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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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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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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沄湾

尕沄湾

罗国栋

尕沄湾是后来起的名字,当初并没有名儿。

黄河,顾名思义,就是黄色的河流。意思是这条河流的泥沙含量之大,足以用它的颜色来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

但尕沄湾,却在黄河最清澈的那一段。远在黄土高原的上游。

詹泉迪和一大批年轻人刚到这里的时候,聪明的小伙伴们就发明了一种神器——塑料袋头套。因为河道里的风沙特别大,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许多人就把透明塑料袋子套在头上,既防风沙,又不太影响走路和干活。更有神操作者,还对应两只眼睛给头套开俩洞,不仅看得更清楚,而且还能起到透气、降雾的作用。

尕沄湾的人类文明史,或许真就从这个阶段开始。

1

无疑,这是天下黄河九百九十九道湾中的一道。和她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关系。

詹泉迪站在这偌大河湾的外侧,久久地凝望。河水让他眩晕,寒气逼得他气短——或许,是这里本身缺氧的缘故。要在这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河滩上,顺水流方向修建一条隔流大堤,将主流和月牙形滩地永久地分开,让移民在河滩上造田种地,开创这里的文明史,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河滩边上新落成一个村庄,也没有名字,詹泉迪一行就随口叫她新村。新村有三四十家院落,村民都是从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上迁移来的。

沄大叔告诉詹泉迪:“新房是政府给补贴盖的呗。自己基本不用掏钱的啦。”这浓浓的本地方言,让詹泉迪感到极为有趣,心中跟着默念了一句“呗”和“啦”。

极目所有,干打垒的土墙还露着新鲜土块的棱角和挤压面。房屋的门窗和檩椽还白白的,有的还贴过对联和窗花,纸质红艳艳的。沄大叔补充道:“这房子年前就有地住入了,现在他们又回去种地去了。这里还种不成地嘛。”詹泉迪心里又跟着“嘛”了一声。

詹泉迪端详了半天,齐屋高的围墙基本相同,屋顶坡度很缓——显见这里是个少雨的地区。所不同的是有的院落有高高的经幡,有的没有。显然,这是个汉藏民族杂居的村庄。

新村的院落分成错落的两排,全部面朝黄河,呈前排背后排。两排中间,有条坑坑洼洼的村中土路,土质硬得疙人鞋底。

工程队在第一排租了个院子。其中,大房子内有一盘大炕,理所当然成了职工宿舍的通铺,空位再加几块床板,放一台电视机。工人从工地回来,吃饭、睡觉、聊天、消遣全在这里。房东沄大叔给自己留了一间灶房,门口经常散发出穹锅馍诱人的香气。工程队又在院落四角加盖了几间小房,呈四合院状,用于灶房、库房、办公室。

詹泉迪和三个年轻伙伴住在院子正中央搭建的一顶单帐篷里,四周是过道。大家研究图纸和技术资料都得借助小窗帘打开后透进来的有限光亮;否则,里面就算是掉上一个60瓦灯泡,也显得昏暗和憋屈。

午休时,詹泉迪只穿一条短裤,可仍然热得浑身是汗,只得打开门窗帘,否则热得人简直气都透不过来。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尤其是到了凌晨,人脸上明显有下雪的感觉,待结冰后便有了像刀割一样的生疼感。早上起来一看,被子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每个人的眉毛和头发都是白的。詹泉迪便诗兴大发:“一日经四季,少年白头翁。”

后来,随着施工人员的增加,工程队又租了两个院子。詹泉迪搬到了第二排沄大叔儿子沄老师的一跨院子里。

再后来,沄老师一家也搬来了,但没让詹泉迪腾房,而是住在隔壁院子亲戚家的空房里。还和詹泉迪他们常来常往。詹泉迪这辈子喝过的最纯正的酸奶,就是沄老师家沃的。

詹泉迪每次上夜班时都要从黑黢黢的村中土路上走过。经常会有什么动物突然从身边窜过,把他吓个半死。这让詹泉迪总要想起鬼——明知道没有,可就是害怕,头发一拨拉“呲啦呲啦”冒火花。有时詹泉迪自我安慰:“可能是狗。”可心里却一再祈祷:千万不要是藏獒,不然我就惨了。

这里是藏獒的故乡。在此之前,詹泉迪还从没听说世界上还有这么凶恶的一种狗。

2

工程所在的黄河滩全是砂卵石,寸草不生。为了降低成本,詹泉迪指挥推土机将砂卵石就近推一道楞,便有了黄河大堤的雏形。接着,用推土机平整、碾压,再进行人工修整。

这样,当地村民就成了首选的劳务资源。民工中有藏族妇女,头套下面长什么样,基本看不清,但在劳动间隙传出的悠扬歌声却极为悦耳,给整个黄河滩赋予了灵性:唉——哥哥路过黄河滩,回头把妹妹看一看——

自然,这句唱词是沄大叔给翻译过来的,否则,詹泉迪哪里听得懂。

迎水面要用浆砌石护坡,基础深入地下有四五米。黄河滩的地下水非常浅,挖不到一米就见水了,就得拿泵抽。但因为砂卵石河床特别通透,一个基坑要架好多水泵才能抽得及。一遇停电、换泵、接管儿,或稍不注意,水就灌到人的高腰雨鞋里了。詹泉迪来回行走“江湖”,这类“便宜”占得最多。

沄大叔:“抽水后的砂卵石滑得很厉害,几乎形不成多大的坡度,挖掘机一震动就无极限地滑了下去。”詹泉迪道:“所以,只能靠人工接力一层层向上摔,边坡才能勉强稳住。”

沄大叔:“就差那十几厘米了,不挖行不行?”詹泉迪:“那不行!”沄大叔忧虑道:“可已经两三天没有挖下去一公分了。”詹泉迪也烦,转身走了。

詹泉迪让把大泵、小泵、挡土板、木板架、竹把子、杉木干等工具全都用上。沄大叔:“十八般兵刃啥都有”。

一天夜里,忽然一阵人声骚动,哭声一片。詹泉迪赶忙驱车过去,才知道挖基的一名民工被砂卵石埋了。所幸有几个男子比较理智,把掩埋者很快刨了出来,背了回去。

詹泉迪闻讯赶忙回去一看究竟,却是沄老师年轻的妻子,叫尕卓玛。已有身孕的她已经流产了,人虚弱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詹泉迪担心沄老师家肯定会以此闹事,讹工程队一笔。便不敢离开,等待着对方发难。可是等了半天,沄大叔却说:“这都是命,老天爷不让这个孩子成人,迟早都会想出办法的。”黑暗中,詹泉迪热泪盈眶,心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之后,詹泉迪派人送来了慰问金,沄老师坚辞不受,说:“要不要这个孩子是老天爷的事,不怪你们。”

詹泉迪仰望着“噗噗”作响的经幡,他知道,这是风在为这个还没有落地的新生命在诵经超度。

有一次,黄河发大水,上游电站需要泄洪。工程队得到了报告,但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没能及时通知到现场指挥的詹泉迪。现场施工人员毫无思想准备,大雨来时,大家伙撒开脚丫子就往回跑。

暴雨过后,詹泉迪他们蹚水返回工地。黄河的洪峰是过去了,可所有的基坑都灌满了水,和黄河成了一个平面,浩浩渺渺,汪洋一片。挡板等木质器具全漂了起来,好多已被冲进了黄河,早不见了踪影。失望之余,詹泉迪竟然还凄苦地想起了两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詹泉迪心疼他那些远赴渤海的珍贵物资,还得重新购置。

水泵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台台都裹了一层泥。堆存在一旁备用的抽水胶管也被洪水冲跑了,那要不少钱呢!詹泉迪的心里悲催到了极点。沄大叔:“好在洪水到来时,空气开关自动跳闸,才没有把水泵烧坏。”

詹泉迪果断地摆摆手:“除了潜水泵,其他轴流泵、离心泵都不敢让贸然启动。”然后交代:“先清理烘烤,防止烧坏。”

没砌石的基坑被洪水灌满后,泥沙淤积了一多半。被洪水浸泡过的大提和基坑,含水量都达到了饱和,坍塌得一塌糊涂,还得架起泥浆泵抽。一切工序都得从头再来,而且难度比过去又大了好多。

詹泉迪很快调整好情绪,和大伙儿一块脱掉衣服,在冰冷的洪水中捞工具和材料。沄大叔他们是“旱鸭子”,只得站在边上,拿来一瓶白酒,把泡在水里的人们逐个叫过来,让喝上几口御寒。

稍后,詹泉迪:“赶快清洗,恢复供电,生产自救。”

安排完这一切,詹泉迪疲惫地蹲在一旁,猛然想起,这个地方不就是尕卓玛曾经丢失孩子的地方嘛?心里不禁酸酸的:今天这样的结局,难道也是老天爷想出来为胎死腹中的小生命报仇的吗?

隔流大堤一直干到年底,已是滴水成冰,四周一千来米的山上积雪,在年前是不会再融化了,冷风萧萧,呵气成霜。沄大叔手一不小心,接触到水泵壳上,一层皮就粘掉了。

詹泉迪递了一双手套给他。说了一句:“干不成了,停工!”

冬往春来,年复一年,总算是把工程干完了。可詹泉迪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在这里丢失了什么。只得恋恋不舍地把一件件“宝贝”拆卸装车,往回搬迁,撤场。

可后来,有人悄悄告诉詹泉迪:“咱们修的那段大堤全部被洪水给冲毁了。原因是黄河再一次涨水,把大堤又一次淹没在浩瀚的洪流当中,被一水抹了个精光。”

这事,在詹泉迪的心头一压就是十八年。

3

岁月倥偬,又是形迹匆匆的年份。已过不惑之年的詹泉迪再一次来到这一带修路,隐隐约约感觉到当年修的黄河大堤就在附近。所谓山不转水转,世事总有轮回。

詹泉迪就四处打听新村。或许是方言差别太大,抑或是物是人非,费了老大的劲也没有人知道。詹泉迪不甘心——这里压着他多年来沉甸甸的牵挂。经过反复比画、描述,当地人终于肯定地说:“我们这里就没有新村这个地名,会不会是尕沄新村?”

詹泉迪去了以后,村子怎么看都不像,心里别提多失望了。倒是黄河周围海拔四千米生命线截取的常年雪山顶部,非常眼熟,一看就是老朋友,他见证了詹泉迪年轻的梦想。

登高望去,黄河湾延绵十多公里成方成块的农作物,颜色各异,整整齐齐。还有水塘、绿地,俨然是江南水乡般的模样,没有一点砂卵石的痕迹。这和詹泉迪记忆中不毛之地的黄河滩大相径庭。

以两排宅院为主的村子,树木掩映,房屋老旧,有的已经被调皮的小孩攀爬和凌厉的河风剥蚀得有了缺口。墙上爬满了瓜蔓。各家院落里的农作物、水果树,种得满满当当,随风摇曳。村中路被脚掌打磨得十分平顺柔和,没有一点生土的迹象。詹泉迪想:“这哪是我要找的新村?”

詹泉迪对同伴道:“绝对不会是这里,这儿我经常路过。要是,还能看不出来?”

可大家伙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打听,还真是当年的新村!而且顺利找到了房东沄老师家,一切才得到了证实。只是当年消瘦帅气的沄老师已不再挺拔,被紫外线灼皴的脸上有了皱纹,胡须也没来得及刮。

一个不到20岁的姑娘长得敦敦实实,跟着她妈妈喜气洋洋,跑前跑后地招呼詹泉迪一行。聊到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主人就是当年九死一生的尕卓玛,这个姑娘就是她妈妈二次怀孕的结果。“天呐。”惊得詹泉迪半天合不拢嘴。

是啊,詹泉迪隐隐约约记得,后来的尕卓玛,似乎经常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回奔忙。而当时的詹泉迪,只是庆幸尕卓玛的生殖能力没有被那场意外给夺走。

这个女孩叫沄燕,现在已经技校毕业,正在找工作呢。詹泉迪拍额感慨。

当问及为什么没人知道新村这个名字时,他们异口同声说:“我们这里从来就没叫过新村,一直叫尕沄新村。”这时间,詹泉迪这才知道,新村人原来老家的那个村子名字叫尕沄村,以汉族的沄姓和藏族的尕族杂居为主。

沄老师:“原来连这个黄河湾都没有名字,自从我们来了后,大家才叫她尕沄湾。”沄燕立刻补充说:“不过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名儿纯属民间口语。”詹泉迪明白,这就像自己当年对新村的叫法一样,不过是随口而言。

詹泉迪:“听说当年修的黄河大堤又被水冲毁了?”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便轻描淡写、却很认真地说:“不知道。”詹泉迪猜不透其中的原委,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故事发生?但他能够想象的来,黄河大堤一旦溃决,那无异于又是一场灾难,谁还愿意重提旧事?

詹泉迪心里再一次沉甸甸的。但也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得打住,一块和大家沉倾在久别重逢的欢喜当中。

遗憾的是,詹泉迪没能再去看一眼自己当年夜以继日修起来的黄河大堤。沄老师说:“啊呀,那里远得很。”詹泉迪心想:那可是我当年每天要用两脚丈量两三个来回的地方!能有多远?有时支流水位上涨,把人隔在这边,就不得不涉水而过。有的老同志要过去,还得年轻人挽起裤腿背着过。哪像现在这样阡陌相通,童叟皆可通行。

或许,不让去自有不让去的理由。这让詹泉迪想起当年尕卓玛出事的惨状:鲜血在水流中划出一条红色的彩练,被紫外线灼伤的脸颊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无论怎么说,黄河大堤已经发挥了作用,尕沄湾环境大变,农作物长势良好。尕沄村的村民也早已彻底摆脱了祖祖辈辈高原缺氧、缺水、冰雪无常的困境。

詹泉迪的心里便稍稍松宽了一些。

4

可揪心的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沄老师打电话给詹泉迪:“我女儿沄燕还没找到工作,詹队长看能不能在你那里给找一个?干什么都行。”

詹泉迪对“干什么都行”这话感到意外。仔细一盘问才知道,沄老师还是个民办教师,20年了仍没有转正。以他的社交圈子,要给孩子找一份不跟土地打交道的工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让詹泉迪心上又多了一重负担,不亚于多年来对黄河大堤水毁的沉重。

黑夜中,詹泉迪一次次默默地想:尕沄湾和我们这里的方言、生活习惯差异很大。让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到我这里来,我作为一个大男人能照顾她到什么程度?而且沄燕马上就要面临结婚成家等诸多终身大事,我常年四海为家,能替她操多少心?

这一份人情就这样欠下了,让詹泉迪久久不能释怀。

聊以自慰的是,詹泉迪想到自己当年修的黄河大堤还在——哪怕是后人重修也好,尕沄新村的房东们日子一天好于一天。正如领导后来得知所说的:“世上种地的农民成千上万,你能帮几个?”

不过,这只是詹泉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罢了。在他的心灵深处,仍然时刻惦念着那个魂牵梦绕几十年的地方——尕沄湾。

而今,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詹泉迪始终没敢再给沄老师打个电话——人情的负债最难还。唯有默默地祝愿他们:过得比过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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