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秦都》的头像

《秦都》

内刊会员

小说
202402/05
分享

风的眼泪

风的眼泪

赵灵芝

楼前的大树枝吐发毛茸茸的绿芽,隔窗望去,宛如半空中稳稳撑着一顶布满绿花纹的巨伞,很是惹人喜爱。我呆立自家窗前,虽然看不到这棵大树的全貌,却能清晰地看见一对羽毛鲜亮的鸟儿在枝丫间往来穿梭,活跃鸣叫的嗓音欢快婉转,好像在为我热情地唱情歌。我把头贴紧窗户稍感冰凉的玻璃,用心静静地听,觉得在听扣人心弦的歌乐,在欣赏一幅绿意盎然的画。我忘记了爸爸交代我做的家务事,外面的世界在我长久看东西单调如一的视线里,好像只有一棵大树、一只鸟儿和鸟儿动情的歌声。

爸爸不许我单独出门,担心我受人欺负,最怕我糊里糊涂走失了。每次出门上街,总要爸爸拿手牵引着,一刻不离爸爸左右,爸爸把我当小孩子看护。街上行人都拿怪异的眼光低看我。有人甚至乱发议论说:这女子过去上学时遭抢劫犯强奸了,头脑受了刺激,先前嫁过一个男人,因为精神不正常,遭男人暴打,最后被撵出门了,自那以后病越发严重了。

我一年中有多半时间都被爸爸锁在家里,干扫地、洗衣服、做饭种种家务事。这些琐碎事干烦了,各类电视节目也看腻了,就翻找书读,看完了家里仅有的那些旧书破报,央求爸爸买新书。爸爸总是唉声叹气,攥住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安慰说:乖女子,等爸爸把钱挣够了,送你去大医院看病,病治好了,给你寻个好女婿。你有自己的家了,有好男人照看了,爸爸就放心了。妈妈因疾病多年缠身,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些积蓄,已经离世几年了。爸爸是柴油机械厂的下岗职工,现在跑出租车,临出门总要给我喝几粒安眠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睡大觉。天天陪伴我的,好像只有楼前这棵大树,还有树枝上栖息的一对鸟儿。

我伫立窗前,凝望大树,听鸟儿唱歌。一道道阳光在窗户上射闪,射透窗里来,如金丝线曼舞,舞到我身上来,经我挥手扑抓,又舞跳进菜篮子里,好像故意引逗我,和我捉迷藏似的。阳光不多,房间阴闷,我渴望跑出去,找寻鸟儿,看绿色,晒太阳。爸爸临下楼时反复叮嘱,千万别一个人跑出去,一定要等他回来,才带我出门逛街,买我喜欢吃的炒毛栗子。我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在房间碰腿挡脚的狭窄空间里来来回回小跑,故意踢翻洗衣盆,手上使劲把抹布撕成细条条,厉害的指甲让菜篮里的大白菜变成碎片片。凡是能抓到手上的软东西,都是我气恨发泄暴躁情绪、撕扯并掐碎的对象,只有每天翻读的书本除外。因为,阅读那些蕴含苦乐悲哀的文字,让我内心震动不安,情感充沛热烈起来,有时候感动地落泪,有时候望窗苦叹,心里生出跑出去看外面世界的欲望。

我握住拳头连续敲窗,感觉从窗缝隙挤进来的细风暖脸蛋,便把玻璃窗拉开,手通过防盗窗栏杆之间的空格伸出去,在空中乱抓,只抓到一把暖柔柔的空气。百般无奈之际,跑进厨房拿出一双筷子敲玻璃,当当当,试图制造鸟叫的声音,引起楼下行人注意。我猛敲了一阵子,手指发麻了,也怕爸爸回来斥责,顺手把筷子从防盗窗撇下去,隔空对着外面乱喊了一通。

忽然,我隐隐约约听见,继我的喊声之后,好像有鸟鸣般的音乐响起来。可是,我睁大眼睛望大树,却没有看到绿枝上活泼的那对鸟儿,它们飞走寻食物了?找伙伴去了?那音乐是从哪里来的?我迷惑不解地寻思着,用头摩擦防盗窗,俯视楼下,切盼鸟儿飞来。只听见一阵阵轻音乐,好像清泉叮咚,音韵里透出一股柔和的力量,打开了锁住我身心的那把无形的铁锁子,使我心境明亮,精神欢愉。我头脑开始发热发胀,激奋不已,狂暴到不能自控,一把拽下鞋袜,抓起桌上铁钳子使劲砸门,挣破嗓子呐喊:我要出去,听音乐!爸爸锁住房门了。我怨恨地叫嚷着,翻遍柜子和抽屉,撇得满地都是乱东西,总算翻找到一把旧钥匙,手上费了一番功夫,从里面把门锁旋转了几圈,终于拧开了内锁子。光脚跑下楼,飞速跑向街道,头脑里毫无东南西北的概念,只朝着传来音乐的方向追赶去。我不顾一切的,光脚忍受着渣渣的硌疼,跑得飞快。街上的行人看见我,拿手指指戳戳说:这女人神经病犯了。

我追着音乐奔跑,感觉思维清晰,眼睛晶亮,看到的人物街景如明媚天空,清新分明。这音乐如春雨淅沥,飘洒到我身上,汇成一股细水顺着我飞跑的光脚潜流,带着润肤清腹的爽感,引导我去亲近大自然。我跑到城外一所中学门前,眼耳被教学楼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吸附住,沾着土粒的光脚停下来,痴痴地盯住校门里三三两两出入的学生,觉得眼熟,他们好像都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同学,忆起自己上学的时候,早晨面向东方的太阳,手捧语文书在早场上边走边读的情景,祈望找回青春,背起书包,重返校园。

音乐就在学校周围缭绕,时而清澈舒缓,如涓涓清流,时而热烈欢快,如燕雀闹春,怡心荡神,好像涤净了我全身的尘垢,把我梳妆打扮一番,使我重新焕发青春靓丽光彩。我听着听着,陶醉了,光脚忍不住在路边随着快慢节奏蹦跶起来,张嘴发出痴醉的笑声。一会儿,身背发热了,鬓角冒出粒粒细汗珠,眼睛左顾右盼,极力寻找音乐到底来自哪里?

我痴迷在音乐里,光脚沿校外的小路漫步,脚趾像两片热唇,亲吻地面,感觉土壤松软湿热,温热的地气由脚心传到身上,浑身舒坦。抬眼观赏路边树木,发绿的枝条抚摸头发头皮,好像亲热抚慰我,鼻腔闻到馥郁的香气,那是伸手够不着的玉兰树,盛放白玉兰花,好像满树白蝴蝶舞响玉翅膀。举头望远,天空中,大鸟小雀们像夫妻成双、姐妹组队,结群翔集,吸饱和煦阳气,纷纷竞赛歌喉似的,千啭百鸣,纵情演唱奏鸣曲,分明向人们宣示它们长翅类群翱翔天空、独领风骚的玲珑身姿。我觉得脚面上沾着热东西,弯身低头看,是一块鸟屎,爱鸟雀,笑它们调皮机灵,用抛屎的方式向我挑逗:飞上天来歌唱吧!我的心恨不能变成一只漂亮的大鸟,飞翔天空,与鸟群为友,学鸟语歌唱,自由选择知心伴侣。这是一桩多么有浪漫风情的乐事呀!

我依恋身边不断涌现的新物景,把花草树木和鸟雀当做倾诉心声的朋友,心里委实动情了,眼眶潮润了。突然发现在学校正门南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腿上不停地敲击。我十分惊讶,定睛望向那人,阵阵暖风从那边吹过来,轻快的旋律扑面而来。音乐难道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

学校和那边只隔着一条马路,那里是一片草坪,草坪上端立着几棵树,安置着几把扶手椅,那人就坐在最大的那棵树下,手连续不断地敲击着腿面,音乐好像从他怀里荡漾出来,向四周扩散,音浪直扑进我怀里来。音乐难道是他制造出来的?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幕!但事实需要用光脚去追寻,用真心去感知。

我快步走过马路,走向那人,在他对面一把木椅上坐下来。此刻,我眼睛清楚地看到那是个黑短发曲卷的男人,盘腿坐在地面草坪上,手里捏着一对精巧的琴槌,对着腿面一张琴盘连续敲击,荡人心魄的音乐真的就是他弹奏出来的!我真敬佩他呀!

我对自己下死令,我必须自己管束好自己,不激愤不哭笑,必须像读书一样专心,要安静地坐在木椅上,仔细探察他,聆听他专注独奏。

男人左腿盘曲着,右腿向里半弯着,身上一件灰色的外套夹克,开着拉链,露出里面枣红色的圆领单绒衣,腿面上放置着一把古旧的红木小扬琴,一双黑胡桃似的手上握着一对琴槌,如筷子般长,如织毛衣签子般纤细,琴槌触击琴弦的那一头缠着白棉絮。男人黑脸两边生着两道黑楂楂的胡须,像黑毛牙刷一样,头时而抬起来,时而埋向琴盘,双手时而交错,时而平展,粗长的手指上下左右变换着灵巧的动作,轻巧地掌握着琴槌轻弹琴弦的高低快慢的节奏,随着手指娴熟弹击,太阳光染红的整张脸上洋溢着青春般的沉健和自信朝气。清越的音色像微风细雨,从他十指间飘溢出来,向周围飘散。

阳光暖融融的,从四面向他漫射过去,金色的光线密集,布满琴盘,琴槌像两根玉簪上下活泼弹跳,雨珠落银盘一样,叮铃铃,音波轻灵灵、清悠悠,向远方荡漾去。

男人和我相距约有六步距离,可我觉得我就是他腿旁的一棵小草,被和风细雨似的音乐唤醒了,顶破硬土层,正发芽生长呢。周围有几个人手提东西走转过来,站着倾听,小声交谈。不知谁走向我,弯下身,给我脚上套上一双白球鞋。顿时,我一双冰凉的光脚裹进了温暖的球鞋里,腹中一股热流涌上了喉咙。

我身上迸发出一跃而起的强烈冲动,呼一下挺起身来,向男人迈开脚步,想探知他为什么能弹出这么令人心波缠绵的音乐?我发现脚上的白球鞋踏在地面上很舒服、很轻健,走向男人的每一步都和乐调的节奏合拍。

校外安静下来。我感觉万物清新美好,世界好像充满了音乐,世界好像只属于我和男人。世界没有把我遗忘掉。

我心里真的感激涕零,像个学生,垂下手臂,尊敬地站立在男人面前,声音里充满敬意说:大哥,你好,谢谢你的音乐,带给我快乐。

男人猛然听到我的问候,没有停下手中的琴槌,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

我发自内心敬慕他,端正身子,正对他弯下身,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人炯炯的目光闪动着,端详我一会儿,脸上露出友好的笑意来。

我和男人和善的目光相遇,发现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年轻。他面容粗糙,宽额头像被风霜这把老尖刀精雕细刻过似的,爬着几道梧桐树皮色的鲜明纹路,耳鬓发丝染上了灰白色,阳光驻留的脸上充满绛红的光泽,整个面部表情显得神采焕发,红光满颊。那双谛视我的眼睛,像两颗黑珠子熠熠发光,透出两道豆火似的光亮,好像要探照进我心里去,看透我内心正在想什么。

男人微微点头,停下手中的琴槌,说话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谢谢你,能耐心听我的音乐。你要是喜欢听,我为你弹。

我以为他是有偿的,改口说:大哥,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

男人摇摇头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的音乐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话,那我每年的今天都为你弹琴。

三八节,听到这个属于女性的节日,我像失去了什么贵重物品,心里痛惜不止,愣怔了半会儿,纳闷,我从来没有过一回正式的值得回味的三八节,也从来没有人重视过我。三八节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今天,我确实很幸运,听到了这么振奋心灵的音乐,有一种“细雨润绿苗,蓝天白云悠”的意境美。

我们可以交朋友吗?我实心诚意问道。

愿意听我音乐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他黑胡须脸上布满笑容说。

你家在哪里?

我走南闯北,有树有花有阳光的地方就是家。他回答得简短干脆。

那你家人在哪里?

这面扬琴,它就是我的亲人。他声音果断有力,眼睛转向天空。

我看出来了,他眉头拧紧了,眼睛闪忽转盼,流露忧悒神色,好像潜藏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受到苦伤感染,我心里像灌满中药苦涩的味道。半会无语。

这叫什么乐曲,叫人听了心曲畅明,精神爽快,心里生出美丽希望来。我变了话题,和他谈音乐。

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我不过把自己真实的心里和思想,靠想象弹出来罢了。

我们可以多说一阵话吗,我喜欢听你的音乐,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心,我很高兴。他点点头,表示情愿。

真的,我想天天听你的音乐。

你是第二个把我当朋友的女人。

哦,还有一个女人像我一样爱听你的音乐吗?我追问道。

不瞒你说,我的音乐里融进了对一个女人的敬爱,她是一个女教师……他声音突然一阵哽咽,脸上变成暗淡悲戚的神色。

一个女教师!我真想不通他的音乐和一个女教师有什么特殊联系,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想知道隐藏在音乐背后的缘由。

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在学校浓厚的文化氛围里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可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真想听你谈谈这个女教师的故事。我向他坦诚表露心迹。

男人愉快地点头表示乐意,于是把一对琴槌装进灰夹克的内侧口袋里,用手将右腿向外拖出一部分,向左移了移琴盘,调整一下坐姿。或许,他长久这样坐着腿部感到难受吧。

我望望周围,草坪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两人的世界真的很静,很美。

就这样,他始终端坐着。我始终站立着,觉得对他不尊重。于是,我弯身蹲下来,又觉得腿部不舒服,干脆就照他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像学生听老师授课一样认真,聆听他叙说往事。

那是两年前,我来到这个学校外,就在这棵大树下,靠弹琴谋生。那天,能耐心听我音乐的人不多。我弹着弹着,天上落下蒙蒙雨,一个女人为我撑起一把伞,自己却淋湿了衣裳。我弹完一曲,抬头看到这个为我撑伞的女人,她穿着米白色丝绒裙,外面套着一件天蓝色长风衣,身材端庄,容貌文气。女人说她喜欢听我的音乐,她和我在树下说了好多让我心暖的话。她给我一袋小面包,请我为她弹一曲《一剪梅》。她说要是每年三八节这天能听到我的音乐,她就感到快乐,要是天天能听到我的音乐,她心情会天天美丽。以后,只要我的音乐在这棵树下的草坪上响起,不管风吹下雨,她会以一个知心朋友的身份,站立在我的面前,做我忠实的听众。我眼里的她,真像早春的一树白玉兰,纯洁淡雅,让人生爱。我喜欢她,崇敬她,高兴地答应了她,每年三八节这天,准时来这棵大树下为她弹琴。当学校铃声响起时,她对我挥手谢别,我才得知,她是个人民教师。

我拆开那袋小面包,看到了一个信封,里面用信纸折叠着一沓钱,信纸上写着几行工整的钢笔字迹:尊敬的先生,你纯净高雅的音乐,真的能净化我们浮躁的心灵,请收下我的心意,乐观生活,勇敢前行。希望你高山流水般的音乐,如春风化雨,充满天空和大地。永祝先生安康!

她欣赏我的音乐,懂我的心,同情我这个落难人。真的,我很感动,坐在风雨中吃着小面包,流下了感念她的眼泪。我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报答她,只有信守诺言,为她弹琴。去年,我背着琴来了,弹着弹着,等了她一天,我的音乐却没有唤来她。我实在不甘心,进学校向老门卫打听,描述她的相貌,才得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因为一场车祸,为了救一个雨天放学回家的学生。

我靠住大树立在风中,想念她,腿脚打寒战,眼泪一滴滴流个不停。

我良心焦虑不安,在校外盘转了几天,睁眼闭眼忘不了她好看的容貌、她善良的品行。心里像被人用锥子锥伤了,淌血一样疼痛,一个人坐在校外路边的玉兰树下伤心抹泪,几次恳求老门卫,才打听到她的安葬地。

我背着琴,寻到女教师的墓地,怀念他,纵情地弹着,弹着,引来了一对对鸟雀,绕着她的坟茔鸣叫,好像伴着我的音乐为她唱歌。我的心和她的心就像蜜蜂和花朵,在春天里相会了,我的眼泪,还有风的眼泪,打湿了她坟茔上的春草。今天是三八节,我遵守承诺来到校外的大树下怀念她。一会儿,我就背上琴,赶往她的墓地。

男人肩膀一阵颤抖,一脸悲伤的愁容,沉痛地低下头去,喉咙里发出短暂的低沉的哀叹声,但很快就抬起头来,恢复了淡定的神态。

我的心被这段凄惨的往事击碎了,被血沫和疼痛覆盖了。痛惜女教师宝贵的生命,怜悯男人艰难的处境,想到自己可怜的生活境遇,心中长久郁积的幽愤苦闷,再也无法控制了,失声痛哭起来。不知是风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一串串,无声地向脚下滴落。

男人用鼓励的口气说:你心里难受的话,我为你弹琴,你还年轻,苦也罢,难也罢,都要刚强生活。

男人老诚可靠,不可能编造谎言,更不会做欺骗人的事。他对待女教师的言行明确告诉了我这一点。我渴望得到他这样的男人尊重,体贴,甚至爱抚。用手抹净眼泪,大胆表露心声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做夫妻。

男人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迟疑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可以做兄妹。

不,我要做你的妻子!

不,我怕委屈了你。

我不怕跟你受苦,我们哪怕有一间木房子,一张木床,我都很满足。

我懂你的心,我遭遇的难多,没法给你说。

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女教师。

不,我和女教师是好朋友,我爱戴她。我四方漂泊,生活没有固定着落,不能给你一个舒心的家。

有你的爱,能听你弹琴,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穷追不舍他。

我和他相互默默地注视许久,彼此理解、关怀、敬重、爱护的目光在碰撞下擦出泪花,爱恋不舍的点点泪花,在我和他眼眶里同时打旋。

我为自己寻找到了知心人,身上热腾腾的,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小鸟,只要投进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就能获得永远的温馨的呵护。

男人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天空。我也望向天空。太阳移到正中天,头顶热光线刺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神态从容不迫,瞅着我,像哥哥关心妹妹一样劝慰说:正午了,快回家去。

我对他的感情是纯真热烈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似乎要冲跳出胸膛,跳到他的琴盘上去,化作一对琴槌,由他的手弹拨出朗净的音色。他却催我回家去。我心里说不,考虑回去还是留下来,在好和坏之间衡量,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果断决定,跟他走,绝不后悔。

男人面上的气色还是那么红光纯正,转动黑胡须脸,把琴盘从腿上挪开,肩膀扭转一下,身体向大树靠过去,两臂环抱住树身,左腿慢慢地从身下抽出来,左脚撑住地,拉动右腿尽量向外展直,一阵痛苦的痉挛后,鼓足浑身的劲力,吃力地站起身来。

我也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他倚靠着大树的右腿残疾。原来他是个跛子!

跛子!一种遭什么重器突击腿骨的阵痛,使我头颅一阵眩晕,站立不稳,身体摇摆了几下。我稳住自己,收住伤感的情绪,思考人在社会上的生命姿态,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张扬个性喜好,放逐真性情,返归生活本真,如果给他人带来美的享受,引发大众心灵共鸣共情,这便是被赛金炫富更昭示世人的价值。

我一颗真心爱慕男人,手臂热切地搂抱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臂膊,把脸贴上他的肩膀,生怕他走掉似的。他不惊也不拒绝,心气平和地笑笑,拿求助的眼神,示意我帮他把琴盘绑上肩背。我像懂事聪明的女孩子,俯身抱起地上的琴盘,爱惜的心情,就像抱起一张单人学生课桌,照他的指点认真做了。他把脖颈朝前半弯下去,我展开他从腰间抽出来的橘红色的长布条,从他的前肩后背绕缠了两圈,再穿过胳肢窝下,将琴盘两端牢牢地绑紧在两只肩膀上,然后在后背中间打个蝴蝶结,这样琴盘就牢固地横搁在他的肩背上。他肩膀稍微抖抖,试试琴盘的稳定程度,很满意地对我点点头。我看他真像一个向野外出发的老战士。

男人亮眼十分真诚地笑笑,合起手掌,弯身对我鞠躬,表达谢意说: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会年年来,给你弹琴,回家去吧。

我坚定地摇头,表示不。

男人眼睛还是那么亮而有光彩,面朝西方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腰杆直挺挺的,肩膀忽高忽低,步态一瘸一拐,乌龟爬步一样,沉稳执着,慢悠悠地向前移步。我知道他将赶往女教师的墓地。

我紧跟在男人身后,心里发誓言:我跟定你的心,坚如磐石,永不动摇。

温煦的风从男人前方吹过来,仿佛穿越他的胸膛,夹带着他身体里的热能量,吹到我身上来,给我两脚注入一股厚实的劲力。我判断事物分明的视线里,他的身躯仿佛一棵不惧风雷挺拔向上的青松,后背上橘红色的布条扎束成的蝴蝶结,桀骜地飘展着,如三月春风里的一枝桃花,鲜亮夺目,美艳悠远。他笃定地瘸步在前方带路,我目光寸步不离地在后边跟随。我俩穿过人声熙攘的街市,走向郊外绿草萌发的田野里。

野外阳光撩人,景色丽眼,风里裹挟着草木欣荣的清香气味,处处吹拂,热吻我的脸蛋,我眼睛紧紧盯住他飘彩的后背,脚步踩上他弯曲的油泥大脚印子,追随他向前进。四野响起鸟鸣水流的清音妙声,撩拨心怀,仿佛春风弹拨琴弦,在钟情诉说一段凄美的故事。我被阳光柔情抚摸的脸上,掉下喜悦和希冀汇成的热泪珠。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