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故乡村子外边是个面积很大的梨园,梨园与村子间是一条小河。小河紧偎着村子,梨园紧偎着小河,像两条绶带环绕着村子的四周。梨园中间有条小路,弯弯曲曲,极像羊肠,因而人们称“羊肠小道”。
梨园的树多半是些老树,少说也有二百年,长得高大粗壮,树皮黑黑的,极粗造。树开花多结果少,果实个头小,肉很硬,味很酸。但这儿景色却很美:若是春天,梨花开满了枝头,清风荡漾,银海一般。从高处看村子,像是一个若大的花环,紧紧地套在村庄的脖子上;从村里向外看望,若是早晨,趁着小河的雾气,梨园的每棵树都像漂在水中的花垛,极富有诗意。假如你在梨园中,花的芳香,蜂的嬉闹,碟的追逐,鸟的啼鸣,足可使你心旷神怡,如痴如醉。此时的羊肠小道也非常别致:上空被梨花遮掩着,阳光透过花层,斑斑点点地洒在小路上,在风的摆弄下,如一群蝌蚪在水里游动;花下不时有鸟儿在盘旋,黄鹂,苇莺,翠鸟,喜鹊……小路上布满了落花,踏上去软绵绵的,闻上去香中带着甜味;两边开满了野草花,紫的,红的,蓝的,绿的……花草间长满了小蒜,细长的苗儿,绿绿的叶儿。若用锨刨起,根部是个小小的蒜头,那可是灾荒年农民难得的食品。大人们赶着牛车,唱着小曲,在田间耕地;孩子们在园中玩耍,男孩子用嘴衔着干树枝,伸着头,弯着腰,两只胳膊向身子两边伸着,上下摆动,口里“架!架!”地叫着,学喜鹊筑巢。有时鸟巢筑的还真有点象,连大人也能瞒过。女孩子三五成群坐在地上,围成一圈,双手拍着,头左一歪右一歪地唱:“棠梨树,开白花;娘家哥,来到家,搬个板凳您坐下。俺上南院逮鸡杀,鸡说的:俺的脖子矬又矬,您怎不杀那个鹅?鹅说的:俺的脖子长又长,您怎不杀那个羊?羊说的:俺四条金腿往前走,您怎不杀那个狗?狗说的:俺白日看家夜里歇,您怎不杀那个鳖?鳖说的:俺在河里漂一漂,您怎不杀那个猫?猫说的:俺吃鼠弄的一嘴泥,您怎不杀那个驴?驴说的:俺推套磨簸套麸,您怎不杀那个猪?猪说的:俺吃您的糠还您的米,看哪个孬种不讲理!”歌声透着幼气,带着天真,汇成了漫天朝霞。
梨园也有孩子们不敢去的地方,那就是“南泉”。南泉是梨园里的一个大水塘,是梨园的中心,村民们称为“南泉”。南泉面积不大,方圆约有几百米,向南通往大运河,向北连着村边小河,四周布满了梨树及野草,春、夏、秋四周都开满花朵。泉水很深很清,若站在村东的孤山上看,南泉像是镶嵌在梨园中央的“祖母绿”。老年人说:南泉很紧,经常有鬼出现。老支书说,他拉游击那会,有一次回家,夜里就住在南泉边上,腰里插还把盒子枪。半夜里突然从水里冒出个白胡子老头。他喊了两声没有应,掏枪便打,谁知怎也打不响,只好逃走了。于是他警告孩子们说:“这里的鬼很厉害,挪着脚脖就把你们拉下水,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你们决不要一个人到这里玩,更不能下水。”孩子们虽然知道老支书是骗人的,但也吃惊不小,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是决不敢单独到南泉去的。南泉原是块洼地,因常年积水,久而成塘。塘里有泉,常年清流不断。冬天水很热,袅袅地冒着蒸气,妇女们便在水塘四周铺上一块块石头,手里拿着锤衣棍洗衣服;夏天水很凉,形成天然空调,男人们从家里搬来软床,或把席子铺在地上,到塘里洗个澡,便在水塘四周休息。树荫下有的抽烟,有的打扑克,有的下棋,有的在地上画个方框,方框里横竖两条平行线,走起了四子。孩子们更耐不住寂寞,大约是忘了老支书的嘱咐,他们光着屁股,在水塘里嬉闹:有时“狗刨”,有时仰卧在水上,两手慢悠悠地扒着水,怡然自得,有时手捏着鼻子,钻到水底,一鼓气游了十几米远,才把头露出水面,宛如一个庞大的、退了毛的野鸭,把水不时地溅到岸上,若得大人们发怒。
但梨园更重要的还是它的价值:灾荒年,全村人靠它来维持生活,煮梨、熬梨稀饭、熬梨膏糖、担着挑子四处卖梨换钱。清未闹土匪,村民们便在梨园里打土匪。民国时春季闹饥荒,村民依靠梨园里的茅草根、野菜度过荒年。打鬼子那会,游击队员拿着土枪、土炮、长矛、大刀,凭借路熟,在梨园里跟鬼子捉迷藏。他们烧着梨枝,煮着野菜和梨,硬是让不可一世的鬼子拿他们没办法。听说新四军领导邓子恢还在梨园住过一个月哪。老年人说邓子恢可好啦,经常同老百姓在一起,谈天说地,干活吃饭,还给揭不开锅的老百姓送粮送衣。解放后梨园归了生产队,这里有了另一番景象:秋天时,整个梨园一片金黄,野瓜香,野花香,梨更香。社员们在南泉边正式盖了三间瓦房,用来看梨。把梨的品种进行优良化,中秋节过后,整个梨园的梨都集中在南泉四周,梨子堆积如山,金黄的、黑红的、青的……社员们个个喜笑颜开,他们从这儿分梨,从这儿运向四方,从这儿换来所须油盐酱醋等一切……
前年我回老家时,又看到了梨园:高大的梨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矮化梨种,一棵棵如蘑菇状;自由荒乱的梨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块方正的梨田;梨园的野草野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花生、豆角、南瓜、西瓜。南泉依旧,水清如故,少了以前的荫森,多了几分秀丽。一位承包者给我说,这是他引来的新品种,是在原来的老树上嫁接的,不但个大而且脆甜,每棵树可产500斤。我在惋惜的同时,又感欣慰:家乡的梨园世世代代都是功臣,她伴随着人们经历世代的变迁,老梨树死了,新树又诞生,老梨园没了,又换成新梨园,一代又一代的把幸福及欢乐带给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