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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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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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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故乡在

◎ 秦 耕

娘又生病了。这次,她住进了ICU病房。

半个月前,爹还在成都修养,我和娘通过电话,感觉她的声音有些“嗡”。娘说:“着凉了,在苏老师那里拿药,吃过两次,好点了。”

还没立冬就“一秒入冬”了。天气骤冷,“着凉”感冒是常有的事,我没太在意,只是叮嘱娘要注意身体:“冬天来了,老年人不经冷,多加件衣裳,又不是没的穿……感觉没好就再去看一下。”

娘说的“苏老师”,是我中学的同学、当兵时的战友。结束和娘的通话,我还是打了“苏老师”的电话,请他给娘看病时多用一点心、用好一点的药。诊费、药费,我会用微信转给他。

过了两天,“苏老师”打来电话。他说娘有支气管炎,肺部有点感染,问题不大,如果打吊针,会好得快一点,只是娘不想打吊针。我又给娘打电话,问她为什么不配合医生,她说家里有鸡有狗,花生还没挖完。

“保护好身体、不给儿孙添麻烦,就是爱儿爱孙,就是挣钱。”这话,我常对爹娘讲,刚想对娘重提却感觉此时不妥,终究没能说出口来。儿孙一大群,却让老人常年“空巢”,这话何以说得理直?这要求何以提得气壮?

仔细想想,爹娘养狗,无外乎看家护院、为自己作伴,无可厚非。至于他们牙口不好了还要养鸡、种花生,如要深究,也是我们“分不清好孬”。

每次携家回去,娘都会说:“老大去逮鸡杀。”

我说:“难得搞,不杀了。”

娘说:“去逮,我孙女要吃,我们也要吃。”

鸡就这样被杀了,炖了,肉尽汤干,剩骨遗狗。

这种“小剧场”宛如保留节目,不知上演了多少回。娘也一如既往地坚守“养鸡”这个亏本买卖——从孵小鸡到把它养大,娘有一个繁琐的程序,费事又费力,如果折算成货币,会比买鸡贵了不少。但是,娘照旧会养一群鸡,照旧会喂它们自己亲手种出的“特供包谷”。

电话那头总是鸡犬声相闻。这倒是一种情趣,也是一份乡愁,枝枝蔓蔓,缱绻萦绕,一旦回去却另有一种感触、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鸡犬同舍,昏暗潮湿,如同进到另一个世界。

斯情斯景,谁能生出灵动曼妙的诗情和画意?

每次,哀伤都会爬上脸颊,泪水都会盛满眼眶。

每次,我都痛恨自己无能,也会抱怨爹娘太过执拗——始终不肯随我们同住。

而娘,总是笑容温和、慈祥,轻声地安抚:“没得(děi)啥子,没得啥子,你们在外面不容易,干好工作,将息好身体……你们好,我们就好。”

家在资阳雁江,梯田平缓,能顺溜地一眼望到沟底。秋天,傍晚,坐在老屋院门口轻摇蒲扇,老远就能看见爹荷锄归来,看见蜻蜓在稻田上空觅食飞翔。竟有一只偷懒的蜻蜓,就那么安详,静静地停泊在爹肩头的锄把上。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是毛泽东描述阔别了三十二年的家乡,也是我记忆里的家乡、记忆里的田园。如今,稻田已被租给了外乡商人,挡水、供人畜过沟的田埂,多数已被挖掉。田野中平畦不见了,留下一大片沟壑纵横的斜坡地;韭菜样的秧苗、金黄色的稻浪,已经换作了墨绿、青葱的柠檬树。

娘从她拼命守护的成果——仅剩的一条田埂上走过,去对面坡地种包谷、点花生,春夏背去种子、肥料,秋天背回包谷、花生。

爹今年八十八岁,比娘大了十三岁,却也经常拄着拐杖到地里去“帮一把手”。实在是脚下没劲了,经常一跟斗摔倒,半天爬不起来,有时还会闪着腰。他这次来蓉修养,就是因为闪了腰。沉疴、新伤,让老爷子险些挺不过来。

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和日丽,就是一道励志风景;烈日高挂,也是一幅壮美画卷;风雨到来,则是一帧凄苦的悲凉图。

娘的鸡吃“特供包谷”长大,肉紧味甘,每啃一块鸡肉、喝一勺鸡汤,都会给舌尖、给心尖留下深刻记忆。娘的花生、油菜籽也是一样,香甜如饴。爹开玩笑说:“你娘在下钩子。”

“下钩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有些明悟:娘怕儿孙不肯常回家看看。

天下哪有娘不盼儿好?哪有娘有好东西不先尽着儿女?舐犊情深啊,这是原始母性使然,更是娘身体里长出来的情、娘之生命升华出来的爱。我弟兄三个长大成人,算不上茁壮,却也健康,不带半点伤残、病根。

社会最底层的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尤其是在“特殊时期”,绝无高光时刻。没熬过来,早早夭折,消失于红尘;艰难熬过来了,浑身伤痕、病魔缠身,一辈子都不好过。娘与所有不利条件周旋,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活着并健康。

每次离家,娘的叮嘱和“土货”,土鸡、土鸡蛋、土核桃、土花生、土菜籽油,都会一股脑地塞进我们的行囊。即便暂时没有这些,地里没用过化肥、农药的瓜果蔬菜,也总是会薅一些装进车里。这时,娘就是我心头的一种情绪,一种弥漫整个身心的意念,我从中找到了乡愁的原点。

看着娘矮小而忙碌的身影,我看见了几十年来,时常在心底无端回放、不可抑制的电影影像。每一段都是一帧艰辛画卷,每一段都是一份温馨母爱。

川中浅丘,旱地、稻田、房舍交错混杂,高低起伏,雨露滋养了这方沃野,也滋养了这里的人间烟火。日间人影憧憧、炊烟氤氲,夜间万家灯火、鸡犬相闻,祥和如川西林盘记忆。我把她揣在怀里,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甚至走去过国外,从不曾舍下寸缕。

老屋对面坡地里,娘头顶草帽,擦一把汗水,望一眼不远处的沙凼,微笑着拨开飘散的刘海,藏于耳后,又低头拔草。我在娘目光所望的沙凼里,时而躺在摇篮里睡觉,时而趴在沙堆上玩沙。

当年,生产队的播种、浇粪、施肥、收割都是集体行动,除草、翻苕藤、挑沙沟等活,就分包给家庭,只等着检查验收、记工分。

四季分明、雨水丰沛,有时炎热刚猛、有时阴柔冷艳,有时暴风骤雨、有时淫雨连绵。这就是我的家乡,一个蜀人先祖生活过的地方,学者称之为“蜀人原乡”。在这片土地上,暴雨来时泥沙俱下,旱地变薄、硼砂流失,内涝处杂草丰茂,贫瘠处颗粒无收,甚至寸草不生;水过稻田,又淤滞在田里,填埋了稻谷,还阻碍来年耕作。勤劳智慧的先辈们就在旱地的积水处和地块四周挖排水沟,在排水沟里又分段挖出沉沙凼——这样可以缩短挑沙肥地的距离。

冬天来了,家乡进入枯水期,农事也不再繁忙,人们就开始疏浚排水沟,将留沙凼中的沙土取出,挑回地里。挑沙沟、沙凼是个重体力活,它让人农闲不闲。挑完沙沟再开采页岩,砸碎,铺在地里。页岩经过一个冬季的风化,变成了沙粒,补足了流失的硼砂,填厚了土层,也增加了黏土的粒性,既增产量又增品质。

当时,爹和大爷结伴,一道承担了这项重活,娘不是上坡捡柴禾,就是下沟捞虾子。拔草、翻苕藤时节,正值浇粪、施肥的时候,爹是记分员,要跟队劳动,生产队分下来的这些活“手面子活”,就由娘“承包”了。上坡时,娘手上拎着一个摇篮,我坐在娘背上的背篼里;回家时,娘背一背篼杂草,我坐在娘端着的摇篮里。娘呢,边走边唱:“爬山豆,角角长/跋山涉水去看娘/娘又远,路也长/打把伞、割坨肉,豆腐凉……”

我的成长记忆,从此开始。

下一段影像,碉堡院子外面的大坝子,生产队积极分子们笑逐颜开地处理一头大死猪。

这是生产队即将出栏的大肥猪。我严重怀疑,它是被人谋害的,“凶手”甚至可能得到了某人的授意。不然,人们为什么会像打了胜仗一样,欢天喜地、敲盆子敲碗?尤其是孩子,简直就把它看作了俘虏或者战利品,打它被从猪舍里拖出来起就有人跟着,烧水刨毛、开膛翻肠子,每个时段也都有人围着。特别是整头猪被剁块切片,从和上生姜、大蒜、花椒、辣椒腌制,到被倒进大毛边锅里干煎干焖,更是被围成了铁桶,生怕某一块肉长出翅膀飞走。

分猪肉时就更加热闹了。一家拿出一个搪瓷盆或大号陶制缸钵,一溜地摆在大坝子上,“瓢儿匠”舀起猪肉,挨个儿倒进瓷盆、缸钵。大大小小几十个,“瓢儿匠”自是分辨不清谁是谁的,也就不担心他会厚此薄彼,多给骨头少给肉。但是,人们还是围拢在他身边,不为别的,就图个高兴,增加热闹氛围。

过年也没这么热闹过。

娘认清缸钵,端起猪肉就往家走。我牵住娘的衣襟,喉咙里像是伸出了五爪,手忍不住直往缸钵里伸,娘则轻轻打掉我的手:“我儿乖,回去一起吃。”

本以为听了娘的话,回家就能大快朵颐,她却只拨出了一小部分,四五双筷子,没伸几下就完了。然后,眼睛齐普普地盯住缸钵,久久不肯离开,娘就发话了:“别望着,还有好长时间才到端阳。”

娘说的是端午节买“供应肉”,凭票,六毛八一斤。人们在食品站(屠宰场)窗口从早上候到中午甚至下午,眼巴巴地望着,总希望自己能撵上宝来肉,没有宝来肉,槽头肉也行,生怕撵上了瘦肉多肥膘少的坐凳肉、夹项(háng)肉。

娘把盛肉的缸钵锁进柜子,搜索的目光又跟着娘的动作,追到柜子的门锁,终究没能等到娘开圣恩。但是,隔三差五,或是碰上吃红苕干饭,我弟兄三人的碗底,都会出现几块“熬锅肉”。那个年头,“熬锅肉”拌饭,香得连舌头都直往肚子里咽。

第三段影像,记录了一个冬天,生产队一头母牛难产,胎死腹中,兽医撸起袖子将其抠出,血、黏液弥散,让人恶心,想吐。娘却和邻居媳妇一起,烧一锅开水,把它洗净、褪毛,除去内脏,放上花椒、酸海椒、酸生姜,又来一次干煎干焖。

后来有人说娘好吃(嘴馋),娘却满不在乎:“嘴巴长在他脸上,要说啥子尽管说,不让家里饿死人才是要紧事,也才显真本事。”是啊,当年“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光出工,没收获,家乡人穷的面黄肌瘦,“眼睛望瞎了都看不见一点油星”,哪怕是抓到一只耗子,都会剥皮、盐腌、熏制,等到过年蒸出来,添一道硬菜。

爹是一个死脑筋,总说“捞鱼打虾饿死全家”,娘却捞回小河虾,让一家老小吃得满口生香,让家里的猪长的皮红毛亮。记得一年端午节前,上游水库放水保秧苗,鱼儿顺流而下,人们扑进小溪,奋力为家人捕捞意念中的丰盛晚餐。爹也去了,我和二弟跟在后面,一条大草鱼不堪人群搅扰,跃出水面,掉在爹身后的滩涂上。我和二弟在岸上使劲叫喊,爹似乎聪耳不闻,双眼只顾得搜索水面动静,致使大草鱼复入水中溜之大吉,气得二弟直埋怨“爹不中用”。

我们空手而归,扫兴极了,却吃上了香喷喷的酸菜鱼。为啥?娘捞虾子归来,在一群男人的混战中虎口夺食,捉住一条两尺来长的草鱼。

盛夏,生产队的包谷已经掰过了,只有包谷秆还立在地里。正午,社员们回家乘凉了,娘却背一个背篼,在包谷秆间穿梭,左手捏一个包谷壳,右手捏一个包谷壳……期望其中有个漏网的“癞子包谷”。如此往复,几乎捏遍整片坡地的包谷秆。娘将搜集拢来的“癞子包谷”背回家,好的磨成“嫩包谷粑粑”,差的磨成“包谷水”喂猪。

娘“捡”回来的“癞子包谷”,让全家人得以饱食,让暑天猪儿不用掉膘。

记忆中,附近冬水田的田埂上,总有一根长长的簧竹竿,连着一个宽大的虾筢,被娘远远地抛到田中,然后轻轻牵回,取出来,再往水里一扥,淘净稀泥,翻转虾筢,将漏斗口对准提篮。晶莹剔透的小虾米,就顺水流进了提篮,在里面蹦跶。不知当时,它们是在挣扎还是在舞蹈,总之,它们一部分变成了一家人的晚餐、养猪的饲料,一部分变成了商品,用于卖钱换油盐、换新衣裳。

芭茅开花抽穗的时节,田里还没收割稻子,娘无处捞虾子,就到处“刮芭茅”。芭茅花可以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站,芭茅皮搓成绳子,也可以卖给收购站。芭茅花好处理,浇上水沤一段时间就能抖下来,晒干就可出售。芭茅皮变成绳子却要费些周折,娘先得把它从芭茅秆上剥下来,然后用木槌捶打,至其柔软方能撕成细丝,再搓成绳索。

那个季节的深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经常看见娘在油灯下,边打瞌睡边搓绳子。搓完一季芭茅绳,娘的双手早已红肿、起泡,甚至脱皮。

在我幼时的心中,娘似乎无所不能。一次,我跟着娘出去捞虾子,路过一块青苔泛白的半旱干田,娘突然放下虾笆,扒开青苔,逮出一条大鲫鱼。我问娘,干田里为什么会有鱼,它为什么还活着,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娘说,因为干田曾经是水田,因为那里青苔是绿的,还在动。我似懂非懂,回家问爹,爹却说得文绉绉的:“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小时候,老屋的天井中有两棵大树,一棵是爷爷栽的桉树、一棵是爹栽的榆树。后来,二弟建房,桉树、榆树都被砍伐了。二十六年前,我和爹又在其“遗址”上栽了两棵水杉,现在,水杉已成参天大树。大桉树大榆树下,有一棵葡萄树、一棵栀子花树,葡萄藤顺着榆树爬满树冠,栀子花树却被笼罩在下面,好像吠日的蜀犬,终日难见阳光。尽管这样,栀子花树还是茁壮成长,即便是冬天,也总能披一身葱茏的绿。

端午节来临,榆钱飞尽,葡萄粒还很小,栀子花却已盛开。只要手闲,娘就会拿出针线箩,在老屋的廊檐下绣荷包。

这时候的娘,身穿发白的碎花布衣裳,头上别两朵白色栀子花,娴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先缝一个红色的长方形布袋,填充晒干的艾叶、菖蒲、紫苏、苦蒿、车前草、金钱草等药材,然后封口,攒拢四脚,缝上脑袋,坠上尾巴,再给它系一根腰带,胖乎乎、肉嘟嘟的,很是讨喜。

娘往其背部腰带中央,系上串有姜块、独蒜头、菖蒲头、绿艾叶的吊绳,拎起绳头,举到我面前,荷包就晃悠起来,憨萌可爱。这时,娘成了荷包的背景,朦胧胧的,笑颜轻盈、慈祥,像尊观音。

娘管这荷包叫“猴子”。端午节那天,它们就像春节时的灯笼,被挂上大门两边、蚊帐里面、门窗中央、猪舍房梁……用以驱邪、祈福、保平安。

时光荏苒,爹娘早已不再养猪,娘依旧还会绣荷包,依旧还会在门口、蚊帐、门窗中央挂“猴子”。这已成了习惯,成了端午节的仪式,成了一种文化记忆。

小时候,爹、娘,以及我弟兄三人,身上穿的衣裤、脚上穿的鞋,先是小姑缝制,小姑出嫁了,就落在娘的身上。最初,娘也不会,是外婆到家手把手教的。这时的娘,专注、恬静、柔美,一如江南绣娘。

娘也非常护崽。

在村子里,我们家“成分”高,特别受人“重视”,尤其是我,经常被别的小孩打得鼻青脸肿。这促成了娘出门干活、捞虾子,身后跟“尾巴”画面的产生。

爹在外面受了欺负只能忍气吞声。他希望我们听话、有出息,逃出生天后,能给自己撑起一把大伞,但他总是想得太多、要得太急,化形于外,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打孩子。每当这时,一边是娘撒泼护短,一边是奶奶咒骂:“鬼掐到了,鬼掐到了……”

受“特殊时代”影响,爷爷和奶奶各立门户,大爷、大姑、二姑跟奶奶过活,爹和小姑跟爷爷过活。爷爷去世了,奶奶失明了,姑姑出嫁了,仍旧是两个炉灶冒烟。大爷终身未娶,只会做饭,不会烧菜,娘做好饭、炒好菜,总会铲一份菜,让我们给奶奶送去。

这是爹的安排,但娘从没不乐意过。

奶奶和娘都反对爹胡乱打孩子,爹不敢对奶奶说不,满腔怒火就全烧在娘的身上。后来,小姑感叹:“二嫂受了多少冤枉啊。”

记忆最深的,是一次“老子打孙子、儿子打老婆”,十分狗血。

老屋院门口,我把爷爷刚编好的箢篼盖在地上当蹦床,在上面嘻嘻哈哈地蹦跳。爷爷很生气,一步跨上来,拎起我的腿,抡起巴掌就朝屁股上招呼。娘听到我的哭喊声大,又急促,冲出门来,看见我还在爷爷手中荡秋千,当即泪水喷涌,扑上来就抢孩子。

爹也跟出来了,正看见娘正扑向爷爷,伸手拖回娘就是一记耳光,还训斥:“不懂事的婆娘,没见过爷爷教育孙儿吗?”

其实,我、娘、爹都是被吓着的。爷爷动作夸张,出手却很轻。娘冲向爷爷,目标也只是儿子,爹却误会了娘,认为娘正暴力冲撞爷爷。

娘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我的外公,尚且年幼,就帮衬外婆抚养大舅和二姨娘两位。后来“随母下堂”,姨娘增加到三个,再后来,我就有了四个姨娘、四个舅舅。新外公当过兵,上过战场,有一手木工绝活,会打木桶、做板凳换钱,但要喂饱一家十一张嘴,确实很不容易,但他勤劳,直累到生病、瘫痪,才停止了劳作。娘帮衬外婆,白天捞虾子,晚上熬夜拉锯分解木料,收稻谷的时节,还得下深水田拖稻草,水至腰深,致使身体底子一直不好。

大概因为劳累,娘这一生病痛不断,先是胆囊炎、胆结石,后是甲亢病、甲心病,现在又发现了椎间盘突出、陈旧性压迫性骨折、全身多发性骨刺增生……

小时候,我弟兄仨挤一张床睡,一觉醒来,经常发现爹娘都不知所踪。我急冲冲地去问奶奶,才知道娘又生病了,被连夜抬进了医院。娘经常半夜里疼得直呻吟,却很难得到全面、系统的治疗,以至于常年病恹恹的。

大概是报应来了,在娘病重时刻,我的人生轨迹,出现了两次熔断式转折。

二十四年前,娘因胆结石诱发的急性胆囊炎,我刚刚上班,没钱给娘做手术,就向单位借钱。没想到这竟成了我被单位“清退”的理由。

两年前,娘再次生病住院,我回川护理,节外生枝,累积多年的家庭矛盾陡然升级,一拍两散,孤悬三方。

去年春节,我、三弟一家,回到娘的身边过年。没贴对联,没放鞭炮,就把小姑赠予的新疆羊肉炖了,再烧一钵豆腐,一如平常地喝酒、吃菜、唠家常、互致祝贺,倒也亲切清静。爹老眼昏花、齿缺耳背,娘虽小了爹十几岁,却饱受病痛折磨,身体渐弱,可我第二天就要返回公司上班,心里的愧疚、悲切、难过,不可言状。爹却说:“上班去吧,没啥子难过的,你能给我洗脚、搓背,我已经知足了。”

爹是在安慰,却不经意间提醒了我——虽然陪床护理过娘,却从没给她正经洗过一次脚。于是,三弟帮忙打来热水,我亲手给爹、给娘洗了一次脚。虽然洗得认真,心里却明白,腊月三十天给爹娘洗脚,还被三弟录成视频,形式大于内容。

现在,娘又生病了,肺部感染,并发心衰、肾衰,住进了ICU病房。然而,成都突发新冠疫情,我又身处疫情“高风险区”,不受家乡人欢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奈、无力、悲怆……轰袭而来,我几无提笔之力。昨天,收到娘已康复出院的消息,才又有了体力和心情,开始整理思绪,搜罗自己记忆中的娘亲。

这些年来,我去过湖北、云南、广东、西藏、新疆,一度还曾走到了越南岘港,但不管我走到哪里,娘始终守在老屋,化身我遥望的故乡。

娘在故乡在。远走新疆时,流行歌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刚刚上线,那位“嫁到了伊犁”的养蜂女,杏花般地飘荡长空。在特克斯河谷,她随河水而来;在乌孙秘道,她随驼铃而来;在喀拉峻草原,她随羊群而来;在天山山口,她随猎猎寒风而来……我不知道她是谁、为了谁?无心追问,却经常忍不住,哼唱王琪的另一首歌曲:《万爱千恩》。

这段时间,《万爱千恩》的旋律又在耳边响起,“都说养儿养女为了防老/可你总说自己过的挺好/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却没在你身边尽孝//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等我成为你们的骄傲/看着你们黑发变白发/我怕你们等不了……”

娘在故乡在。此时哼唱,歌中的苦涩、纠结,或许只有我才能明了。

2021.11.14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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