄厉尖锐,她的灵魂在这哀乐声中,慢慢地离开这些深爱着她的人,离开禁锢她多年的地方,轻轻飘了起来

她将飘到一个无痛无痒、空灵的世界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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