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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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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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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文| 秦耕

守夜,川中丘陵几十年前的产物,字面意思,就是夜间守护。

或许你会由此想到江南水乡的某个夜晚,一个梳了小辫子的少年,手拿钢叉,在瓜田里和一只獾战斗。

这是少年闰土,鲁迅介绍给我认识的,印象深刻。

那时,生产队的社员很多,小社员、老社员、男社员、女社员,我是小社员中的一个,本不该去守夜,但我参与了。

其实守夜也很轻松,就像换个地方睡觉,但每次守夜都潜伏了危险,蛇、野狗、野鬼和人。最叫人心悸的是人。

我守夜是“替父出征”。

在生产队,我有十二个老庚,算是抬了个尾巴,他们却说我胆子最大,就连人家“送鬼”的祭品,都敢直接入口。

这都是饿出来的胆子。在绝对饥寒面前,谁还顾得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妖魔鬼怪?但现在想来,那就是冒傻气。

大队支书有个儿子比我大两三岁,是真胆大的主,要是惹毛了,即便面对成人,也敢拳脚相向。某日,他上门叫阵:听说你敢吃老生姜、生大蒜?

我说:有啥不敢?香着呢。

他丢下一句“跟我来”,转身就走。我扯扯衣角跟上,见刷衣服的石台子上已经摆开了擂台:一块洗净了的老生姜,四五瓣剥去了皮衣的大蒜,狰狞可怖。

我张嘴就啃,但吃下去的好像不是食物,而是火炭!感觉嘴巴、肠胃都被点燃了,口腔是僵的,肚子在绞痛。我强忍着,硬撑着,后来他说:你脸上竟然还挂着得意。

愿赌服输,他给我背了一个月书包。

那是一个特殊年代,上级三令五申:留足储备粮,备荒备战。不过上级也有明白人,对下面的对策,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真没法管得太多:生产队两百来号人、百十亩地,产量还低,如何去管?

隔壁胡子拉碴的跩老头爱抽晒烟,开会时专找竹林旮旯,掉得远远的。我感觉他有时说话跩得可爱,就常和他钻在一起,只是很不适应他身上的生烟味。很多时候,他都买不起烟,就往烟锅里装干红苕叶,但依然吧嗒吧嗒地抽得起劲。

对于储备粮,他说:一年生产半年饥,男人都打光胴胴,老婆娃儿挂巾巾……没把种粮分光吃尽就算能干的了。

对于守夜,他说:偷的是贼,守的是贼。不偷会饿,不守丢了种粮更会饿。

这种感受,从那个年代走过来人刻骨铭心。偷的冒险去偷,守的顺手就薅。贼和守夜人,似乎有着某种默契,负责任的发现有贼,只要对方不过分,远远地吼一声把他吓跑了事,不负责任的可就要“你偷我也偷,最后头撞头”了。

这不是笑话,也没有夸张,而是常被老人们当做趣事、轶事讲的真事,我却暗自埋怨他言过其实。谁不祈愿天下无贼,谁愿看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今天的人生活好了,崇尚养生了,讲究“过午不食”,但在当年,几乎没人吃过饱饭,低血糖、眩晕症、寄生虫病都是常见病。有一次,学校来了巡展,我站在一张名叫《非洲儿童》的照片前,竟有了照镜子的错觉。

听到爹说“晚上不兴”,我安静得出奇,分不清自己是失望、绝望还是习惯了。两个弟弟却不一样,他俩一个四岁、一个一岁,饿就是饿,哭也是真哭,经常是东边一个闹、西边一个叫,娘手忙脚乱,这边摁下葫芦,那边冒起瓢。无奈,爹常被娘留在家中帮忙,守夜就成了我的理所当然。

我的搭档叫“长娃”,也是替父出征的,比我大十岁,一到保管室,空气中就会飘起荷尔蒙来。我怎么也没想通,他讲的故事为什么会让我脸庞发热,却又觉得色彩斑斓,久听不厌?后来开放了,上中学了,同学中有一本叫《少女之心》的禁书在传抄,我突然明白:原来如此。

晚上,热浪还没退尽,蝉就隐起来了,保管室周围,蟋蟀们粉墨登场。这本是令人欣喜而又安静的夏夜即景,而我却早没了感觉,只有听到由远而近的木屐拖鞋的踢踏声,才慢慢稳住心神。

我往外伸出亮壶,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又迟到了。

他却很不客气,老远就大声吼起:再查一遍,看清楚门落锁没有?土墙上有没有水迹?

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大声:我又不聋,要你来吼。哪次不是我去看的?

一个事实却不可争辩:他爹是队长,管着我爹,我也逃不掉,得被他管。

我很不服气,又拎起亮壶绕保管室转圈。

这时候,我多想有一支手电筒啊!不光是它使着顺手、没有失火之尤,更因为它的亮光能集中成束,老远就能锁定对方,八面威风,还让对方摸不清,自己到底受到了谁的威胁。

我一边巡视,一边捡起石块往周围的灌木丛、包谷林子里扔。石块落地,传回或实在、或空洞的声响。此时,最怕听到人的声音。

或许好多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包谷林中蹿起,飚射而出。我感觉自己成了它的目标,心中一紧,五指一松,亮壶就摔在了地上,四周陡然全黑了。

可能是长娃走近了保管室,已拿了一个铁皮撮箕狠敲:有贼啊,逮贼啊,逮贼啊……

哪里?

在哪里?

搞快点,拦到起!

炮火呢?快把炮火整出来。

几声询问和回答传来,对面碉堡处传出鸟铳击发的炸响和破空声。上沟下沟都沸腾了,人在吼,犬在吠,鸡在鸣,猪在拱,小娃儿则哭得哇哇叫。男人们、女人们,扁担、棍棒、火把都在晃,手电筒的光束飞舞,把夜空切得支零破碎。

这场面……我辨不清是愤怒极了的呐喊,还是狂热的欢场。

贼是没有逮出来,或许根本就无贼存在,那自包谷林中蹿起、飚射而出的,只是一条夜出偷食的狗。热热闹闹开场,潦潦草草收场,除去爹和生产队长摸上保管室,询问“有没有丢啥子”“有没有被吓到”,村子悄然寂静,似乎啥都不曾发生,我甚至听到了跩老头点燃烟锅,传来出的有力的吧嗒声。

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强烈的反差,加深了我心悸又痛苦的认知和记忆:恨与狠,苦与难,都那样毛骨悚然,都让人心里不适。

一个包谷快要成熟的季节,烈日高挂,钦大爷值日“看山”,扛把自制鸟铳,猫在马路潮土背后的黄荆林中。他在乘凉,也是在遂行任务。

这也是当年守护集体财产的一种方式,目的是防盗猎狗。

在川中丘陵,两坡之间过水处,常常会出现冲积而成的小面积潮沙土,简称“潮土”。它平整、肥沃、物丰,是生产队的甲等地。“马路潮土”的得名,是连接回龙、新场的乡村马路。它穿土而过,翻过垭口就是新场地界。

那一年,生产队第一次种杂交包谷。这东西喜人呐,不光杆粗、个大,籽粒还饱满、肥硕,“玉质而金色”。

这是小偷光顾、钦大爷守株待兔并获得成功的原因。

那倒霉的贼,来自新场汪家街大队。他说,是生产队派他来偷种。

与王戎卖李钻核不同。在川中,偷种一般都会获得失窃者最大程度的谅解,但是那一天,马路潮土里的杂交包谷还没成熟,得在地里挨上好些日子,杂交包谷还需一年一换种。所以,“做种说”是最不靠谱的撒谎。钦大爷很生气。他收起了恻隐心,愤然将他留下,交给生产队。

这下可苦了那贼,被绑在保管室晒谷坪上晒太阳,脖子上还挂了一大推半老不少的包谷。他耷拉着脑袋,不知害羞还是被太阳晒蔫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我看到他脸上有豆大的水珠掉下,砸在石板上,很快又化作一丝白气飘散。

这不像个惯偷,很笨,属于见财起意、顺手牵羊,随手一薅那种。

有一个晚上,隔壁大队一杨姓男子来“偷保管室”,被守夜人逮住了,生产队一狠人用刷把给他“洗脚板”。

这可是个酷刑。贼被绑在板凳上,类似坐老虎凳。不同的是,坐老虎是往脚跟垫砖,腿会被慢慢撬折。刷把洗脚板则是用刷把蘸上开水,往脚掌上反复刷弄,直到刷尽粗皮、刷烂肌肉,血淋淋的,有的甚至被刷出白骨。

听说杨姓贼被“洗”得很惨,三个月都没法下床铺。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多少的仇怨,才能把人变得如此残忍?

这么多年来,我常有思考、追索,当年“无人不盗”竟是“饥寒”作的祟。这两字虽轻,破坏力却大得惊人。人们因饥寒起盗心,抓贼的人也因饥寒生怨恨、起狠心,甚至生恶意。尤其是后者,他们似乎在掩盖什么。

看破不说破吧。

仓廪实而民风淳,老百信也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所谓“民不患寡”,必有其度。寡过了界线,人性就没了底线,就会被扭曲,就会狠从心尖起、恶向胆边生。

这是乱人心智、滋生恶魔,妨碍太平盛世与繁华的根源。

礼义和仁爱需要一颗平常心负载,更需要没有后顾之忧的自信心来支撑。如果双耳常闻东家的老母猪被偷了,西家的耕牛遭盗了,南家抓到贼动了私刑,北家也打坏了小偷,那一定是法律不张、治安不明,但更多的还是民寡过甚,丛林法则占据了上风。

君子守贫慎独。在法治与文明的路上,我们守物易,守心却很难,期望人人都能守住心中这条无形而有信的基线。

2021年9月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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