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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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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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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峰山听雨

文/秦耕

十月省亲,午后微醺,一脚踏进了家乡细雨蒙蒙的秋色。

黑布伞切割着细雨,小路上丝茅草如剑,脚下却绵软得像是踩上了棉絮。没有牧童,没有短笛,惟余熟悉而又陌生的远近苍茫。

这是通往巍峰山的小径,数十年来不知走过多少回。此前走它,多半是儿时走外婆,对于巍峰山,只是路过山岗,很少登顶。今年国庆,我特意将年假与之衔接,便有了一次回乡过生日的机会,也有了再次踏上这条小路的闲暇与从容。

一路走走停停,远“山”近景,扑面而来,却少了儿时嬉闹、雀跃般欢悦。儿时所见,多是紫色的“山”、通透的沟,以及村落房顶上袅袅的青烟。那青烟中,恍惚飘散着外婆锅里,腊肉的浓郁馥香。

这是当年走外婆的全部内涵,有滋有味,却隐含了那个时代的悲凉——几块水田、一片旱地,勾画成一个无形的圈子。人,只是这个圈子里的“附着物”,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只能在圈中觅食,以致于这“山”、这沟,都如火烧过一般,了无诗画。

再走此路,草长兔奔,已很难辨别哪里是路哪里是崖——齐腰的草、过头的芭茅,以及青葱的柏树模糊了视界。

不是写诗,却有了难舍的诗情:形单影只,似乎孤独,却有着难得的宁静。尤其是在这雨中,双眼朦胧,雨雾飘绕,蜂鸟般飞地窜到身前,当你伸手要将它捉住,揽入怀抱,它却惊鹿般逃脱;而当你无奈放手,它又轻盈地飘过来,缠绕着你的胳膊,将头依在你的肩上作憨笑状。有声无声,就是调皮。

离乡二十余年,这绵绵秋雨、这如翼薄雾,都是拴系乡情的丝带。而牵住这丝带的,则是一个寻常的地理名称——丘陵。

川中丘陵,地表形态之一,形随心变,动静皆画,品之有味,我在她的怀中,陶醉了二十年。

家乡在资阳市雁江区,是一片一“山”连着一“山”的浅丘。山丘不高,矮则几米,高则几十米,少有上百米的,如巍峰山。山丘不大,其“幅员”小则几亩,大则几十亩,有的甚至比古时皇陵小了很多。或许因为这样,“丘”的身后会跟上一个“陵”字,成就其“丘陵”的名头。

儿时看这丘陵,萧瑟、阴森、惊悚,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时的村办小学,通常只有两三个班,我们上完三年级,就需到几里外的乡办完小念书。上学早了、放学晚了,都得走夜路。沿途雾气缭绕,沾衣湿襟,远“山”近影很难辨识。一种静穆、阴冷的感觉扒满心底的窗棂,如果突然有一棵不高的柏树闯入视野,胸口就会发紧,紧接着是背心发凉,双腿发软发麻,迈不开脚步。站在清凉的风中,额头却是细汗密布……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家乡的山山沟沟、树木草丛,却有了一股强烈的亲近。

“山”与“山”间,宽宽窄窄,虽是景致雷同,却也四季分明,沉入心中的底片,自然不尽相同。

春来莺飞草长、麦苗葱茏、菜花金灿,“山”顶沟底,都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夏时林木繁荫、绿水淙淙,溪水滑过水草,鱼儿在草间自由地写意。儿时常与伙伴到小溪沟里逮鱼、到芭茅林中逮蚱蜢,用火一烤,细嚼慢咽……那种焦香的味道,至今仍然令人满口生津,嘴角湿润。

秋则稻浪翻滚,玉米色衰却背负着同样沉甸甸、金灿灿的种子……此时的笑容已不在这“山”、这沟,而在人们的脸上。

要是在冬天,虽然树枯草黄,但麦苗、豆芽却已拱出土面。一派“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景象,把紫红色的土地,点缀得像个娇羞的新娘。新土的馨香、麦苗的清新,正如新娘的体香,诱使你急欲亲之吻之。

四象相比,我更爱秋天。

如今的家乡,没有红叶,即便深秋,也没有萧瑟肃杀。除去收获的喜悦,播种的忙碌,就是漫山的黄菊。但我不喜欢这些,而爱悠扬的细雨、浓淡相宜的雾色。它没有春天的轻描淡写,也没有冬天的浓墨重彩,而是一幅透着清凉与惬意的水墨画。

落笔处,轻者飘逸,淡如流水,轻轻地,软软地滑过你的额头,滋润你的心尖——如果你是姑娘,没法不婉约恬静;重者挥毫泼墨,犹如蛟龙腾空,有着“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大气与豪情——如果你是男人,没法不激情澎湃,挥斥方遒。

沿东麓而上,走到“黑岩洞”,荆棘已然了无,山风却愈来愈疾,细雨就像箩筛下的白面,乱纷纷地缭绕。踩着或软或硬的页岩路面,听不见“黑岩洞”的泉鸣,却能感受到山风的呜咽、细雨的低诉。此时的山腰,浓雾如盖,奔涌向上,簇拥着我直上山顶。而山下的巍峰水库,雨雾如岚,就像浣纱女人的纱巾,婉然飘临如镜的水面。

穷极页岩路面,数十级石阶就在眼前。窄窄的石阶笔直如天梯,没有护栏,悬空的两厢被雨雾填满,颤巍巍的,像是在寻找依靠。踏上这石阶,恍惚听见击磬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心净。但一回头,立刻便发现自己已然穿越了时光隧道——“磬子石”早已不在,耳边响起的,不过是当年“破四旧”的烽烟,以及人们当年开山采石时,铁锤、铁錾碰撞的丁零。

老人们说,“磬子石”健在时,会在这样的风雨中,发出清净心灵的秘音。

巍峰山寺据顶而建,掩映在苍劲的榕树和古黄娘树之间,但其当年的盛况却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

相传,巍峰山寺,初建于清雍正四年,鼎盛时,曾供侍大小神像百余座。清嘉庆五年,曾为川中白莲教首领之一的王三槐兵至巡司桥(为古时资阳县巡检司筹建,民间有“王三槐作乱,马不过巡司桥”的传说,清帝嘉庆以为资阳城隍庙显灵,便册封城隍菩萨为“显忠大王”),乡邻避祸,募集群资,垒砌寨墙……直至清末民初,再由乡绅捐资,重建巍峰山寺,塑十八罗汉、二十四诸天、十二圆觉……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巍峰山寺已是覆水难收。

步及寺门,一幅楹联突入眼帘:群资保障;永镇山河。遒劲浑圆的大字,显现出家乡人当年重建巍峰山寺时的毅然决然。而其大雄殿前的“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渡不善之人”楹联,更能彰显家乡人劝善为善的良好意愿和累年践行。

站在寺庙门前,身后是重建的戏台,身前是笔直陡峭的断崖,远处则是一条通往城市的水泥路。我是沿着这条路离开家乡、走进城市的,但此时却沉浸在这细雨蒙蒙的乡野,忘却了城市里的喧嚣与灯红酒绿。

这个时节,巍峰山没有庙会、没有大戏,但我却听到了身后舞台上锣鼓的混沌与清冽、川剧高腔的雄浑与婉转;看见了它每年春节、端午,赶庙会、唱大戏时,台上的一张张脸谱,以及台下的一张张笑脸……

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雨被黑夜收割,视力所及,无处寻觅,但我却能听到它正在空气中曼妙地舞蹈,或强或弱,踩着鼓点,也踩着我的耳膜。此前,大概因为视觉强势,我感受到的是雨的形,而此时,我感受到了雨的神和灵——细若游丝,呢呢喃喃,婉约如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雨声浸润着空气,听起来格外阴柔,但分出了若干层次:那柔和润物的,是拂过树叶的雨丝;那嘀嗒如泉的,是叶尖上掉落的水珠;那轻柔细腻的,是滋润眼睑的水汽;那清悦悠扬的,是雨线穿过清风、飞上廊檐,风铃时的吟唱……而那时远时近、时有时无,显得有些空旷的,则是细雨跌下远处黑洞洞的断崖时的叹息……

万般雨声,被一双操琴的手编织到一起,汇成一曲奇妙的天籁之音。在这秋雨的古乐声中,仿佛能够听到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以及人的生死……突然,我看见东坡居士杖竹雨中,边走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今时的人们,谁能像东坡居士那样淡定从容,有着超然物外的勇气和胸襟?当年,他虽遭贬谪,归去萧瑟处,却依然“也无风雨也无晴”。

家乡没有“三苏”,却有“三贤”(苌弘、王褒、董钧)。

家乡有其名,川中丘陵;家乡有其实,人杰地灵,而这名、这实,都源自细雨的滋润。家乡是一根红线,情牵游子脆弱的神经,我聆听这细雨,便听到了家乡的脉动,听到了父老乡亲的心跳,走到哪里,都有她或激情澎湃、或婉约静谧地在心中衍生,在心中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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