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秦 耕
还才刚刚入秋,四川就换了一张脸。
伏旱、热浪,全都退隐,剪不断、理还乱的秋雨连绵不绝。秋风秋雨夹裹挟凉爽,暗藏寒意,冲洗了猛追湾的夜空,往日喧嚣的主角:冷啖杯、夜啤酒、小地摊都藏进了,这秋雨织就的夜色。
我在遥控上摁下开关键,空调停止了工作,自己也入禅枯坐。窗外,雨打银杏叶,我的双眼就想穿透雨帘、穿透夜幕,捕捉一抔府河的涓涓流水。然而,我失败了,没能逮到流水,却逮出一丝万家灯火中若影若现的愁愫。
我想自己是想家了,得尽快回去一趟。
次日赶早回到老家,肚子已经饿了。问悉家中有挂面,也不敢劳烦老娘,就自个儿钻进了灶房。
“刷锅,掺水,生火……”我念念有词,仔细回忆当年烧柴做饭的流程,却左看右看,始终找不到当年的刷锅物什,“妈,刷把呢?”
老娘没有出声,但很快也走进了灶房,往灶沿上一抹,拿起一块并不规整的红砂石:“用这个磨吧……咋啦,不会用了?”
我接过石头,心中生起一串疑问:“咋又用磨锅石了……”
不待我把疑问全都说出,老娘就开口了:“年纪大了,嘴清淡,这锅又开始生锈了。”
老娘似乎不懂句读,紧跟着又说:“你爹不想动,懒得去抠,随便捡了块石头。”
老娘的话让我想起了早年间,那块爷爷的宝贝、我的重玩具。
磨锅石,今天知道它是何物者已经不多了,但在上世纪中后期前,它却是乡村人家的必备物件。当年,没有电饭锅、不粘锅,也很少有人用得起铝锅,做饭、炒菜、煮猪食,都烧生铁浇铸的铁锅。使用这种锅,好处是皮实耐用,坏处是费柴、容易生锈,尤其是“云板”会被锈蚀出裂痕。
磨锅石恰适其事。
记忆中,家里有三口锅,“四水锅”做饭、“三水锅”或者“毛边锅”煮猪食,釜底鼎锅则被搁进两锅间、烟囱前方的洞孔,掺进冷水,扣上锅盖,不管是做饭还是煮猪食,热烟和余火在进入烟囱前,都得先舔一舔鼎锅的釜底。饭好了、猪食熟了,鼎锅里的水也热了,劳作回来的爹娘放下农具,先是拿起木瓢、木盆舀水洗手、洗脸,然后捞酸菜、吃饭。
那些岁月里,人们磨锅比磨刀勤快得多。原因很简单,生铁锅爱生锈,又很少遇见荤腥,炊烟生起,灶房里传出来的,不是锅铲碰到锅沿的欢快响亮声音,而是磨锅石摩擦锅面的沉闷低回声响。
爷爷是个能干、精细的人,他做的扁担、扦担、锄把,都是取材于页岩上的纤细柏树,光滑、圆润,韧劲十足。做磨刀石、磨锅石也是如此,他首选“灌县石”、次选石胆核,最次也得用块细砂岩。爷爷做的磨刀石是块规整精致的长方体,磨锅石则是六面微凸的正方体,拳头大小,匀称、温润、饱满,像一个玩具。
记得少时,我常拿爷爷的磨锅石去玩伴家砸核桃,后来不知怎么就整丢了。爷爷很痛惜,很生气地“封”了我一句:丢三落四,难堪大用。
也许是被爷爷给“封”拐了,如今年过半百了,我竟越混越差。
几年后,二姑远嫁川西平原,爷爷不要彩礼,不要名冠巴蜀的“西叶子”(晒烟叶),而要二姑父给他“整两块灌县石”。灌县石砂细、油浸浸的,温润如玉,常被叫做“油石”,大工匠们常用它来磨制精密刀具。爷爷要它打磨成的磨刀石、磨锅石,要赛过好几十里。
二姑父满口应承,说是“回门时一定送来”。二姑被他顺利带去了川西坝子,但到他送来灌县石的时候,爷爷却因营养不良经常眩晕,摔死在阁楼下了。
爷爷没能用上二姑父送来的灌县石,爹则了却了他的心愿,将其打磨成两块磨锅石、一块磨刀石。也像爷爷一样,爹在三块石头上都刻了个拼音字母“Q”。
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的前一年,记忆中最热的一个初夏。中午,阳光炙烤大地,我经稻田埂过沟回家,爹走在前面,肩上一头挑箩小麦、一头挑半箩豌豆,豌豆上面搁了一提篮蚕豆。汗珠从他的光脊上淌下,浸湿了裤头,脚步却迈得特别欢快有力。彼时,我感觉两旁的稻田,比起捉蜻蜓、捕蝴蝶时,秧苗更加青葱、蒸汽更加轻曼。
可刚迈进大院“朝门”,就差点被一个快速蹿出的人影撞翻,几乎同时,一块石头砰的一声落在脚边,吓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爹顺路放下担子,避开追出的人,转身摸摸我头上的“茶壶盖”,然后弯腰捡起那块石头,擦净尘土,放进挑箩。
回到屋里,爹放下担子就开始把玩手中刚刚捡回的那块石头。
我心有余悸,问:“咋回事?”
“爷爷的磨锅石。”爹回答。
我接过石头,看见一个好看的“Q”字,也想起了自己几年前丢失的重玩具,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他们……”
爹明显是岔开话题:“不出工,零分。”
“为啥子?”
“懒呗,你也得记住,没有风吹来的粮食,没有天上落下来的包子。”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但我明白,那对父子都是怪人:老的枯坐家中,神叨叨地咕噜,从不出工;小的倒是常出门,但也不出工,除了去收割了庄家的地里捡麦穗、稻子,就是自制火药砂枪瞄鹞子、打麻雀,有时也会打“野狗”。
又没能分到一粒粮食,父子俩的嘴仗,终于升级成肉搏。
很快,粮票、布票、肉票退出了流通市场,猪肉从六毛八一斤,涨到九毛二一斤,再后来,人们能吃饱肚子了,猪肉、菜籽油、花生油不再是紧俏货,灶房里锅铲碰锅沿的声音多了,磨锅石摩擦锅壁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退出灶房,变成文物。
爹将自己做的、爷爷做的磨锅石都清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擦干,用油纸包裹,然后抠出老屋一根木柱的补缝木块,把油纸包塞了进去。
磨锅石受宠时,人们的日子里都少了油荤的润滑,人们所沾荤腥多了,它就被束之高阁了。现在,爹娘年岁大了,开始惜命养生了,它又被请了出来。我猛然醒悟,这中间好像隐寓着一个道理:得之运也、失之势也,河东河西就三十年距离,顺势行运,逆势背运,做块有准备的石头,与时俱进、顺势而为,就可能缩短河东河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