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桃

少年的时候，每次遇到桃芽，我的心都要紧蹙地跳几下，仿佛是拾到一捆百元人民币。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它剜出来，仔细地用纸包好，然后栽到我家的菜园里。有时候，我刻意去找，沿着河边、麦地里；多数时候，我用糖豆引诱小伙伴们帮我找。这样，到了割麦的时候，我把菜园的四周栽得满满的。

起初不怎么显眼，三年后，菜园成了桃园。到了春季，桃花在蜜蜂的翅膀间打开了，红中带白，白中带紫，小小的菜园成了一朵巨大的花卉，远远望去，像一片朝霞落在了人间。我高兴了，小伙伴们也高兴了，我们经常到菜园看桃花，扮家家。同我同龄的蓝儿扮妻子。兰儿的脸圆圆的，红红的，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她把小花袄卷起来当做小孩，抱在怀里，“呕呕”地哄着，嘴里不住地说“呕呕！小孩睡了，娘捣碓了；小孩醒了，娘跳井了。”我扮丈夫，装成成年人的样子，对她大声呵斥：“都晌午了，还在磨蹭！还不赶紧做饭！”她蹙着眉头，昂着脸，面带怒容，表示反抗。我们玩得满身汗水，满脸通红，仿佛我们也变成了桃花。

然而，父亲却大怒起来，因为影响了菜的生长。最糟糕的是，桃子成熟的时候，菜园的篱笆被毁，菜被踩死。父亲更怒了，他把桃树砍了，只留两株，算是对我劳动成绩的补偿。

面对着被砍的桃树，我像是失去恋人一样，精神萎靡，魂不守舍，怎么也不能理解父亲，直觉父亲像是老法海。

一年后，生产队在村子的东南角规划了一片桃林，大约三百多亩。在栽桃树的时候，父亲让我参加。我兴奋极了，同成年人一道挑水、植苗、施肥，几乎是日夜守护在桃园里，把对父亲的怨恨变成了一片感激。不几年，真正的桃园了出现了，三月已到，三百亩桃园一夜间竞相开放，似花的海洋，如飘落的织锦。

为了庆祝胜利的果实，我突发奇想，从家里带来了席子、褥子、水桶、碗，邀蓝儿一道在桃园里扮家家。仍然是她扮妻子，我扮丈夫，我们玩得太高兴了，太累了，竟然抱在一起睡熟了。直到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才从睡梦中惊醒。从此后，蓝儿的家人对我不悦，认为我是个品行坏的人，不让蓝儿再同我一起玩，植桃的兴趣减了大半。

高中毕业了，蓝儿落榜，嫁给了一个煤矿上的工人，我上学远去他乡。水枯湘江，劳燕分飞，终难呈祥。爱上了文学后，我读了《红楼梦》，细品《葬花吟》、《桃花行》，又把我二十年多前的植桃痴勾了出来，在阳台的花盆里植了桃树，甚至对蓝儿“旧情复发”了，每到春季赏桃花的时候，蓝儿那圆圆的红红的像桃花一样的脸始终在我眼前萦回，仿佛她就是现实中的林黛玉，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圣女，因而对桃花更加痴情。在我的提议下，父亲在老宅也种上了桃树。桃虽不多，春天的时候确是火红一片。清明回家观赏桃花，又使我想起了蓝儿，就问父亲她的近况。父亲说，她昨天回娘家来了。我让弟弟把她喊来，想同她一起看桃花，找一找童年的感觉。她来了，还领着一个孩子，说是她的孙子。她胖得有些臃肿，个子像是矮了许多，头发已花白。见了我，先是问候，接着是吃吃地笑。我让她坐，她说不了，站着挺好的。我问她桃花美不美，她说，经常见，有什么美的。我问她，能否想起当年我们为了桃花睡在一起的情景，她又吃吃地笑，摇摇头说，净胡说，哪有这回事。

见到她，我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