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路。
对我来说,家乡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离家的路、一条是回家的路。
离家的路上,有泥泞、有草籽,一路走出来,满脚都是红泥,满裤管都是草籽。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凌晨,碉堡院子还没醒来,路上空落落的。石碉堡宛如一颗生了锈的钉子,钉在路旁一百多年了,向左走是新场、向右走是回龙。古井在路对面的路牙子边,眸子般幽深、睿智,每次醒来,都会瞥一眼路过身边的身影,人、鸡、犬,或者水牛。
雕堡和古井像一对忤逆的夫妻,各自倾听时间和脚步,却从没听到过来自对方的问候。
我面朝月牙,从古井边走过,路在脚下延伸,老屋在身后飘散。
那时,爹娘还不显老。他们跟出门来,娘像是父亲,默默无声,只是跟着;爹倒像变成了母亲,一路跟着、一路念叨:家叫碉堡院子,场叫回龙场,走累了就回来,别忘了家的样子,别忘了回家的路。
我突然感觉到了悲壮,也有一种怅然:故土能悠游,何须走他乡?
路的两边,土坡低矮,趴在稍远的地方,像一群过度劳累的水牛,任柏树在身上青葱如茵。雾色苍茫里,土坡就像趴在了爹的肩上。
今年暮春,四月最后一个周末。斜阳西挂,我应何为兄弟的邀约去了华阳,意外遇上了亦师亦友的唐老师、田老师,又免不了一次豪饮,又免不了把酒话桑麻。
酒足、饭饱,万怡酒店6418房间的灯光就亮了起来,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四人嘴里错乱了时空,恣意流淌。一个谁都没能绕过的地方,是彩云之南一座悠远的古城。
它叫昆明,是我离乡南走的目的地。那时,内昆铁路还没建成,成昆线是唯一的铁路交通,去一趟不容易,回来一趟更难。
列车凌晨四点到达成都北站,我以为能赶上早班车,一下火车就急赶着出站,然后疾奔城北汽车客运中心。然而运气很糟,早班车已经开走,露天车站的坝子里,留下一地攒动的人头。
寒冬腊月,成都的天空似乎忘记了微笑,阴霾低沉,压得人心里难受。车站里车身、人影混杂,挤成一堆,乱麻麻的。期待、急切、怨尤写在每个人脸上,寒风一吹,就像霜冻的茄子僵硬漠然,对拥进来的人群、挪进来的车子,好像早已习惯。
女儿小手冰凉,小脸被冻得发紫。我放下行囊给她当座垫,安慰道:“还会来车。”她却小大人一个:“我不心慌,爸你也别慌。”
“五毛一堆、一堆五毛,爷爷买点吧……奶奶您也买点。”也是一个冬天,太阳还没爬上山头,昆明出租房外的香樟树下,女儿站在她娘身边,双手撑开塑料袋努力地抖动,呆萌稚嫩的声音却像鸟儿一样,在小巷上空飞扬。
冬天在昆明和在成都不同,那儿有暖阳、有和风,但是温差很大,晨昏的寒风也跟刀子一样,刮得人肌肤生疼。凌晨两点下班,我在办公室里打个盹,就趁早蹬车赶去蔬菜批发市场。刚去昆明那几年,在编辑部我是“老师”,在批发市场我是“小贩”。生活就像煎烙饼,翻来覆去颠得人头晕,让我经常忘记自己到底是啥。
岁寒料峭,大家都这样熬着,白天过去了又挨到晚上,加班车终于把一地的“千姿百态”收拢起来,一股脑地塞进车厢,然后晃晃悠悠地开出车站。
凌晨时分,女儿终于见到“眼睛都望长了”的爷爷奶奶。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话孔丘说过,爹也常拿过来对我讲。今天再次想起,心里猛的一阵苦涩,生起无法言状的无奈和无力感。
在外游荡了二十多年,疲惫和伤痕,像铁铧犁出了前额的深沟,像化学制剂清除了两鬓的色素。回望离乡时的路,泥泞草籽路不见了,高铁、高速路纵横交错,一座座立交桥看得我眼花缭乱,不知走哪一条,能够回到家乡。
离开时,只能走成昆铁路,在资阳、成都都要转车,后来添了一条内昆线,转车站减少了,只有资阳。但是,资阳是个“过路站”,只停四分钟,上车下车都得早早准备,紧张得像在等冲锋号。
再后来,成乐攀昆高速、成宜昆高速通车,可以开车回家了,但我没想过开车。首先是自己还没买车,其次是都非全程高速,离家越近路越难走,真可谓近乡“心”更怯。直到遂资眉高速通车,我才有了买车、开车的念头。
第一次开车回家,抱的是练车目的和心理,很兴奋,却没有一点炫的感觉。因为,在中和下了高速,还要开三十公里县道、乡道,而此时,身体消耗已到了极限,突然汇入小路,是一个危险的举动。
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路人”,不是羞愧于自己抢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锦句,进而捂杀外甥刘希夷的无耻行径,而是攀附权贵后权贵轰然倒下,自己获罪遭贬,“越狱”路过家乡害怕被熟人举报。
此前回家,近乡情怯的感觉也是常有。因为,我害怕爹会再次说起“游必有方”,再次问我“方”在何处。今天,成资渝高速已经通车,开车回家真的可以全程高速了。爹娘也都年事已高,多年来横亘在心的“怯”,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切”。
回家有路,我不再漂泊了。
家乡有路,乡村活过来了。
推开车门,我看见了遍野的柠檬树,看见了无缝相连的绿正向远方铺开。老屋、古井、石雕堡在绿海中相依相恋,泥泞草籽路变成了路基,一条平顺的水泥路挺起了乡村的脊梁。
爹娘丢下了犁耙、锄头,正坐在竹林下的原木长凳上,等我回家。(秦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