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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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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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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走笔

西藏走笔

 

文/秦耕

 

很想去西藏,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这辈子最后一站。

       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二十多年前,在资阳和平路,同亦师亦友的唐俊高先生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当然,唐先生并未如他所言,要把西藏留在最后,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了N次。

   

1| 西藏情结

 

这里是世界屋脊、最接近天空的净土,就像一幅画,她恬静、素雅,是留驻人间唯一的圣洁殿堂。

    二〇一四年中考,女儿冲进云南省城的一所“一级完中”,她娘问:要啥奖励?她脱口而出:去西藏!看仓央嘉措。

    女儿眼里,满满的虔诚。

女儿喜欢读书,彼时正“热恋”仓央嘉措、纳兰性德等,尤其是前者。得到母亲应允,她很激动:“纳木错等了你多少年,我便等你多少年”……西藏,姐姐我来啦——

也许是受唐先生影响,我从没想过会这么早就去西藏,毕竟,那里是世界屋脊。但此次进藏,我却成了领队,带了一群半大美女。她娘也难得慷慨一回,给予了我们很优厚的待遇:双飞八日游。

    同行的另外三个美女是女儿的同学,分别叫雯、晗和媛,我接受托做她们的临时监护人,她们都叫我“操爸爸”。一路上,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飞机之于现代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交通工具,但是次登机,我却有了不一样的复杂情绪。

    执飞昆明-丽江-拉萨航线的,是川航的一架A320。“近乡情怯”这词,用在这里似乎不太恰当,但就是这种感觉。

也许是离乡太久吧,见到“四川航空”四个字,我就有了见到故乡的激动与忐忑。川中丘陵那紫红色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事,都飘在心空、浮在眼前,不上不下的,就这么吊着。其中的每一棵树、每一笼竹,都像一个人,都有着很多的故事,都在对我点头,问好:你在他乡还好吗?

此时,这心中,暖融融的,有些颤抖,很想大声地告诉他:还不错,日子还过得去。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降调,“挺好的……”哽咽如斯,相对无言泪千行。

如果说,这种情绪失控,就源于一架飞机未免太矫情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放纵自己情绪的动力源。细思极恐——西藏,一片远在天边、藏在心中的净土,因为埋得太深,所以她睡着了,但一旦醒来就开始疯长!

机窗外面,云海在阳光下,很像家乡熟透了的稻子,连片地荡漾着,偶尔几处山峰突兀出来,正如村口苍翠的老槐树。我面颊灼热,心中却打了个寒战,不忍盯着它们看,于是闭目假寐。

眼睛还是很不争气,眼皮偷偷地隙出一条缝来,放任目光从机翼下方往下偷窥:这时的山,褪去了它的苍翠绿衣,换上黑灰色斗篷。显然,女儿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她拽着我的胳膊,小声却又显得有些惊咋咋的叫唤:“爹你看,那些山好皮哦,竟然拿镜子晃我们,我好像听见它们说话了。”

    “说话了?它说了什么……”我莫名惊诧地望着女儿。

它说,它是雪峰,叫我们跟它一起去玩。”

见女儿煞有见识的样子,我似乎也突然听到了雪峰的声音,只是内容不那么童话。我听到的是一种宣示:“我本圣洁,不可亵慢。”

西藏近了,拉萨近了,空姐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西藏对于藏人,她是神圣的,对于他乡游客,她是神秘的,但自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开始,就不断有汉人踏上这片土地,我们,只是进藏汉人中芸芸众生里的一员,不知道第N。照理说,西藏已不再神秘,但此时的我和身边的小美女们,心中是何感觉真没法说清,是激动,是恐惧,是……我六根未净,浑身染尘,内心很纠结,精神在挣扎。

    就在这样一种情绪中,我们降落在了贡嘎机场。

 

2| 灞柳皈依

 

踏上西藏这片土地,除了大巴车、导游,最先迎接我们的是公主柳。高原的春天始终来得慢了一些,这些柳树吐绿不久,淡绿色的羽衣才刚刚遮覆枝条。导游达瓦(藏语:月亮)告诉我们,它来自东土大唐,随文成公主一起嫁到吐蕃。

这些本来稀疏平常的物种,在陕西叫“灞柳”,安静得像个年迈的村妇,在灞河边上与鱼虾为伴,与清风和鸣。只是来到了西藏,落户拉萨河、雅鲁藏布江畔,它就皈依如来,被称作“公主柳”。

贡嘎机场坐落在山南地区的雅江边上,旁边有贡嘎县城,距拉萨市区八十公里。雅江的水散漫而自由地一路逶迤东去,彼时,滩涂上公主柳和白杨树长势渐旺,和风吹拂,叶片上霞光点点,犹有万盏佛灯,照耀我们前往拉萨的路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女儿在旁边吟诵贺知章的诗,我转头看见了她安详的脸颊、明净的双眸。这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公主,今朝考试及第,他日再展英姿,能否取得更大成就?能否在浊浪滔天、物欲横流的世间,守住这份明净与安详?

庆幸的是,女儿和这公主柳一样,经历风雨霜雪而初心不改,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相信她脚下的路还会越蹚越宽,越走越远。

来不及憧憬女儿的未来,就已为自己能够如此近地亲近雅江而激动——如果不是因为跟团、难得有自由活动,我会掬一抔江水或者细沙,带着它走遍天涯。

雅江碧透,既是因为江水,也是因为这晚绿了几个月的公主柳。它被齐腰深的细沙紧紧拥抱,不怕飓风、不惧洪流,铸就这高原明丽的生命亮色。

江水被手牵手的公主柳梳成了无数条小溪,静悄悄地从其脚下淌过,不带情绪,一直向东,然后南下注入印度洋。树叶间筛下的阳光,镜面般地映照出它们的心事——闪亮、皎洁,欢乐而自信,似乎正在告诉我们:“承载了牧民的歌声、牦牛的哞叫,我就是江河,我就是汪洋,每一滴水都能装下整个世界。不信你瞧,这里是雪峰,这里是冰川,转山的、转水的、转佛塔的、磕长头的……每一个藏人、每一个进藏的人,都在这里了。”

汽车驶过雅江大桥,穿过嘎拉山隧道,就是宽阔平直的机场高速公路。这是西藏当时唯一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高速公路,不长,北起拉萨,南到嘎拉山隧道,仅此而已。

嘎拉山这边也有一条河,叫拉萨河,与林芝的尼洋河、江孜的年楚河先后汇入雅江。而公主柳犹如娉婷少女,在这些江河边上俯身浣纱、濯足,姿容端庄、姿态优雅,拉萨河、尼洋河以及年楚河是她们的情郎。她们温婉多情,情意绵绵地送这些河流汇入雅江,又将雅江送出国门,任其奔放、汹涌地在印度洋上恣意妄为。

我喜欢公主柳,当年它是东土大唐的派遣使,今天它是内地飘在西藏的情歌,流淌着汉区的鲜血,遮挡着藏区的风霜,让圣洁的高原变得鲜活而又更加美丽,将汉藏两族的情感联系得更加紧密无间。

 

3| 家乡味道

 

数年前,我参加过一次云南省记协组织的“疗养周”活动,其实质也是一次跟团旅游。期间的食、宿、行安排,都有专人负责,被安排得非常到位,但这次进藏,人均花销一万余,其团餐却味同嚼蜡。

本来,从低海拔地区突然去到世界屋脊,又每天饱受长途颠簸之苦,体力消耗远胜平常,对蛋白质、脂肪、氨基酸等营养更是饥渴难耐。按当时的物价水准,每人每餐15元的标准应该不算很低,但经过导游、餐馆相互间的利益输送和层层盘剥克扣,剩下的就只是陈米黄饭和无油少盐的白菜帮子了。陈米饭涩口、白菜帮子寡淡,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怪味,实在难以下咽。

有人说,旅游不是物质享受,而是精神追求。抱定这个信念,大人们经历过苦日子,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就当是一次难得的忆苦思甜和减肥之旅。

    虽说环肥燕瘦各有喜好,我却决不喜欢病态的林妹妹,从不赞成过分节食“造”出来的骨感美。你瞧那时装T台,简直就是一溜病梅馆,美从何来?所以,上初中的女儿中午回家,总能享受到我精心准备的“三菜一汤”。

女儿接受的是“五四制”义务教育,也就是五年小学、四年初中。这四年,恰好奠定了她的体质基础。

在车上,看见沿途不曾见过的地貌、风光,小美女们就兴奋,就用手机拍照,没有值得看的了,就唱歌。一辆旅游大巴简直就成了印度大篷车,歌声飞扬,笑声阵阵、掌声起伏。有同车的游客说:“这几个孩子真好看,真有喜感。”

到了景点,看见雪峰、冰川、草甸、湖泊,小美女们就尖叫,就摆Pose与雪峰、冰川合影,在湖边戏水,在草甸奔跑。可到了吃饭的时,姑娘们就蔫了,一个个愁着眉、苦着脸,大眼瞪小眼,好像那只碗有千斤重,那双筷子也是难以承载之重。人憔悴了,小脸儿也瘦了,让人眼见尤怜。

去纳木错,导游安排在当雄县城开饭,同桌的几位宜宾老乡可能是跟过的团多,很有经验。他们自带川味腌大蒜,以重口味压制团餐的粗鄙与寡淡,吃得个津津有味、谈笑风生。

也许是看到四个美女的惨状心中不忍,也许是听我鼓励她们勇敢吃饭时的满口川音,一位宜宾老乡主动拿出了腌大蒜与我们分享。

起初我还担心女儿不会吃它。她曾说吃了大蒜口臭,对人不礼貌,但是这一餐,四个小美女竟然毫不矜持,狼吞虎咽地吃得很起劲。我窃笑,女儿就撒娇,挽住我的胳膊说:“不就是馋这家乡味嘛……”

    “嗯,家乡味,爷爷奶奶也做。”

“你呢?”

“会,但要鲜蒜,嫩一点的。”

    “老家有吗?”

“有。”

“那我就请奶奶做。”

好!”

这时,我想起一副对联:“圣人蒙难,天地万物可食皆成宴;匹夫甚幸,世间众生有情均为佛。”

总算吃了一顿饱饭。女儿很不淑女地抚着肚子,脸上有了笑容和红润。

因为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拉萨在我心中,站得很高,也很遥远:蓝天白云下,满街都是藏袍和转经筒。

身临其境,我却极度怀疑自己的视觉感官:明净的玻璃橱窗、琳琅满目的商品,男人们西装革履或穿T恤衫、牛仔裤,女人们则是短裙、短裤,甚至有穿露背吊带裙的。我感觉时空错乱了。

难怪达赖仓央嘉措会成为高原情圣,难怪他会毫不掩饰地宣示:“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同事们常说,老秦这人,情商是个硬伤。是的,这些花红柳绿和莺歌燕舞确实很难触动我,满街的川音和川菜馆子却赚足了我还算珍贵的回头率:“这还是拉萨吗?还是那个我的灵魂难以企及又渴求皈依的地方吗?”

有啥子好奇怪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四川人。别说是拉萨,就是下边的县城,都有我们的老乡和我们老乡的营生。”

到了酒店,老板笑我“没见过簸箕那么大块天”。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极了家乡那条望着太阳狂吠的中华田园犬。

“我资中的,来这半年了,”老板是个敦实的中年汉子,一点没有接待客人的样子,“老乡吧?听口音,像资阳、简阳那一带的。”

    “……资阳,雁江区……三贤故里啊。”我心中一阵错愕,立马又有些自豪,还夹杂了点“他乡遇故知”的小情绪,递上一支烟,和他攀谈起来。老板好像更加兴奋,话痨一般地给我介绍拉萨,讲大昭寺、布达拉宫,讲文成公主、山羊驮土……喋喋不休,摆了好一阵子。

或许,这也是一种家乡味。

 

4| 大昭寺

 

到达拉萨时,天已经黑了。观光行程从第二天开始,首站大昭寺,而后布达拉宫。天气配合得很好,蒙蒙细雨驱离了前一天的炎热,清凉的空气中升起一种看得见的庄重和静穆。

大昭寺空间不大,佛像却是高大魁梧,犹如一种威压,挤压着僧侣、香客和游人们。大殿内藏香弥漫,听不见导游的介绍,只有清亮的磬声穿耳入心。我似乎失去了思索与联想,被某种绕指的柔牵着,飘飘然,一脚踏上铺了金的云端,时间凝固了,空间却翻转着奔涌。

我听见耳畔有猎猎之声。

在殿内绕了半圈,在一尊不大的神像面前,大家无声地停了下来。我听清楚了导游的介绍:“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佛,是文成公主的同行者,来自东土大唐。”

    据说,拉萨曾有三尊释迦牟尼等身金佛,其他两尊分别来自印度和尼泊尔,但都毁于一个错乱的年代。所以,大昭寺便成了藏传佛教信众心中的圣地,香火极旺。

    登上寺院楼顶,远处的布达拉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它藏形云霭之间,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肃穆和仙气。

    连同楼顶观景、拍照,很快就用完了规定的一小时时间。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街面也不再寂寥,转寺的信众顺时针绕寺而行,延绵不绝。也有磕长头的,不分男女,但年龄偏长,穿着我所期待的藏袍,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长垫上,朝着寺院的方向叩拜,五体投地——磕头的人每一次匍匐磕头,头、身体和四肢,都紧贴在了垫子。他们双手合十,躬身、匍匐、叩头,然后起身——循环往复,据说每天都要磕一千次。有理由相信,他们此刻的虔诚,远非都市里的时尚美女,对于瑜伽的追捧可以比拟。

    我和小美女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还录下了一段小视频,晚上回到酒店,我从视频中意外地看到了几条颜色各异、神态各异,却是同样专注的小狗。看来,“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说的都是真的。

    来到布达拉宫脚下,天空已经放晴。

    “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离我们很近,好像伸手就可触摸,但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生怕一伸手就会击碎那一大片蓝色宝石,更怕缀在天空的羊脂美玉会因此跌落,再也捡不起来。一群鸽子飞过,天空依旧蔚蓝如洗,云朵依旧白璧无瑕。

    布达拉宫是一座堡垒式建筑,集宫殿、佛堂和军事防御于一身。松赞干布当年征伐各部落、建立统一政权时,其政治中心还在藏南,为迎娶文成公主才迁到拉萨,在这危崖之上修建了布达拉宫。后来历经几世达赖逐年扩建,宫殿才长高到山顶,占据整个山壁,并分出了白宫和红宫。

    出于保护等原因,游览布达拉宫,依旧限时一个小时。

    我们喘着粗气,沿着厚重、粗糙的石阶上下,都没弄清楚浑身镶嵌着红宝石、绿松石和天珠的佛像到底塑的是谁,更没明白有几尊佛塔、里面都坐了谁的真身,倒是砌在红色高墙里的白玛草,因为隔热防潮,历经数百年而不腐,让我印象深刻。

    导游说,布达拉宫耸立危崖而千年不倒,实为白玛草之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但这里的宫墙很厚,最厚处达一米五。转角的地方还留有大约二十厘米的窄缝,具有通风、采光、观察的功用。“不同物质的热胀冷缩值各异”是一种常识,这些窄缝和白玛草,恰好给不同建筑材料的胀缩留足了余量。这到底是科学的馈赠,还是佛主的指引?

    古时内地人盖房子,用金丝楠木是僭越,西藏和平解放前,白玛草类似于金丝楠木,用它砌墙也代表着主人的高贵地位,不是谁感觉到它好就可以随便使用。至于什么阶层能用、用多少、怎么用?穿越时光,丈量一下拉萨布达拉宫与江孜帕拉农奴院之间的时空距离和身份差距,大概就能明白一二。

    站在通往布达拉宫的石阶上,拉萨城就在脚下。站在离开布达拉宫的石阶上,仓央嘉措的后花园也在脚下。而此时,我恍惚看见了东山顶上那位放牧牦牛的美丽姑娘,看见了雪夜拉萨的灯火阑珊处,酒肆里那位纵情豪饮、私会情人的雪域之王。雪后初霁,清晨的街头,一串孤独而蹒跚的脚印,正在吟唱凄绝、轻艳、清丽的情诗……

 

5| 藏北转水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面对佛,仓央嘉措曾这样深情地吟唱,但是,普通人转山、转水、转佛塔,索求的显然不止这些——除了今生,还求来世。

我们在空降西藏的第三天,也随导游有过一次“转山、转水”。

    念青唐古拉山横亘在冈底斯山脉和横断山脉之间,其怀抱中有一个湖,叫纳木错,在藏民心中十分神圣。我们沿青藏公路北上,经羊八井、当雄县城,来到海拔五一九〇米的那根拉山口,就能远远地望见它了。

    那根拉山口海拔比拉萨高一千多米(拉萨海拔三六五〇米),导游说,这里的天空就像孩子的脸,一时碧空万里、阳光普照,一时又阴云密布、雨雪交加,出发前,她提醒我们备好防寒服。为方便大家租赁冬装,还将汽车停在了服装租赁公司门外。但是,天公作美,从拉萨到纳木错,一路风和日丽,公路两侧草甸青青、牦牛奔跑,如在画中。

    汽车开进纳木错自然保护区,在那根拉山口有过短时间停靠。虽然导游一再告诫“注意身体,不要奔跑”,但女儿和她的同学们下车后就像脱缰的野马迎风奔跑,还摆出各种Pose拍照。尽管如是,她们也算不上最疯的——看,远山之上,那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在爬山呢。导游长发乱舞,不住地念叨:“疯了,疯了……”

    我如厕回来,正要采摘一朵野花,却撞见了导游。她问我:“么是感觉有些飘?”我说:“还好。”紧接着问她:“这是不是格桑花?”她说:“是,不过也叫狼毒花。”

    “为什么?”

    “看过电视剧《狼毒花》吗?”

    “看过,怎么啦?”

    “这就是狼毒花。不过,在雪域高原,所有的花都叫格桑花。”

    “哦——”我怅然,也有些明悟。此时,身旁虹一样的五彩经幡飘在风中,发出哔啵之声,不由得放弃了采摘:“人生不易,它们也是很难。”

“么事不易?”今天的导游是个湖北女人,她似乎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我只好解释:“飓风过岗,百草蛰伏。”

她好像更加茫然。

    汽车从那根拉山口“栽”下,就一头扎进了藏北草原。一眼望开,远处的山光秃秃的,却棱角分明地变幻着色彩,灰、紫、红、白……每一道都印入了纳木错,镶在水底的蓝天、白云之上,柔软似锦、温润如玉,但谁能想到,就在这和谐相生的美丽背后,竟有一段多情而又血腥的宫闱传说。

    在藏语中,念青唐古拉的意思是“盛糌粑的口袋”,亦是守卫藏地生灵的战神。相传,念青唐拉经百战而胜,迎娶了美丽的纳木错,但他至少还有两位夫人,一个是叫白孜山、一个叫其姆岗嘎山,纳木错久居深宫,备感寂寞,便与波吉山偷情生下一个私生子。念青唐古拉因妒生恨,挥起战刀,砍断了波吉山的双腿。

    没有了双腿的波吉山再也站不起来,只能终日躺在班戈县西南的草原上。与他一样,环绕纳木错的藏北草原,也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浩瀚与葱茏,伏地的浅草甚至不能没马蹄,但这并不影响牦牛们的茁壮成长。

    在后来的林芝行中,专线导游达瓦告诉我们,牦牛,后藏(藏北草原、日喀则、阿里等地区)的才算正宗,前藏(拉萨、山南、林芝、康巴、中甸等地区)的不是牦牛,而是“猵牛”,为牦牛、黄牛杂交的后代,它体型大、产肉多,但肉质、口感都远逊于牦牛肉。

    “嗯——好香……”车厢里,不知是谁呓语般发出一声赞叹。我循声望去,一位漂亮女人正趴在车窗搜寻香源。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公路旁边的一顶帐篷前,三四个牧民正焚烧干牦牛粪烤火、烤肉。

    牦牛肉的馥香混同牛粪烧焦的特殊气味,被猩红火堆、蓝色火焰抬升,随风飘送。

    纳木错湖畔也有牦牛,犄角弯弯如心,一身雪白,落落大方,像个初出深闺的待嫁姑娘。显然是经过主人的精心打扮。而在我看来,此刻的它们只是游人照相的道具,远不如草原上那些黑色的、褐色的土种牦牛自在。那些牦牛虽然生命短暂,只有短短五年或者八年,却能在草原上自由奋蹄、撒欢,任人宰割却不受人摆弄。

    正感慨间,导游的“武汉腔”又在耳边响起:“纳木错是藏胞们的圣湖,大家把买来的小饰物放进去洗洗,也算是开光吧。”

    大家闻声而动,媛却突然“失足”,一脚踏进了湖里。我心中一紧,立刻飞身过去,而她却没事儿地爬上岸来,一边倒出鞋子里面的水,一边仰头傻笑:“我这脚和鞋子也开光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却又听见她揪心地惊叫:“我的眼镜呢?”

    “这是啥节奏?”我看向湖水,清澈见底,水下除了鹅卵石、牦牛粪,什么也没有。她担心掉在了沙滩上,被游客或者牦牛给踩碎了。

    “会不会是掉在了那根拉?你们那么疯……回去时找找——”我安慰她,更像是安慰自己。一个半大孩子,被她父母托付给我,不管财物还是人身,稍有损害,我都将颜面扫地。

    导游和驾驶员很好说话,游客们也很理解,汽车便在回去的路上,再停那根拉山口。我带着四个美女如鲫下滩,各寻一方,东瞅瞅、西望望……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彩色的经幡都还湿着,风却更加迅猛,刮在脸上有割肉的感觉。

    “在这里!”我回头看见女儿正站在经幡前,举着眼镜,一个劲地憨笑。她灿烂、得意,任由刘海在眼前飘飞。

大概因为找回了眼镜,孩子们心情大好,婉转的歌声充盈着整个车厢。而窗外,风雨追逐着汽车,在后面呼啦啦地吹,哗啦啦地下,远处的雪峰也开拓了自己的疆界。

这一连串的好运,就算是仓央嘉措,恐怕也不曾“转来”。

 

6| 川藏线烟岚

 

    去林芝和雅江大峡谷时,导游换成了专线导游达瓦,他让我们叫他“月亮”。

    月亮祖籍湖南,军人世家,他和父亲、爷爷都出自18军,因为母亲是藏胞,他也有了一半藏族血统。这些血液在他身上透射出一种特殊的气质:开朗、坚毅、固执。

    汽车在川藏公路上一路向东,白杨树和公主柳不断地闪过,月亮自豪地介绍说:“这都是我爷爷他们进藏时种的,五六十岁了,你们看它多粗,多壮……”

    是的,我从它们干裂的树干上,触摸到了它们的年轮以及所经历过的风霜,从它们葱茏的树冠上,也感受到了西藏正在发生的变化。只是因为城市发展和道路改扩建,这些见证过历史的白杨和公主柳,正一棵棵地被连根拔起,月亮愤恨地骂道:“败家子!”

    越往东行,树越少,坡则越陡、弯道越急。路边的断崖上,经幡也越来越多,那红、白、黄、绿、蓝,呈现五彩的叫“风马旗”,它不拒风霜雨雪,替主人日夜祷告五方佛,祈福亲人平安。亦有竖立如兵者的叫“刀马旗”,与风马旗一样于风中发出哔啵声响,不同于风马旗的,它是藏民们祭奠战争亡灵,期盼和平永固的经幡。断崖之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白色的梯状图案,我不解,问月亮。他解释道:“天梯,画梯的人希望故去的亲人,能够通过天梯直上天堂。”

    拉萨河顺公路朝我们身后流淌而去,越往东去乱石越多水量也越少。“拉萨河之源就在前头了吧。”我正揣摩,汽车却已悄然停下,紧跟而来的是月亮的介绍:“米拉山口到了,它海拔五〇一三米,是拉萨河与尼洋河的分水岭,也是两条河的发源地。”

    这里是雄峻奇险的川藏公路,近拉萨端的第一个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山口,几头镀金牦牛雕塑,似乎彰显了当年筑路者的开拓精神。

说来奇怪,一过米拉山口,公路两边的植被就变化得很快,先是高山草甸,过后次第为小灌木、灌木、乔木,他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尼洋河的水也越汇越多,飞流直下,异常湍急。在一段不宽的河道中央,一块巨石分开河水。

    我拍拍女儿的脑袋:“看那石头,在河中算不算中流砥柱?”

    汽车转过山嘴,四个红色的汉字便从巨石上飞出,女儿侧头一笑,眼睛中有着崇拜:“爹你又说对了,它就叫中流砥柱。”

    我巨汗。

    而这时,车头前方呈现出一幅多彩的唐卡:烟岚绕着山腰,往上是银色的铁架和线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往下是牛、羊和藏乡猪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这般景致,除了藏东河谷恐怕很难寻觅。徜徉其中,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放牛娃,手扬鞭儿,点缀这美山美水。

    月亮说,不走川藏公路、不看南迦巴瓦峰就别说来过西藏,不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就别说来过林芝。我知道,他这是在给我们“下套”,故意激我们消费自费项目。但是,我们本就不想放过这两处胜景,没想到的是,这暗合了整车游客的心思。

    路过八一镇(林芝地区首府)、林芝镇,汽车没有停留,而继续沿着川藏公路东进,进入“高山花海”。路边的灌木不再凌乱,出现了种群连片的景象,最多的是高山杜鹃。

已是七月天气,杜鹃花期已过。月亮说,要是早来十天,便还能看见漫山的杜鹃花,红艳艳的像海洋。

我有些失落。

你瞧,这成片的杜鹃树在草坪上、在乱石间,苍老遒劲,每一棵都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吧?若是花期尚在,蓝天之下,白云红花遥相映衬,人在中间从这边徜徉到那边,从山脚漫步到山顶,脚下是绿茵茵、毛茸茸、软绵绵、暖乎乎的巨型地毯,身边是鲜艳、亮丽、骄慢的鲜花,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灿烂、华贵和幸福?而现在,杜鹃树老枝斜出,叼着暗褐色的叶子,凋零败落。人在其间,如临晚秋的荷塘,孑然萧索。

    正惆怅,突然一株高大挺拔的树突兀地耸立在远处,虽然树梢已经成为枯桩,树干中段却还枝繁叶茂,龙须草挂在枝干,犹如老树的胡须,迎风飘飞。

    “这又是什么节奏?”我心中惊奇,“这里海拔可是超过四千米啊,咋会有如此高大的乔木存在?”

    “我们已经进入了川藏公路最美的地段——雅鲁藏布江大转弯处,也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顶端。”月亮的话提醒了我:雅江大峡谷南北走向、北高南低,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峡谷进入中国,随地势抬升,在这里形成回旋,造就了多样性的气候和多样性的动植物群落,出现原始雨林奇观也实属不奇。当然,作为原始雨林,它海拔超过四千,也是世所罕见、全球唯一。

    月亮说,这种乔木叫中国云杉,为中国独有,十分珍贵,受到国家保护,就算死树干都不可采伐,更别说运出森林了。它们隐居深山,手牵手地托起了谷中烟岚。川藏公路正像一条分界线,将森林和高山草甸分割,两边的景物截然不同却又浑然天成。我忍俊不禁地又为之一叹。

    “唱山歌,唱山歌喽……”汽车在一个山腰的平台上停下,车内响起了月亮嘹亮的声音。

    这是西藏旅游,川藏线上的“专用名词”,意思是下车如厕。因为人烟稀少,路途遥远,很难遇到可以方便的地方,只能因陋就简,就近“唱山歌”了。

    但是,月亮此次安排,并非单纯的小解。他大手一挥,指向远方,声音却很低缓、哀怨:“看那边,不远,就二十多公里,那座山背后就是我们的藏南地区,我们的九万平方公里土地、近百万同胞,还被印度实际控制。”

    “那就是所谓的麦克马洪线?”一大车人都惊奇的将嘴巴张成了〇型。我的目光顺着月亮的手指延伸,跨过雅鲁藏布江(不知是什么时候,尼洋河已经汇入了雅江),触摸到一面绿莹莹的山壁,再往上爬,越过山脊,乌云在山脊上空筛落着雨线。我似乎看见雨线背后和我们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但他们或者它们,何时才能回来?

    因为下雨,南迦巴瓦峰十分害羞,在云层中犹抱琵琶半遮面,远远地挂在天际,令人十分扫兴。倒是近处的山下,五家寨在绿油油的青稞苗和金黄色的菜花中隐约可见。月亮说,这是第三香格里拉第一为云南泸沽湖畔、第二为四川稻城。其实啊,前藏水草丰茂的广大藏区,不管是雅江流域、滇西藏区还是康巴藏区,都统称为香格里拉。它们或广阔、或婉约、或惊艳,都一样的美丽,一样让人流连忘返。

    五家寨历史久远。唐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儿子刚刚长大成人,夫君松赞干布就薨了。这位和平的使者无意宫闱争斗,也没有选择北上东归,而是孤身到此修行,终老余生,一共住了十五年。后来,旧西藏历代政权都是政教合一,都将此地奉为圣地,全藏遴选五户德行兼优的人家伴居于此,故称“五家寨”。

月亮说,我们此行无缘五家寨。因为保护,每次进入五家寨的游客不能超出五人,我们一行四十余人,不能全部进入,分批进入又有时间冲突,只能放弃。于是,很多人都说,下次来就自驾,一定要做客五家寨。

 

7| 淌过历史

 

    有人说,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但进藏却不同。不管你际遇如何,留在心底的,最终只有一个观感:神秘、肃穆、庄严、圣洁,不可亵渎。

    我们此行还去过江孜平原,看农奴庄园、宗山抗英遗址。据史载,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一九〇三年)日不落帝国的军队自亚东而入,侵略我西藏地区,沿途遭遇了藏民们的誓死抵抗。次年,英军推进到江孜,向宗山古堡发起猛烈进攻,我军民据山而守,坚持达三月之久,只惜弹尽粮绝、寡不敌众,宗山失守,宗山古堡遭受破坏。

    电影《红河谷》艺术地反映了这段历史。

    藏族青年格桑救下了一位落难的汉族姑娘(后取藏名“雪儿达瓦”),美丽的部落公主丹珠欣赏格桑,也注意到了雪儿达瓦。后来,遭遇雪崩的英国探险家琼斯和洛克曼被他们救起,并留在江孜养伤。

    在这段相处中,他们跨越了民族、肤色,培养出深厚的友谊。伤养好了,英国人离开了,送给格桑一个打火机,格桑又把它转赠丹珠公主。

    没想到重逢时,对方带来了军队,用战争和杀戮报答此前的救命之恩。丹珠公主不幸被俘,并当成人质胁迫格桑带领同胞投降。丹珠请求格桑朝自己开枪,而死战中的同胞,怎么舍得枪杀自己美丽的公主?无奈,丹珠用英国人留下的打火机,点燃了侵略者的炮弹……一切都灰飞烟灭,唯余被气浪抛向空中的打火机和丹珠悠扬的歌声。

    雪峰映照了这一切,冰川铭刻了这一幕。面对雪峰和冰川,我们终于明白,这片圣洁的土地上盛开了格桑花,同时也有狼毒花,也有狼出没。大恩成仇,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的故事流传千年、妇孺皆知,但是,我们是否坚守了一个原则?善良、仁义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们是否给它画出了底线?因为没有底线的与人为善就是“滥好人”,就会失去自己和同胞的生命以及尊严。

    离开宗山古堡时,我留意到一块黑色石碑,其上镌刻了“全国重点文化保护单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1961年”等字样。很显然,发生在一九六二年的还击,是民族觉醒后朝着西南的一次怒吼,而再次睁眼打望藏南、怒吼藏南,会在何时?

    下一站是日喀则。沿途,我们看到了天葬台,看到了拉日铁路火热的施工场面。历史与现实在灰黑色的山峦间交汇、重叠,车厢里,司机打开了音响,韩红的歌声飞向了天空: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

       哪里有条神奇的河

       阿妈拉说牛羊满山坡

       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

       蓝蓝的天空白云朵朵

       美丽河水泛清波

       雄鹰在这里展翅飞过

       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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