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总爱回忆一些陈年旧事。回老家上坟,我又一次踏入老宅,奶奶的一些老照片又出现在的眼前。破旧的老宅,奶奶的照片不禁又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回忆。
奶奶是解放后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妇女。记忆中的奶奶,清瘦的面庞,银白的头发整齐干净,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虽是小脚但显得很精干,总是穿一身深蓝色的老式对襟衣衫。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听不到。听爷爷说,奶奶是在一次伤寒中失去听力的。那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怀着父亲的奶奶即将生产,突然被房东告知在他的房子里不能生孩子。要强的奶奶仓促搬家,搬到了一处几年都没住过人的东房。即便爷爷把土炕烧得滚烫,也无法驱走多年未住房子的阴寒。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下了父亲。父亲无碍,但奶奶却得了伤寒。在那个无医又无药的年代,仅靠湿毛巾去热,奶奶能活下来便是一种奇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奶奶却再也听不到了。正是这次经历让奶奶看懂了世态炎凉,总告诫父亲不能 “窜房檐”(自己没房子总是租别人的房子住),再破的房子也得有一处,那才是自己的家。这对父亲影响很深,后来我们哥俩在县城工作,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先后让我们都有了自己的住所。
听不到的奶奶,并不影响与别人的交流,聪慧奶奶竟能从别人的唇形变化,面部表情来推断你说了什么。以至于陌生人对奶奶的听力障碍竟毫不知情。 奶奶的聪慧不仅体现在这里,还体现在婆媳关系的处理上。三个姑姑都不在奶奶身边,奶奶待母亲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母亲也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孝顺奶奶。她们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在我们那小小的村庄传为佳话。
对于粮食,奶奶异常珍惜。吃饭时,奶奶从来不让家人掉一点,即便掉下也要捡起。家里每年新打下的粮食先储存起来,吃的是前年的陈粮。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东房总是储存着两大水泥柜的粮食。这个习惯也影响着我的零食,在外地的姑姑时不时会给奶奶捎点点心之类的吃的,奶奶自己总舍不得吃藏起来。等到奶奶给我的时候,点心已经变了味道。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已是其他小伙伴羡慕的对象———能吃到他们从未见过的点心。
奶奶最疼爱的就是我和哥哥。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娇惯, 我和哥哥到了七八岁的年龄, 就开始拔兔草, 稍大一点就到田地里干活。傍晚的时候还要和爷爷一起为牲口铡草,每到这时候,奶奶总是责怪爷爷,他们还小让他们少干点。干完之后,奶奶也总会爱抚地摸着我们的脑袋说,长大了,懂事了,能帮家里干这么多活,都能顶个大人了。然后把姑姑们捎来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之类的给我们一些,算是对我们的奖励。
让我最难忘的是九岁时的一次生日。农村的孩子有几个知道自己的生日,过过生日,我九岁之前是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一次,学校一个年轻的实习老师问我们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们班的同学竟没有几个知道什么是生日,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当然也包括我。她告诉我们生日就是一个人的出生日期,过生日会收到好多礼物也会有很多好吃的。从学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问清自己的生日,从那时才知道自己的生日———农历的七月二十。也是从那时开始,天天看着日历,盼着自己的生日到来的那一天,想着能吃到美味的饭菜,收到好多礼物。七月二十终于到了,没有任何礼物不说,连吃的也和平时一样。那天中午我赌气没有吃饭。整天为生活而奔波的父母哪里会记住我的生日,哪里会注意不吃饭的我,只当是我没有胃口。 细心的奶奶发现了嘴都撅上天的我, 晚上给我煮了面条打了荷包蛋。 安慰我说,中午他们没给你过生日,晚上奶奶给你煮长寿面给你补过生日。那天晚上我竟吃了三大碗面条,那是我一辈子吃到的最美味的面条。在众多的饭食中,我对面条情有独钟,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小学毕业,哥哥和我以优异的成绩先后考取了县城和镇里的重点初中, 每次星期天返校,奶奶总是给我们哥俩送来她总也舍不得吃的变了味道的点心, 嘱咐我们饿了的时候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们家的生活条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一辈子辛劳的奶奶没有等到。那时我正在镇里读初二, 哥哥则在市里读中专。 奶奶病重的消息是老师接到电话告诉我的,我急匆匆地骑自行车往回赶,二十多里的土路我仅用了半个小时。等我回到家里,奶奶已经昏迷,我哭着大声地呼喊着奶奶,奶奶慢慢醒来拉着我的手还惦记的问我吃了饭没有,先吃饭。奶奶知道学校每天只给吃一斤二两,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哪能吃饱。没过一会,奶奶又陷入昏迷,等到奶奶醒来,一再追问哥哥为什么没来。奶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最后见见哥哥。此时哥哥正在往回赶的路上。奶奶最后让家人扶起,脸就朝着街门的方向,等着见哥哥最后一面。就这样奶奶坚持着一直等到哥哥的到来,才安详地合上了眼睛。清瘦的,慈祥的面庞,就如同睡着了一样。这是我第一次亲历亲人的离世, 没有害怕, 仿佛奶奶还活着,只是沉沉地睡去了。
奶奶离开我们已有近三十年。每次回到老家,看到老宅,看到奶奶的照片,奶奶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清瘦的面庞,银白的头发,圆圆的发髻,小脚,深蓝色的老式对襟衣衫。
真的好想您,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