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二零一九年八月八日,杨洪基雄浑、豪迈的声音,在车内单曲循环,无休无止。
和朋友K歌,我也每次必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古词,词牌名:临江仙。很有名气,作者杨慎,字用修,号升庵、金马碧鸡老兵等,四川新都人,祖籍江西庐陵,大明状元。
这一天,恰是杨慎逝世四百六十周年祭日。
这首词诞生一百多年后,明思宗(朱由检)崇祯五年,苏州出了个毛宗岗,是个书虫,啃书啃到清初,终于成了文学批评家,名震江南。某日,他在自己简陋的书房中,合上一本《三国演义》,长出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这么多年过去,总算可以付印了,不容易啊……但是很快,他又捻须沉思,开始迟疑:不对啊,好像还缺了些什么。
说实话,毛宗岗此时可以得意、可以兴奋:别人手中的《三国演义》只有八十回,他这本则有一百二十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十几年前,他得到一本《三国演义》,就开始和罗贯中神交,和刘备、关羽、张飞、孔明、黄盖、鲁肃、郭嘉、祢衡、杨修、貂蝉……对话,和曹操、袁绍、董卓、吕布、孙权、周瑜、马谡、蒋干……过招。
毛宗岗认为,这是一本好书,却不是奇书,就和儿子对它进行删增、调整,终于有了这本第一才子书——一百二十回《三国演义》。到底缺了什么呢?他沉思,脑子里不断检索。人物、情节,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
这时,儿子兴匆匆地跑进来了,还边跑边喊:奇书啊父亲,您看,真是奇书!
毛宗岗有些不悦:什么奇书?好歹也是读书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但是,毛宗岗的注意力还是被吸引过去了,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廿一史词弹》!前朝第一才子,杨升庵讳慎的大作?他接过书去,即刻进入了杨慎的世界,案头那本《三国演义》被他抛到了脑后。突然,他猛拍长案:找到了,我终于找到它了。
儿子感到奇怪,凑上前去,看见父亲正翻到第三章《说秦汉》。毛宗岗反复吟诵: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对,就是这个味道。他再次摊开自己这本一百二十回《三国演义》,在其扉页上工整地题录起来。
比起罗贯中,毛宗岗更加尊刘抑曹,他深刻、夸张地刻画了刘关张和孔明,让贩履货郎胸怀正统大义、让杀人逃犯满腔忠肝义胆、让暴力酒徒有了侠骨柔肠、让政治赌徒周身完美无瑕。不得不说,毛宗岗传递出来的正统正义观,更加符合统治者利益,也更能影响读者的思维逻辑和价值取向。
爱新觉罗·玄烨是个满人,却是学贯中西,酷爱汉族文化,对于汉家文人学人著述,不睹不快。他经常派人四处搜罗孤本、善本,当然还有新书,毛版《三国演义》大概也在其列,否则,关云长很难成为武圣人。
渊博学识,硬了康熙的腰杆、宽了康熙的胸襟。他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扳倒鳌拜,二十岁开始削蕃,艰苦卓绝十多年,先后干掉了平西王吴三桂、延平王郑克塽。重用汉臣张廷玉(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宰辅),在三十四岁驱逐来犯的沙俄后,每年亲率数十万人到木兰围场,一为秋狩,二为军演,最终目的是培固八旗血性、震慑北方敌人,构筑边防长城。
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其文治武功,不让汉武帝、唐太宗,而惜错于文字狱。正如杨慎这首《临江仙》所言,长江东逝,英雄淘尽。康熙的文治武功固然可敬,他构建的文字狱也同样可憎:金圣叹(《荡寇志》作者,曾评《水浒传》《西厢记》)被诛、《红楼梦》遭禁,不是白璧微瑕能够轻松概括。
表面看来,杨慎这首词,是搭车毛版《三国演义》扬名了,后者又借重前者,显得更具深意和厚重。我则认为,毛宗岗看上的,是这首词的磅礴、大气,是这首词对于历史评述的简洁、到位和文采飞扬,借它作为《三国演义》的引子,恰如其分。
其实,杨慎这首《临江仙》,本身就自带光环和流量,是中国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有耐力的热搜词。而毛版《三国演义》,像一只大手,把它从读书人的案头,一把抓起,然后用力一挥,洒向了茶馆、酒肆,让文学有了娱乐性和软实力:传播更快、更远。
罗贯中、施耐庵、王实甫(《西厢记》作者)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因为毛宗岗、金圣叹的出现,而陷入杨慎理论,像长江水一样消逝在历史长河。他们已经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厢记》,奠定了自己在文学江湖的地位。
②
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杨家来自江西庐陵。在庐陵时,杨家藉藉无名,但来到新都后,就像按下了“快进”键,很快走向辉煌,至明朝中叶到达顶峰:一门七进士、两朝宰辅,声名远播,传为佳话。
杨家公子杨慎,基因强大,初师父亲杨廷和、后师李宗阳(两人都曾为内阁首辅,领左柱国),十一岁能诗、十二岁作文,二十四岁中状元。
杨慎两次报考进士。二十一岁时第一次参考,据传主考梁储、王鳌已将他的文章列为第一、将陕西人吕柟的文章文列为第二,呈报到武宗朱厚照案头。这代表了主考们的意见,皇帝一般都会尊重,但意外发生了:烛花掉落,烧坏了试卷,杨慎名落孙山,吕柟拔得头筹。
杨廷和也很不简单,历仕四朝,宪宗、孝宗、武宗、世宗;两朝首辅,武宗、世宗。明朝传十六帝,享国二百七十六年,领左柱国者,却只有九人:李善长、徐达、刘健、李东阳、杨廷和、梁储、杨一清、张居正、申时行。
一五二一年,武宗驾崩,世宗即位。期间,大明权力中枢,有过长达三十七天的空挡期,作为内阁首辅,杨廷和铁腕正朝纲,撤职查办了一批滥冒军功的人,以图给朱厚熜留下一个,风清气正的执政环境。三年后,杨廷和却因大礼议,被削职回乡,后又被贬为庶民。
一五二九年,杨廷和病逝,享年七十一岁。
皇帝在中国坐了两千多年天下,堪称世界之最。他们的最大特点,是集权、是世袭,也就是家天下。但自明朝开始,世袭依旧,集权却已经松动,说是君主立宪制度萌芽,也不为过——只是差了一部,能够真正限制皇权的国家法典。处理日常事务,明仰仗内阁、清依赖八名辅政大臣。就连立储等家国事,都得问计内阁、听言八大臣。明嘉靖、清康熙能够继承大统,内阁、八大臣的话语权都非常惊人。
不需要事事钦定,一些皇帝也乐得清闲,无所事事。明神宗朱翊钧在位四十八年、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时间躲在深宫,连内阁首辅也见不到他。明熹宗朱由校在位七年,沉湎木工,不问朝政,淫乱乳母客(音qiě)氏。为掩人耳目、堵谏臣嘴巴,赐客氏与阉人魏忠贤对食。难道他没看清楚?魏忠贤为狼、客氏为狈,狼狈同窝,会干出什么好事?昏庸至此,后世我等真是无语了。很快,镇边大将、辽东经略熊廷弼被诛,传首九边。朱由校混到二十三岁,落水了、生病了,服食仙药而亡,扔给异母弟朱由检一个烂摊子。
李自成、张献忠揭竿而起,满清崛起关外。内忧外患,朱由检回天无力,最后在绝望中上吊煤山。
大明灭亡,确实与极端气候关联甚密,但一定要归罪朱翊钧、朱由校等内在推手,绝对不是栽赃陷害。
我坚持认为,这并非内阁制度的弊端,而是它不完善,节制力不彰,惹出来的祸端。桂萼是爱搞点政治投机,也喜欢趋炎附势,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与杨慎等人的政见多有不同,但他绝不是一无是处,更不是庸官。一五三一年(嘉靖十年),他作为内阁首辅,首创一条鞭法。
这是一部开天辟地的天才税法。上承唐代“两税法”,下启清代“摊丁入亩法”,应该是一剂医治明朝沉疴的良方。只可惜,桂萼命薄,当年就病死了,一个好机会,白白便宜了九头鸟张居正。
一五八一年(神宗万历九年),首辅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一是派重兵巩固边防,二是用一条鞭法充盈府库。可惜神宗不神明,对张居正的良苦用心并不买账。第二年,朱翊钧亲政所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罢黜张居正、复辟旧制。九头鸟忧郁成疾,于一五八一年辞世,只活了五十七岁。
又应了杨慎所言:是非成败转头空!
唐伯虎诗、书、画,被称三绝,已经很有才了,但他只居苏州当时四大才子之首。而杨状元长于词文,兼攻哲学、史学、天文、地理、医学、生物、金石、书法、音乐、戏剧、宗教、语言、民俗、民族,让人眼花缭乱。杨慎一生著述四百余种、存诗二千三百余首,名冠大明三大才子,当之无愧。
明朝另外两大才子,一个叫解缙、一个叫徐渭。
解缙成名时,朱元璋掌国,倒算得上政治清明、世风向好。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故事就少了几分传奇,而徐渭就不同了。此君头戴文学、书画、戏曲、军事等四顶大家帽子,做直浙总督胡宗宪幕僚,助他计擒徐海、诱降汪直。胡宗宪忠心为国、力抗倭寇,严嵩、严世蕃案发(一五六二年),胡宗宪因为曾受严嵩义子赵文华举荐,遭受了池鱼之灾:含冤入狱,枭首菜市口。徐渭忧惧发狂,上吊、吃药、跳水……九次自杀而不死,后来一刀宰了自己的续弦老婆,被衙门关了七年,还是没死成。
这是幸运还是悲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徐海、汪直是海盗。徐海是倭寇、是汪直下属,汪直则把火枪传到了日本。前者被俘,被判斩立决;后者投降,也被判了个秋决。老实说,明朝对付日本还是两手的:一手硬,由胡宗宪、戚继光等名将,强力打击犯境海盗;一手软,由朱之瑜、张燧等大儒,渡海教育日本学生,要他们安东守约。不过做得还是不够,否则,日本人岂敢西顾?
文首《临江仙》,是杨慎惨遭入狱、廷杖、发配永昌卫(今云南保山,明洪武十四年攻占云南,设戍卫所),乘船沿长江西行时所填。此时,杨慎已经失望透顶,反倒更显大气:忘身江湖、放浪形骸,直追宋时眉山老乡苏东坡。
1524年,明世宗嘉靖三年。杨慎抗谏无果,于七月十五被捕下狱,七月十七遭受廷杖,又于七月二十七再遭廷杖,重伤几乎致死。一代鸿儒、巨匠,万里颠簸到云南,魂断异乡。
这一年,杨慎三十六岁。
这一年,永昌卫所在地,始设保山县。
这一年,岁在甲申,一百二十年后,明朝覆灭。
③
四百八十四年后,我携家旅居昆明。
四百九十三年后,报馆出版昆明老字号系列图书,我诚惶诚恐般,叩响了升庵祠——“碧峣精舍”的大门。
从昆明民族村、海埂公园出发,坐缆车可直上西山,摸龙珠、跃龙门,携手孙髯翁,眺望五百里滇池: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叹滚滚英雄谁在?
胸襟顿然广阔起来、气度顿然豪迈起来,但我选择了带女儿骑行,直撞西山陡峭崖壁,然后在山脚右转,沿老海埂公路行八百米,进高峣村,在路边停下单车,拾级登高,进入古朴树掩罩下的升庵祠。
升庵祠比邻徐霞客纪念馆,同门同院。一到地点,我就直奔升庵祠,忘记了单车后架上,还有不满九岁的女儿,而且久入不出。女儿吓着了,哭了很久。十一年过去了,我还常怀歉意:姑娘,对不起,你爹错了。
一五一一年,武宗(朱厚照)正德六年,杨慎殿试拔头筹,官拜翰林院修撰。期间,继母喻氏(四川内江人)病故,他辞官丁忧,三年后回京复职。
朱厚照十五岁即位,任内多次赈灾免税、诛专权太监刘瑾、平“安化王之乱”、平“宁王之乱”、大败“蒙古小王子”,但终归是荒淫贪杯,喜欢到处游玩。一五一七年,朱厚照二十六岁,微服出游居庸关,杨慎呈《丁丑封事》,指责他轻举妄动、非事而游。朱厚照消极冷淡、不予理睬,杨慎愤然,称病,辞官,归故里。
朱厚熜即位后,任命杨慎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参与编撰《武宗实录》。
朱厚照、朱厚熜是堂兄弟,分别是明朝第十代、第十一代皇帝,前者是孝宗朱佑樘的儿子,后者是兴献王朱佑杬的儿子。朱佑樘、朱佑杬都是宪宗朱见深的儿子,属于异母兄弟。朱厚照荒淫贪杯过度,膝下无子,三十一岁就驾崩了,其母张太后与杨慎的父亲、内阁首辅杨廷和商议,由朱厚熜接班,史称世宗,年号嘉靖。
朱允炆是朱棣大哥的儿子,但他是皇帝,是皇室正统。朱棣可以起兵靖难、可以把他撵走、可以叫他伪皇帝,却不能剥夺他的帝号。朱厚熜也一样,既然接了堂兄朱厚照的班,就要尊他父亲朱佑樘为皇考。也就是说,朱厚熜得叫三伯朱佑樘为父亲、叫生父朱佑杬为“本生父”或者“皇叔父”。
这是大礼、是大义,却让朱厚熜很尴尬。而他一方面生性孝顺,一方面又偏狭执拗,当然不会接受这种尴尬,即位后第六天就横下一条心,追立亡父朱佑杬为睿宗,排在宪宗、武宗之间,与孝宗并列,尊皇考、祀太庙。
问题来了。朱佑杬没做过一天皇帝,是朱厚熜为自己争取正统名分,而杜撰出来的皇室世袭图谱,除去桂萼、张璁等,杨廷和、杨慎父子和一干朝臣坚决反对。
首先跳出来的是首辅、左柱国杨廷和,杨慎积极拥趸。杨慎联合三十六名大臣,以桂萼、张璁上奏支持立朱佑杬为睿宗,而被擢升翰林学士为由,上疏抗谏:臣等与萼辈学术不同,议论异。臣等所执者,程颐、朱熹之说也。萼等所执者,冷褒、段犹之余也。今陛下既超擢萼辈,不以臣等言为是,愿赐罢斥。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威胁!不过,朱厚熜虽然震怒,好歹是心中有鬼,底气不足,处处忍让,只是罚杨慎等停薪留职而已。此时,杨慎情商低,缺乏政治敏感、政治远见等短板暴露无遗,不退反进,多次叫板,三闹左顺门。
第一次,联合学士封熙等跪谏左顺门,朱厚熜更加震怒,一不做二不休,正式下诏,改称朱佑杬为恭穆皇帝,还逮捕了八人。
第二次,他纠集同年进士检讨王元、给事毛玉等集体上访,哭闹左顺门,“帝益怒,悉下诏狱,廷杖之”。
到此时,应该说朱厚熜已经忍无可忍,但十天后还是释放了杨慎等人。可杨慎、王元正和给事刘济、安磐、张汉卿、张原、毛玉等人还是不甘心、不买账,又纠集了两百余人,三闹左顺门。金水桥、左顺门一带,“列宫大哭,声彻宫廷”。大礼议事件迎来终审判决:杨慎、王元正、刘济被削籍,发配戍边。
整个大礼议事件,时间跨度三年,先后有一百三十四人入狱、三十六名大臣遭受廷杖,其中十六人被直接打死。在狱中病死的就更多了,其中包括给事、云南籍进士毛玉。再后来,朱厚熜沉迷修道,严嵩构陷自己的恩人、江西老乡夏言,从而擅政专权,跻身明朝六大奸臣之列。
一五二六年,杨廷和生病,杨慎回乡探视。父亲病愈,他即返保山。一五二九年,杨廷和病故,他托巡抚欧阳重请旨归乡葬父,获准后回新都治丧。此后,或短暂滞留四川、或值守戍所、或居昆明,足迹遍布大理、安宁、晋宁、会泽、寻甸,均受到了当地官员善待。
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曾六次大赦天下,如此圣恩,却无一次光照杨慎。按照明律,充军的人,年过六旬,即可赎罪归乡,但杨慎每次申请,均无人受理。甚至在他年近七旬时,到泸州小住,都被四个官差押解回永昌卫。由此可见,朱厚熜对于杨慎的恨,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一五五九年,嘉靖三十八年,杨慎病逝于永昌卫所,享年七十二岁。
杨慎没有想到,朱厚熜也没有想到:七年后,他刚死,儿子朱载坖即位,就立刻追赠杨慎光禄寺少卿。后来,他的玄孙、光宗朱由校,又赐杨慎谥号:文宪。
朱载坖、朱由校都不算不上好皇帝,但能够拨乱反正,给杨慎恢复名誉,也算做了件人事。
④
朱厚熜憎恶杨慎,大礼议是爆发点,但事由远不止这件事。
杨慎给朱厚熜讲课,经常联系朝政,脱稿发挥。当时有佞宦张锐、于经等人犯了死罪,也被判处死刑,却在明正典刑前,大肆行贿,朱厚熜破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
杨慎平时爱讲《舜典》,但这次,他借《尚书》中《金作赎刑》篇,明白地告诉朱厚熜:圣人赎刑之制,用于小过者,冀民自新之意;若大奸大恶,无可赎之理。
朱厚熜听后,很不高兴,从此经常借故罢课。说实话,杨慎博学通才、忠直耿介,却不谙权术,既失宠于皇帝,又得罪于权奸,致使他在官场举步维艰、仕途黯然。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有时间和精力,构建自己的殿堂,终成大明文宗。
文学家、思想家、泰州学派宗师李贽,更是将李白、苏轼、杨慎合称三仙。感叹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就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可怪也哉!他说,杨先生才学卓越、人才俊伟,道德如此、才望如此,却终生不能一试身手,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
儒家哲学发展到宋代,出现了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邵雍等“北宋五子”,出现了儒学集大成者朱熹,也出现了象山学派陆九渊(心学代表,到明朝,王守仁将心学发扬到顶峰)等,理学、心学相互攻讦,杨慎则是两边都骂。
杨慎虽在大礼议抗谏奏折中,借用了程朱名号,却认为理学、心学都剑走偏锋,他均不认可。他骂理学过于尊德性、骂心学过于道问学,骂朱熹沉溺于空虚、流于俗套、学而无用,骂陆九渊沉溺于古训、凭虚入禅、学而无实,骂同辈王守仁,是霸儒、儒枭,削经铲史、驱儒归禅。
杨慎认为,骛于高远,则有躐等凭虚之忧;专于考索,则有遗本溺心之患。所以,君子以尊德性而道问学。
杨慎自幼聪明,还能常常自勉: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他知天下、做学问,首推躬阅,也就是实地踏访、亲身经历;次依载籍,通过读书,了解前人前事。《明史》称赞他:好学穷理,老而弥笃。
刚到云南保山时,见到背日开放的唐婆镜花,就想起家乡向日开放的葵花,进而想到诤臣、忠臣。向日葵自然是忠臣,唐婆镜花则是诤臣,都常遭佞臣排挤、诬陷,感叹世事复杂,真伪难辨、忠奸难分。由此,他常以山中老梅自居,绝世独立,在穷山绝域中独自芬芳,又自比山茶老树,自带傲骨、不畏严寒,绿叶红英斗雪开。
在昆明,见到豪绅明兴滇池海口水利,暗中却勾结地方官吏,强占民田、化公为私、敛财肥己、坑害百姓时,他愤然写信给云南巡抚赵剑门,请求制止这种劳民伤民、损公肥私行为。无奈,事情未了,赵剑门也没有回音,忧愤题诗《海门行》《后海门行》:疏浚海口银十万,委官欢喜海夫怨……安得仁人罢此宴,亿兆歌舞如更生。
《明史》本传评论说,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同代学者焦竑花了很长时间收集杨慎作品,进行校对、订正,编辑成《升庵外集》,刻板传世。该集一百多卷,焦竑自作题识,盛赞杨慎:明兴,博雅饶著达者,无如杨升庵先生。金石家、书法家顾启元作序赞叹:渔弋四部七略之间……唐宋以来,吾见罕矣。
朱之瑜晚年在日本讲学。一天,学生小宅生顺问他,扬雄、司马相如鸣于汉家,三苏、陆游等鸣于宋家,不知今天何人能鸣于大明?朱老师理直气壮地回答:国朝有宰相之子杨升庵讳慎者!他的同行,张燧给日本人上课更是大谈特谈:杨慎博洽似张茂先(张华,西晋政治家、文学家、藏书家,汉留侯张良十六世孙),诗文似欧阳修、苏轼,坎壈过于贾谊,经术解悟直越二程(程颐、程颢)和朱熹之上。有了杨慎,本朝就有了能和先哲比肩的人。
沈德潜活了九十六岁,清高宗乾隆四年(一七三九年),他以六十七岁高龄考中进士。乾隆喜其诗才,称他是“江南老名士”。这老先生也十分推崇杨慎,夸他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李梦阳)、何(何景明)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纪晓岚也说,其诗含于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
明朝文化底蕴厚重、人才辈出,除去三大才子、王守仁、李贽、李东阳等大才,还有前七子、后七子、末五子。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合称前七子,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合称后七子,李维祯、屠隆、魏允中、胡应麟、赵用贤(或者吴旦),合称末五子。
学富五车、著作等身,算是高才,而杨慎仅著述就能汗牛充栋,不愧为宋后三百年间第一奇人。二百多年后,四川德阳出了个李调元,别看他写诗一般般,搞戏曲理论、办杂志,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创刊的《函海》,分小学、经学、文学、史地、诗词、弹词、编撰等七大类,编发了杨慎著述特辑,在其人生中最为高光。
在明朝以前,云南等同于蒙古、西藏、越南,地方民族文化氛围浓厚,对汉族人和汉文化异常抵触,疏于教化,被称为不毛之地、化外之地。越南曾属大明版图,设行省。
云南归化,认同汉文化,一是民族融合与武力并重政策:明洪武十四年(一三八一年),太祖朱元璋派兵进占云南,迁入五百万汉民、设戍卫所。二是杨慎谪戍期间与各民族友好相处,通过传帮带,培养出云南第一个少数民族学派——“杨门诸子”:杨仕云、吴懋、张含、王廷表、胡廷禄、唐锜、李元阳、董难等,让云南的汉文化氛围开始浓郁、厚重起来。杨慎谪戍永昌卫前,云南只有著书者二十余人、作品四十余部,三十五年后,云南这一群体陡增至一百五十余人、作品二百六十余部。
杨慎堪称江北官员、文人,平等看待云南各民族的第一人,被滇人尊为三神之一,其外两神,一是观世音、二是诸葛亮。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不喜欢他,比如陈耀文、胡应麟,前者自称杨慎学生,却作《正杨》,指责杨慎《丹铝》中有一百五十条谬误,后者仿他《丹铅录》作《丹铅新录》、仿他《艺林伐山》作《艺林学山》,订正杨慎笔误。《四库全书》收录杨慎著述二十九种,但显然采信了陈耀文、胡应麟的说法,指责杨慎好伪撰古书,以证明自己的学说,说他的著述瑕瑜互见、真伪互陈,又取名太急,稍成卷帙,即付枣梨,将他的著述定性为杂学。
《四库全书》的偏见,一棍子将杨慎打入了学术冷宫,导致近百余年来的中国儒学史、中国思想史著作中,少有杨慎的位置。
⑤
在政治上认死理,患了情商失忆症,显得十分幼稚。其实,朱厚熜即位,追封父亲朱佑杬为睿宗,尊皇考、祀太庙,也在情理之中,符合百善孝为先准则。杨慎的反对,多少有些违背人伦、亲情,更因硬刚君权,显得不识时务,即便满腹经纶,也不可能像父亲杨廷和那样,施展出自己的政治抱负。
在学术上认死理,痛批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等,颠覆了主流群体的集体认知和集体认同,与相当长的整个时代格格不入。尽管促进了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的融合和认同,任然结出了自己大名不显、学术不彰的恶果。
往小处说,是杨慎个人和大明朝的不幸。往大处说,是时代的不幸、文化的不幸、国家的不幸。
杨慎被兆衣官差押解出京,乗舟沿运河南下,如同长途游街。后来,续弦夫人黄娥,亲率家人追上来,自费换乘大船,才没有了先前的凄苦。
杨慎一生,娶有两妻、两侧室(周氏生二子、曹氏生一子)。原配夫人王氏(生一子,早夭),一五一八年病故,次年,续弦南京工部尚书黄珂之女黄娥。黄娥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其余三人是: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
才女配才子,被当世誉为最佳伉俪。婚礼在新都桂湖之滨榴阁举行,洞房花烛,郎情妾意、你侬我侬,黄娥作七律《石榴》,表达自己新婚的喜悦和对夫君的深情: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深秋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番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这一年,杨慎三十一岁、黄娥二十一岁。作为续弦妻室,黄娥不与桃李争春,自比石榴花,晚到五月才开放。花开虽迟,却喜与状元喜结连理,她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婚后第二年(一五二一年),即劝丈夫回京复职,并同行相伴。
谁知黄娥一语成谶:祈祷与丈夫晚凉相对,老天却只给了自己五年的韶华时光;夫君一生有四子,也无一人出于己身。
一五二四年,杨慎获罪,谪戍永昌卫,黄娥陪伴病瘦如柴的丈夫,沿运河南下,入长江、泛洞庭。船到江陵(今荆州)驿站,杨慎看见妻子疲累不堪,心中不忍,借口父亲年迈体弱,请她代为尽孝。黄娥不能继续跟随,只好沿江西进,回老家新都,杨慎则弃船登岸,转道湖南、贵州,进入云南。
或许曾因率百余众协助木密卫所副使张峩,巧计平定寻甸安铨哗变、武定凤朝文之乱,或许感念汉时资阳老乡王褒,弥留封笔题作《碧鸡颂》,杨慎曾自号金马碧鸡老兵。但他谪戍永昌卫前,就与云南有了诸多联系:外公黄善明(四川眉山人),曾任云南督学;岳父黄珂(四川遂宁人),曾任云南大姚知县;同年进士兼好友毛玉,是昆明人,后来,其子捐建了升庵祠——“碧峣精舍”,至今保存最为完好、馆藏最为丰博。
在江陵,夫妻分别,愁肠万千结。江风冷冽,两岸草衰,妻子独立船尾,孤影绰绰、凄境绝寰,杨慎怅然唱吟,临江仙《谪戍云南·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何洲?今霄明月为谁留?团圆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有别于《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雄浑大气、放浪不羁,《江陵别内》凄情绵绵、缱绻婉约。黄娥更是悲从中来,连填五首《罗江怨》,最出名的是:
关山转望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音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此后三十余年,杨慎、黄娥,只能寄情鸿雁、相会梦中。黄娥独守榴阁,期盼夫君的音信,怅然中,咏作著名七律《寄外》: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好不容易盼来丈夫在滇南“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的家书,凄然谱成四阕黄莺儿《苦雨》。尤以第一阕,最是苦雨、苦泪、苦心:
积雨酿轻寒,看繁花树树残。泥途满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断肠。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一条金沙江,竟然成了天上银河。一对苦命鸳鸯,也成了现实版的《牛郎织女》,情深深、意切切,云遮望眼、杜鹃啼血,锦书易托,相见却难。一五五九年,杨慎客死永昌卫所,右副都御史游居敬巡抚云南,命人装殓杨慎遗体,移送四川新都。彼时,黄娥年逾花甲,再没有了快乐的理由,于凄楚孤泣中,带人去泸州迎接丈夫灵柩,悲恸过度,哭晕在码头。
一五六九年,一代才女凋零,终年七十一岁。杨慎在世时,夸赞黄娥,从不吝言,称她是女洙泗、闺邹鲁、故毛语,也就是女孔子、女孟子、女毛公。我想,他一定会在奈何桥等上十年,生生世世都做比翼鸟,都结连理枝。
秦耕 二零一九年八月 昆明下大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