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大爷住在我家的北院,同我的父亲是叔伯兄弟,一个地道的农民,犁、耕、耙、拉,喂牛、打场,样样在行;识几个字,能开草条(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给割草人开的凭据),计工分。
记忆中,他肩搭使牛鞭,手抓撇绳,赶着拖车,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着。春天的早上,曦光透过薄雾,射在北院大爷身上。他一手扶犁,一手持鞭,赶着两头带角的黄牛,一步一步地在地里走圈。一圈又一圈,翻起的黑土,油光光的,散发着家乡特有的土香气……
天阳下山的时候,他蹲在一堆青草前,双手慢慢地捋着,捋成一捆,右腿压着,双手抱着,送进了铡下。铡发出“咔嚓、咔嚓”声,他的右腿同草摩擦,发出“嗤嗤”声,节奏感极强,宛如管弦。一个多小时后,一堆只有一寸多长的青草便堆成堆。他把铡碎的青草放在水里,用力地淘几遍,再放在铁筐子里将水控干,这便是牛最可口的食物。
一个秋天,正是晒红芋干的季节,父亲胯骨生疮不能动弹,母亲重病卧床不起。我家分了上万斤红芋,晒红芋干的重担就落在了十二岁的我及七十多岁的爷爷身上。我们不会用红芋推子,只能用铰红芋的铰子。我铰,爷爷往铰子娄里续红芋。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累的我腰酸背痛,一动不想动。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丢下红芋铰子,坐在地上哭。爷爷见我哭,自己也哭,皱纹里,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就像横七竖八的蚯蚓。就在这个时候,北院大爷来了,他不但帮我们干活,还从外地请来了医生,专治父亲的疮。
一九七三年的十二月,爷爷突然病倒,不能自理。母亲既要照顾全家十几口人的吃穿,又要下地干活,实在忙不过来。因而照顾爷爷的任务,全落在父亲一人身上。北院大爷便来帮父亲照顾爷爷,每天同父亲一起把爷爷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衣服,再把脏衣服拿到河里去洗。有时候他还带来了从外地请来的医生,开很多方子,把青竹子劈开,放在火上烤,烤出的汁给爷爷喝,说能治爷爷的病。
每次看到他,我都像看到救星一样,我的心里对他即崇拜又感激。我暗下决心,以后出息了,一定报答他。
刚刚恢复高考,许多人对考学还不怎么认识,他就对我说:“昨晚听广播,教育要两条腿走路,要高考了,你要把握机会,说无不定能考上大学呢。”
当时正处在生产队选举混乱时期,我们的生产队没有队长,北院大爷是队里的保管员,由于他的威望,大家推他临时代理队长。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时的队长同现在的村长是有区别的,那时的队长没有什么特权,只是领着大家干活,说句当时较时髦的话,队长就是领墒的老牛。北院大爷就是我们生产队的领墒老牛。每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喊人下地干活,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他的名言是“干到年二十九,吃把饺子再动手”。我是他队伍里的一员,随他披星戴月。一天,他对我说:“从今天起,你不要下地干活了,在场上看仓库,晒粮食,腾出空看书。”
我遵循他的教诲,在场上一边看场,一边看书。有人提意见说:“年轻轻的,不干活,看书能当饭吃?”北院大爷听了说:“想考大学,你也看书,就怕你不是那块料。”就这样,我在场上看了一个夏天的书。十月份,我的一个在夹中学教书的老师找到我,让我到夹沟中学复读。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临行前,北院大爷把我送到村头,挥挥手说:“走吧,好好念书。”
工作后,逢年过节,我都来看他。每次来,他都笑眯眯的,一句客气话都不说。二00九年,突然听说他有了病,住在宿州市仁和医院。我忙同妻去看他,他因脑溢血而半身不遂,说话也不清晰。过后他回了家,住在村东北角的一间屋里,儿女们用木棒给他搭了个走廊,以方便他练习行走。我再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两手扶着木棒,吃力地走着。见了我,他脸上没了笑容,说了一些似懂非懂的话,大意是他不想活了,这样活下去,是孩子们的累赘。我劝了他一会,鼓励他好好练习,一切会好的。
临别的时候,他哭了,泪水打湿了他那从不屈服的脸,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里酸酸的,咋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二0一0年春节前,噩耗传来,北院大爷去世了。我在痛心的同时,始终有种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