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同我家住对门,在我记事的时候,她已是个大姑娘。每天,我站在门口看见她出出进进,不是背着一捆柴,就是挑着一担草,嘴里哼着山歌。见到我,她总是说西湖的高粱红了,根部发青的高粱桔可以做甘蔗吃;西湖豆地里长满了野瓜,有一种形状像芝麻粒的,叫“芝麻酥”,太阳一晒就炸皮,吃起来可甜了,像羊角密;西湖的鸟可多了,飞起来遮天影日,树下的鸟粪有一尺多厚,好多鸟窝垒在地上......
在我心目中,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因为我也想像她一样,出去割草,打柴,或者去西湖闯荡世界。怎奈当时我只有八岁,母亲不让出远门。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挎着篮子,准备到家后梨园里割猪草。玉姐肩挎着长绳,手拿镰刀,威风凛凛地走了过来。
“清风,干啥去?”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说。
“到梨园割猪草。”我说。
“我带你到西湖去,豆叶儿黄了,正是吃瓜的好时候,说不定还能逮着鸟儿。”她两手比划着说。
我的心早动了,只是怕母亲打,所以还拿不定主意。
“走吧,没事的。咱们早点回来就是了。”没等我说话,玉姐扯着我的手说,“走吧。”
于是,我跟在她的后面,奔了西湖。
出了村,有一条羊肠小道,两旁都是草,几乎把我淹没了。玉姐说,细长的草,叫了了草,可以用来苫屋;粗的成撮的草,叫万草,有点儿像甘蔗的幼苗,是牛最爱吃的草。玉姐边走边说,我的心飞翔起来,一种从来没有的新鲜感,涌上了心头,我暗暗庆幸自己来对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迎面被一条河拦住了去路。玉姐说,这是欧河,有十几丈宽,过了河便是西湖了。河很深,绿波荡漾,河水掀起波浪,拍打着两岸,形成了一堆堆白沫,像是寒冬的积雪。玉姐扯起一只木筏,拉到了河边,说:“上去!”
我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木筏飘荡着,水浪已打湿了木筏,水滴溅到我的身上,我更加害怕了。玉姐说,别怕,不要紧。她把一根竹竿拄到水里,轻轻一撑,木筏就移动了。不一会儿,我们就上了岸。过了一个土堰,西湖真的呈现在我的眼前。豆田一望无际,隐隐的与天接在一起,豆叶儿青黄点缀,就像藏家的一个大绒毯。高空白云片片,仿佛一块块棉花糖,又如神女的织锦,藏着神秘的梦;鸟群在空中布着阵容,一会儿方,一会儿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飞过我的头顶,遮住了太阳,发出“沙沙”声。
我不顾玉姐的劝告,一个人奔了豆地,想寻找在地上垒窝的鸟儿。豆叶儿在地上铺了一层,脚踏上去有种柔软的感觉,刀片状的豆角儿已鼓了起来,弯成了弧形,野菊花黄灿灿的,频频向我点头,蟋蟀、蚂蚱、蜥,被我惊地四处逃窜。
“别乱跑。”玉姐兜着几个野香瓜对我说,“这个给你,先吃着。在这儿等我,可以拔一些富苗秧儿、苦蛮菜,回家喂猪。我到圩西去,割芦草,等我割够一捆,咱们一起回去。”
我答应着,接过她的野香瓜。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千万别乱跑,就在这儿等我。一定要等我!”
玉姐儿向西去了,不一会儿,便融入了天际。我很兴奋,把香瓜儿及我薅的猪草放在地边,去找鸟窝。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鸟窝,身上被豆棵划了几块,痒痒的,我的游兴已减了大半。所好的是我自己也摘到了野香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瓜,一串串的、圆圆的、金黄色,闻起来很香。
太阳渐渐地沉到西山,植物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刚才飞舞的鸟儿都集中树上了,叽叽喳喳,如开会的人群。我的新鲜感已乏,身体也觉乏了,便坐在地边等玉姐。不久,太阳完全落入西山,微弱的光线笼罩着。西边有个黑影出现,像是个人影,我想,是玉姐来了,站起来,准备迎上去,可是我失望了,来的是个陌生人。那人像是没看见我一样,匆匆走过。我失望地看看行人,又转身向西望去,一种从来没有的寂寞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天终于黑了,整个西湖空旷起来,风也大了,发出呼呼声,更难想象的是,刚才柔美的鸟声,突然变得瘆人起来。我无助地站在玉姐指定地,等待着她,盼望着她。又一个黑影,从西向东移来,我想这次肯定是玉姐,不等黑影走近,便奔了过去。
“干什么?”黑影发出了怒吼。“小孩,天黑了,你家在哪里?跟我走吧。”
我这才发现,黑影不是玉姐,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她伸着近似干枯的双手奔向我,就像是奶奶故事里魔鬼的手。我的魂要散了,没命地跑开,心里怦怦直跳,汗毛竖了起来,像是真的遇到了鬼。
又一次失望,使我的心更加脆弱,眼泪断线般地流了出来,我害怕极了,开始怨恨玉姐。
老女人走了过去。天更黑了,四周有无所个黑影向我扑来,它们都不是玉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慌,想自己回去,不等玉姐,但又不甘心,深信她一定会来,不会撇下我,因为她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在恐惧中挣扎着,渐渐地疲倦了……
“清风,清风!醒醒,咱们该家走了!”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已在豆地里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喊我,睁眼一看,见玉姐蹲在我的跟前,身后放着一大捆芦草。我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样,一下子扑了过去,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