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桃花源
韩落英
1
他仿佛早就知道我的来意,“你也是为桃花源来的吧?”他的脸像季冬里无表情的树干,硬而清苦,承接着行将隐没的日色。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家父不久前过世了。”
灯影幢幢,我双眼紧紧盯着他。“我知道《桃花源记》的衍文,世上所见的版本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其实后面还有漏掉的一句……”
“人有馈金者,力却之,惟赠酒则受,酣适之味,高风绝尘——我只为那壶遗失之酒而来。”
我的手轻抚在剑柄处,长剑拄颐,无时无刻准备向前探去。
他的笑容陷落得很深,泛着微芒,抖动的短唇略露出不支的衰疲。
“你已是来的第三十七个义夫侠客。一张张嘴说着愿蹑清风,高寻桃源,可尘嚣之外又岂是宇内之人的归处?”话语在我耳边迟缓地踱步。
“利诱的有,威逼的也有;高年皓首的老翁来过,誉望赫赫的霸主也来过,之前也有侠客前来,腰悬着百炼锤,胸挂着双文镜……”
他看着我,如劲风窥望单薄的枝叶,“像你这样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是第一次来——”
“请坐吧,夜还很长,我慢慢地与你说。”
静极。黄褐色的居室极小,屋顶低矮,逼仄疏懒,蔽天又遮日,几近弧形。人在室内碰触着,方向难寻,只好土偶似的不声不响。这里只有他一人寄居如蟹,一洼一洼浓滞的湿气往上涌,微凉,半倦。我转过脸,瞥见了墙角放的一张蛇腹白的古琴,只是缺少了咿哦的长弦,空有森森关节,有骨无肉。
“那个啊……”他顺着我的目光睨了睨,“那是先父遗物,不过也早该弃掉了。”
荒草窸窣伸满了前庭,弊庐咿呀呼啸着悲风。四野漠漠,我恍如置身于破庙,神祇黯然。
他与我斟过一杯酒,浓得恍惚,兀自发烫。窗牖外渐渐起了一阵雨势,氤氲吞吐的雾气浮浮沉沉。我在这梦幻里深饮了一口酒,液体毫无窒碍地在我身体里流淌,曝照,辣得我燠热难安。
“你对桃花源所知多少?”他悄然开口。
我有些羞惭地摇头,灯火蓦然轻摇。“我从前不知道桃花源,也不知道尊君陶潜隐士之名……我受人委托取酒,这才读了《桃花源记》,晓得有此仙境。”
“后来也断断续续读了一点什么‘归来归去兮’……但我不会读书,我只收钱做事。”
凉风吹背,我又咕嘟吞饮下大一口酒。
他紧抿着唇,说:“一直以来,我恨我父亲是个骗子。”
夜色如水声一样龟裂。雨脚如麻,深浓而泥泞的墨色漫溢而来,天空隐遁在茫茫寒意里。
“请热饮一杯酒罢,故事还很长。”
2
“大家皆以为我父亲是个隐士,其实我父亲是个自私之士。我小时候有多么崇拜我父亲,后来就有多么怨恨他。”
“你看这居室没有一本书,可我父亲生前却是个‘书蠹’,书堆得无处落脚。有时候天气好,前庭里晒完书,屋子里就都是太阳混溶的味道——像肉桂的香气。有时候我父亲下卧在北窗,这么淡淡的和万物同晖,听会儿鸟鸣啁啾,看会儿树荫浓密,不再翻山海经、周王传,发呆。我问父亲在做什么,父亲就眯着眼睑:‘我晒书呢!’”
“父亲对我们孩子来说也是一本无字的大书,甚至是天书。我知道父亲是有诗才的,他的才干不是一斧一刀的利落,而是一汪一江的清澈。我父亲的文字写得很直白,毫不婉曲,连不读书的我也能明白。父亲看着飞鸟就吟诵着从前的诗句:‘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我知道父亲会飞得很远很远,就像水会淹没一切,父亲会从山泽里望到天空的底部,凝冻的颜色,宛如拒绝融化的冰,潜藏着激荡一切的力量。可父亲那时候已经年龄很大了,他吟诗的时候,双颊的皱纹都在抖颤,像是青春的啜泣。有的时候他会开始讲曾祖陶侃,大军事家是如何建功峤南,逸虬挠云,奔鲸骇流……父亲文字写得好,表达却涩讷,停顿个没完,只言片语,乃至沉默。我知道父亲有朋友过来,目光灼灼地,整饰音词,佳言如屑。父亲间断地点头,插话,最后害羞地说:把窗子打开吧!(父亲一定憋闷了很久才开口)……父亲讲到曾祖也是这样,只能讲断续的片章——不过我讲先父不也是这样吗?”
他怔了小会,脸色转晦,一边摇头,一边啜了一口琥珀色的酒。
我小声说:“陶侃也是我的偶像……”
他喉间振动,说道:我也是这样。我不喜欢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像你这么大时,我向往着刀光剑影的生活,向往着陶侃的天下志。父亲却不以为然,我那时天天指着鸡鸭,咯咯咯呼来喝去,好似都是我的小兵小将,茅戟横立,发号施令。我蹲踞成一块刚正的岩石。父亲似笑非笑地说:“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不识六与七,但觅鸭与鸡。”小弟弟阿通七岁,只爱攀着父亲玩闹,粘在一起,天天讨要梨和栗吃。他也在旁边含糊学舌:阿宣阿宣哥,但觅鸭鸡鹅,父亲要奈何?
或许父亲都恨我们不成才吧!不然也不会写那样的句子……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他的目光如满溢的酒,稀淡,滴不住的颓唐:儿子这样就这样吧,天运这样就这样吧。
父亲看似满不在乎的快活语气,说得那样轻快动人,嘲弄着贤愚,其实掩了脸,该有多失望呢?
我不知道……
可我是先对我父亲失望的。
我父亲以前当过几次官。我年幼那时候——庚子岁那年,父亲在荆州刺史桓玄的幕中任职,去京都建康办事时,顺道回浔阳看我们。山川风浪,路途艰辛。父亲在阳春三月,日落西隅之际回家了。我父亲的脸色红润了些许,人也像涨春水一样,丰润了些。小弟弟通子像鸟一样飞出来环绕父亲,父亲慢慢说着行役之苦:“自古叹行役啊!我今始知之!”可我并不觉得哪里艰难,甚至觉得好玩,乘长风破大浪何等快哉!这最接近先祖陶侃的英豪,那股莽撞的冲动躁起来,我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就喜欢行役和远行!我喜欢做官!’喉结外突,嗓音洪亮——说起话来真的像个老将了!
父亲只温和地点点头,说:那也很好。
我问父亲:都城建康是什么样呢?
父亲说:还不是这样子?
富贵的,轻裘的,悠廓的。但燕子和浔阳的一样,会飞进庐里深院。
父亲忽然想起什么,说:我这次行路,顺着燕子,瞥见了桃花源的路口。
我和阿通都瞪大了眼,问道:‘什么是桃花源?’
父亲说:顺着水往下走,河流由高往低,从北到南,昼夜不息。蜷曲深浓的水流经,淹没生命的同时也在孕育生命。水断开,水褪去,水尽帘动。
走过大而深的渊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绿润流红,嘶嘶飒飒。
桃花源的空气比酒还要酽。
时雨濛濛,春雷阵阵,春潮里开齐了桃花。
人一旦进入此境,断开的水会骤然合拢,隐入肢体,温存的触摸不露痕迹。
我问父亲:那你进去了么,见到桃花源了吗?
父亲的证言似真似幻:行船的飓风里,我看见那个幽深的入口了,极狭的光时亮时灭,刚刚可以容纳我,我就要从此进去,不顾世上一切……
比健康还要好吗?我问。
那里的酒要好得多。父亲瘫倒了还在咕哝着。
父亲的樽里盛了新醪,仿佛也沾上了桃花源的残颓色泽。自不必说,父亲是醉了。酒不醉人,人也要自醉。他的眼神醺醺,头颅垂下,怡然的笑颜还挂在脸上,无边景致都到了酒杯底——除了书本学问外,桃花源是我和父亲永远无法共享的事物,摸黑的鼹鼠洞穴。这种念头在心头露了点影。我朦胧的念头沉下去,那是被抛弃的恐惧,那道阴影雕刀一般,越来越深,越来越实。
酒醒后父亲就没有再继续说了。他忽急忽缓地念了很多诗,什么“如何淹在兹,什么‘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我知道这些都不重要,只有醉时的心事是重要的。
我一生也难以得知父亲到底那次有没有进入到桃花源,他的记忆仿若不系之舟,那即将搁浅的小舟驶向茫茫,渐缓渐急,虚而遨游,成为一个绰约的小点,再也不见。
我最后只记得,通子在旁边支着颐,拍着额嚷嚷:带上我,带上宣哥哥,带上奶奶妈妈,唔……把都城建康也带着!”
3
“父亲辞官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事认真地发生了好几次,三辞州府命。外人皆道父亲有所坚持,高迈脱俗,有一套正反之辨,忠奸之别。
或许是这样吧!我也曾见他旁若无人地对着酒杯嘀咕,说:“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何不归去?曷不委心任去留……”
但真真假假,里里外外,谁又说得清?我父亲不也辗转求官了吗?那些人再不相互对付,父亲总不能跟生活不对付。可父亲情愿抱瓮汲水,也不愿啜饮机巧。
我至今都心疼我母亲,她沉默着,并且愈发沉默。叶子落尽了,她在蔬果耕植里踅来踅去,得不到片刻的栖息。她总是那么听我父亲的话,却层层藏起自己的态度,脸色是厚积的泥土。
小弟弟通子怀抱着父亲的书,去了健康,音讯杳杳。
有好几年,他的信里轻描淡写地说:
‘涧底松与山上苗云泥相隔
精卫衔木,难填沧海,山川千里,谈笑无由!’
父亲看到信,只扶犁把锄不说话。母亲温了一壶酒,园子里摘了一把肴佐,父亲背过身,干了一整天活。
我去过健康,混迹了几月,人无学问,也找不到好活计,就又回了家。家里瓶无储粟。奶奶去世了,弟弟又还小,父母等着我赡养。父亲做官的时候,虽不喜官场酬酢,缠绵人事,回家常是恍兮惚兮的神情,可家底毕竟充盈了许多。如今,父亲虽然一片陶然,可看着四壁萧然,箪瓢空空,粗毛短衣,我心里恹恹地难过。我多么希望我的先祖不是陶侃,或父亲不是文士,让我蒙昧,让我恬足!如何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可我只能这么不来不去,吊死了一颗心。
我闷着声和父亲晨出日入,炎火烈阳中,风雨纵横里,黾勉地在天运里讨生活。
再艰难困苦,父亲总是那样率真的样子,他看着南山下种的豆,弯下腰,跟他们每一片都嘟哝有声,像是幽秘的耳语。好久好久,在荒芜杂乱里穿行,徐徐步子,曳杖。他带着一身湿露水回家,春秋代谢,一如既往。
父亲不为五斗米折腰,却为三亩苗折腰。父亲从不在半空悬吊自己,他只为他自己快活。
他的眼眸里没有杂草丛生,而是桃花芳园。
我穿着窄小的衣服,学不会父亲的自私。
栗里南村有许多人来拜访父亲,什么殷晋安,庞参军,彭城人刘程之、雁门人周续之,尽管旧屋倾颓,霰雪飘零,却丝毫不影响父亲之苦名,反而多添了几分荣光。有客至,父亲甚至将头发委地,卖了数斛米,言笑无厌。
父亲也不是什么人都来往的,心不在焉地听高僧慧远说了会佛法,‘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虽然不失礼貌地笑着,却皱一皱眉,抽身离去了。父亲饮足了浊酒,就一改平日对人的寡言拘谨,‘我醉欲眠卿可去!’你知道王弘刺史要给父亲做鞋的事情吗,醉了的父亲居然颤颤斜伸出一只脚,让他量鞋,且酣且歌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眼前的陶俟轻笑着,沉湎进异常美丽的回忆之中,户外的雨水渺如清歌,烟尘如雾。我想起王弘大人交代给我的事,连忙碰了碰他的杯沿:“桃花源的酒……”
他的脸上苍凉,混杂着道不明的昏黄暖意。
“父亲好像倏忽之间就老了,比门还要矮,六十来岁的一截矮木头。越老就越是个小孩儿,酒越喝越多,说是风雅,不如说是上了瘾吧?他说自己在醉常醒,人也不知道他是昏是明。
我们的荆扉常闭。江州刺史檀道济去看他,给他送肉,请他出山,不解地说:“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
我父亲破烂的衣襟都遮不住手肘,他说:“无他,志向不及罢了。”
父亲有时候喝醉了什么也不做,就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写诗,念诗。在户外,就举杯劝孤影,形神相贺,把诗歌读给田里的每一株稻子听——每一个都有素朴的名字,想不够了就用身边人的大名小名,舒、宣、雍、端、通、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桓玄、刘裕、庞参军、颜延之……
酒气浮面,迷迷糊糊,父亲的一团紫赯色生命像窝在酒中,久久凝伫,如孤身高松。
干农活的时候,我听见父亲说了好多闻所未闻的新名字:荣启期、原宪、黔娄……
仲尉仲尉,你在桃花源住得还好吗?宅子边周不再长满了蓬蒿吧!
黄子廉呢?辞了可还快活,粳粮能吃饱咧,不忧道也不忧贫了。
袁安啊,桃花源这里四季如春,就不用再在积雪里讨钱了吧?啊?
桃花源,我已经积年累月没有听到它的名字了,但在父亲白发苍苍之时,我又重闻了它的消息,蜃楼海市还是世外小岛?我依旧全然不晓。
父亲爱深夜里偶影独游,酒早就上了头,舒泰的步子时浅时深,随性地在世间游着,如鱼在水,毫无拦阻。我偷跟了几次,荒草茫茫,白杨萧萧,父亲走着走着,就禁不住走到墓坹里去,寄者思归。
有时候也朗声大笑,念他的自祭文:‘源上桃花,灼灼其华,荡荡何处?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怕他有什么闪失,却又不想被他发现,破坏他一个人的世界。
我父亲虽是文士。一辈子本质只是陇亩小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活得旁若无人,如暖暖孤云,人们只看到洒落的风致,却不知晓微云的荫翳。
父亲走到江畔,摇摇晃晃止了身,高啸一声:‘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天空的遥遥辉光,水波一样流淌在我父亲的脸上。
桃花源就在江心的地方。我父亲的惦念一定日益深重。
父亲有天酒醒了,去拜访一个山中的隐士,名为无是之。我跟着一起前去了。听说这隐士栖身幽岩,杜门不出,一顶短帽可戴十来年,三十天只吃九顿饭。
从清晨起,我们就渡河又出关,青松夹路,白云驻足,前途渐窄。‘无是之’隐几兀坐,鞋早已绽开后跟,他起身,微微对我们作揖。‘无是之’哑哑地说了很多蓬莱仙境、神仙方术之事,哪里的琼浆玉液得之忘生。父亲只眯着眼睑说:我喝过桃花源的酒。
‘无是之’短刺的白须闪着微芒,什么桃花源?
父亲佝偻着背,静坐却如陵上之栢,谷中之树,世间的青翠都潴聚在此。他迭声念了很长一段话——也就是《桃花源记》,没有人催迫,他还是泄了生命的秘密。一个个稀松平常的字爆裂开来,就如他的无弦琴一样,不作繁音促节,却自在有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我撮圆了嘴。
无是之半晌没有言语。他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躬。我后来才知道,隔周的时候,《桃花源记》就被无是之传抄得到处都是,处处都有,一撇一捺的朴拙,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寻找。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步伐很轻快,尽管藜羹汤里没有一点米,炊烟都生不起来。
我寻了个由头和父亲分散了,说:父亲,我要打点酒。
我独自走到江心,水流涌动,潺潺汩汩。顺着水往下走,河流由高往低,从北到南……父亲的脸漫漶如水,湿答答地过了头发和背脊。鼓棹难行,身体却容易。水不会与万物相争。水很好。从低到高,从南到北,一视同仁地吞噬每一个寻找者的脚印,沉沉睡去,梦到一个春和景明的梦。
不知道怎么在岸上了,星汉灿烂,
我说,我要去桃花源去。
父亲打了我一巴掌,哭了。
我父亲那几天跟我一起酿酒,黍子制酒,葛巾漉酒,水茫茫的,湛若秋露,就是侠士你正在喝的这杯。
我那时候真的像陶侃一样,寒光电闪,霜刃微动。暗自铁着脸对黍子喊道:一!二!三!都有!军队夜行……”
陶俟的酒杯见了底,雨声零落,夜色要过去了。
我寂寂地问他:“《桃花源记》明明又有那些衍文……”
陶俟说:“不过是我编的衍文罢了,先君走后,我抄了很多份寄给达官显贵,乡贤高士,只盼着有人至——”
他交付给我一沓厚厚的纸稿编书,一个个字都清淡地往眼里流:“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没”“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他的身子伏了下来:“侠士,麻烦你转交给你背后的大人了,我的隐士父亲真的去了桃花源。可我不愿他在这凡尘籍籍无名,诗书散佚……”他递过一个黝黑的冰冷小壶,“这和你喝的一样,也是先父的家酿。”
我正声道:“酒是先君桃花源所获赠,我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又自语:“侠客行侠,不必仗剑。”
他笑着道:“你也在行骗。”
我抬抬手:“谁又说得清,酒里的哪一滴是桃花源的呢?”
天象渐渐明澈了,我走在路上,眼前虽只见得花谢叶凋,野草枯悴,但下过雨的天空如此净亮,天地自有一股淋漓元气。
酒意上涌,抿着唇,不经意舔到了苦涩与回甘。每一滴枯槁干瘪,又润滑醇香,像一条翳然的裂隙。我知道自己是有六七分醉意了,晃荡着那半瓶子酒走在路上,腰间的剑戛然有声,像是要飞离我一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声响振振悚人,如猿猱哀啼,流浪无成。早已经在我头顶上盘旋了多年、寻找了多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