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习惯一个人坐在山径深处的石椅上,静静地。山径向左右两边无限延伸着,缓缓地迷失在密林深处。头顶的蓝天被茂密的枝叶裁剪得支离破碎,随意地挥洒在脚下的不远处,斑驳一地。眼前是一条颇深的山谷,足有几十米深。松柏沿着谷底于陡峭处艰难扎根,但却笔直地向上生长着,一株株如利剑般穿透苍穹。一条小路从谷底穿过,于错落的松柏间,依稀可以望见其浅浅的影,不时还可以听见夹在幽深处,三两声路人的笑语,似雾,更似回音,同小路般朦胧。
身处深幽之中,我不禁感叹生命的伟大。山本崎岖贫瘠,可松柏杨柳以及无数的灌木并未曾嫌弃,落地即生根,把根深深扎入土壤,从而孕育出了眼帘里枝干的挺拔与伟岸,孕育出了这满山的幽深与苍翠。只要根在,枝叶就可无所畏惧地面对风雨雷电的摧残。
是的,只要根在,林木就可以繁衍出生机。同理,其实生而为人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洋一梦
1946年春节刚过,二十出头的爷爷,因生活所迫,辞别心上人,与伯公下南洋,到异乡谋生。两兄弟靠卖苦力辛苦一年后,在当地合伙开了一家杂货店。伯公在家乡心无所挂,很快就与当地一番婆结缘,在南洋找到了立足点。爷爷是位知识分子,文质彬彬,在嫂子的介绍下,有不少当地番婆主动上门求婚,但均被拒绝门外。虽然身在异乡,但爷爷始终日夜念叨着家乡的心上人,他不想自己做个永久的异乡人。
隔年,兄弟俩分家,爷爷带着分得的钱到附近省闯荡,干老本行。生意还行,可当地土著人好吃懒做,动不动就敲诈勒索当地华人,甚至抢劫打人。伯公有番婆撑着,倒是没人敢动。可是爷爷就不同了,自己一人无依无靠,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嫂子借机又劝说爷爷找个番婆,可是爷爷却还是无法接受长期身处异乡之实,更何况家乡还有自己的心上人。于是在一个夜晚,爷爷把杂货店盘给伯公,自己揣着两年挣得的血汗钱,登上了回国的邮轮,结束了在南洋的打工历史。
爷爷当年如果听进嫂子的话,找个番婆结个家,也许,他完全可以在南洋立足。可是,也许是心中乡土情节作祟,或者是难舍家乡的心上人,让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回家的路。
是的,何人不思乡?何人不念家?就是娶了番婆,在南洋安稳过日的伯公,他的心头又何时何刻不念叨着大洋彼岸的故乡呢?
可是,有时,命运就是如此的阴差阳错。解放后,南洋就成了人们心头的一块禁地,而且一禁就是半个世纪。试问: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半世纪呢?
爷爷与伯公的故事似乎遇到了断层。
头几年,爷爷还会时常念叨着伯公,可漫长的岁月与残酷的现实,却也让他一次次感受到了相见的渺茫。1976年爷爷去世,他终于没有机会再次见到自己远在南洋的兄弟,而于我们,那个远在南洋的伯公,在岁月的浸泡中,慢慢地如传说般越飘越远,甚至逐渐地被我们淡忘。
1997年,一封来自南洋的家书,让爷爷口中念叨了二十六年的传说终于有了现实感。
信是伯公的儿子写来的。说伯公已于两年前去世。说伯公自爷爷回国后,时常念叨着爷爷,念叨着家乡。可是,这么一念叨,就是半世纪。十年前,政策好了,伯公给爷爷写了几封信,可始终如石沉大海。直到前年,伯公去世前,他的心里还一直念叨着家乡,念叨着爷爷。他临终前还不忘嘱咐儿孙,一定要找到在祖国的家乡和亲人,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
我没有亲眼看到伯公临终前的场面,没有亲耳听到他在闭眼前最后的念叨,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一个海外游子对祖国的思念,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颗无法归来的心是多么的痛楚与无助!
伯公在海外成了家立了业,但是,半个多世纪的异乡濡染,却始终不曾改变他对故乡的思念。这不用多说,一定是故乡的根,早已牢牢地扎进了他的心窝!
是的,只要根在,思念就会不断!
南安别情
以前,每年清明,父亲总要带我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南安扫墓,风雨无阻。
到达渡口,租艘小木船,方向就是水湾深处,一座高高的大山。小木船劈波斩浪,穿梭在宽阔的水面上。两岸青山相映而出,又相携而没。父亲的双眼紧紧地盯在遥远的水湾尽处,那一座我逐渐熟悉的,微笼在薄雾之中的青山上。我知道,那座青山是父辈的梦父辈的根,弥留着他们太多太多的记忆。
小木船停靠在一处双脚踩出的泥岸边。岸上杂草丛生。杂草丛中,一排不久前踏出的印痕直直地通向不远处的山脚。父亲领着我,循着足迹穿梭在密林深处。越往深处,足迹逐渐隐没。父亲凭着记忆,行走在看似无路的灌木丛中,时不时地用手中的锄头开出一条仅供一人可勉强通过的小道。父亲在前边开路,如同拂开为云雾朦胧的记忆。而我,尾随父亲,试图理解父亲眼帘里的那一片远方。
“到了,到了!”父亲有些激动。他加快了脚步。前面,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山涧,山涧深处,是一潭幽碧的绿水,掩映于青山翠树之间。一抹晨阳洒落其间,当清风徐徐拂过,微微的浪晃动水面的晨曦,无数的佛光摇曳在眼帘深处。
“看,在那佛光深处,就是我们曾经的家乡。”父亲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一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知道,在那碧水深处,曾经有一个小山村。村前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两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千亩良田。村后是脚下的青山,青山之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父亲与爷爷曾经无数次在良田里播种过希望。父亲与儿时的玩伴曾经无数次地光着屁股在溪里摸鱼抓虾。父亲与村中小伙曾经无数次地上山猎野猪,打野兔。这里,曾经留下过父亲所有的年青岁月里的记忆。这里,同时也扎下了父亲对曾经的故乡思念的根。
“你祖父的墓刚好对着山涧,望着家的方向。”父亲双眼在杂草丛中穿梭,最后落在一处稍凸起的小土包上。
“就是那,很好找。”父亲挥动手中的锄头,走进小土包。他继续挥动锄头,不到片刻,祖父的坟墓上的杂草便被清理干净。
父亲放下锄头,粗糙的大手一次次地拂拭着祖父坟头的一只青石雕刻的绿龟。小绿龟栩栩如生,伸长脖子望着山涧里的那一潭碧水,似乎想趁父亲一不留神,挣脱双手,爬下山涧,游回那一潭碧水深处,不知还在不在的家。
父亲许久不再说任何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整理着祖父的坟墓,他只是不时地抬头望望曾经的家的方向,他只是希望能多看一眼这一片曾经扎根过的土地。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想我应该是理解了父亲的心。父亲的根在这里,这里当然也缠绵着父亲的思念。
是的,根在那里,思念肯定在哪里!
天伦之乐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思念在哪里?我的根又在何处?身处快节奏潮流之中,我经常会迷失自己,身如浮萍,随波而浪。可是,每当我处在彷徨之时,父亲的电话总会如迷茫之中的一盏明灯,悄然地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这不,电话又响了,很准时。每天的傍晚,都会接到父亲的来电。
“喂,爸,有事吗?”我习惯性地问道。
“没,没事!”父亲的声音有些儿紧。我知道父亲担心我怪他没事老打电话。
父亲自摔伤瘫痪行动不便后,这电话打得倒是比以前勤。被我埋怨几次后有些收敛,不过仅克制了不到两天就又老毛病重犯。
“朋回家了吧?”电话那边父亲开始闲扯了。
“恩!”我简单答着。
“梅下班了吧?”这是父亲与我说话的正常逻辑。
“还没呢!”我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们这星期回来吗?”父亲好像在背公式。
“不一定,可能没时间。”我感觉就像和父亲在打套路。
“哦!……”电话里头,父亲沉默了。
我知道,其实最后一问才是重点。父亲想我们了。他想我这个不孝子了,只是从来都不敢正面表达。他想他的孙子了,他整日都在担心我凶他的孙子。
我与父亲的关系最为微妙。我们俩从过去到现在,吵架的次数可谓数不胜数。父亲脾气不好,从不让人。但他却唯独让我,因为我脾气祖传于他,而更胜于他。父亲没有上过学,但这并不能说他就不懂得爱。父亲是爱我的,这我比谁都清楚。只是,他总是把对我的爱潜藏得很深很深,深到让人对他的爱子之心感到怀疑。但我却从未怀疑过父亲的爱,虽然三个孩子中,最常被父亲打骂的只有我。
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在外工作。单位离家并不远,但由于年轻,由于厌倦了与父母一起过日子,由于贪慕外头的花花世界,我并不常回家。结婚在外安家后,因工作,因孩子学习的压力,回家更是一种奢侈。
其实,我真也好想常回家看看。
我好想陪着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父亲取身旁的井水为我沏上一壶家乡的苦茶。茶水褪去了城市的浮华,多了乡村的朴实与厚重,入口微苦,进喉则甘甜。父亲坐在我对面,静静看着我,如同在欣赏他不经意间创造出的作品。我默默地看着父亲,看着他明显增多的白发,看着他日渐加深的皱纹,如同看着N年之后我自己的憔悴的容颜。
小黄狗伏在父亲脚下打着盹。一只公鸡扑打着翅膀跃上矮墙,看了父亲一眼后迅速逃离。
院子里,各种我唤不出名的可开花的不可开花的植物错落生长着。一株三角梅凭借柔软的藤蔓爬上矮墙,迅速沿着墙垣蔓延开去。一朵朵粉红色的花瓣缀于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刚爬上墙头的晨曦相互嬉戏着。
厨房里,土锅里的香菇鸡汤开了,水汽撑开锅盖,发生“铿铿铿”的脆响。香气迅速弥漫厨房,并且缓缓地溢出,在庭院里袅袅散开。小黄狗抬起头,怀疑地环顾四周,伸出柔软的小红舌头,贪婪地舔着干涩的唇。在它刚才浅浅的梦里,一定是刚啃完一个大鸡腿。
“我回来了!”儿子激动的叫声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只见他蹦蹦跳跳地进入我的视线。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衣袖裤管已被露珠濡湿,拖鞋上沾满泥巴,可是一向干净的他,似乎没感觉到。他手中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小西红柿,兴奋地在石桌上摆弄着。
妻尾随其后进入庭院。头上戴着母亲的草帽,手臂上套着母亲的袖套,臂弯里的挎包换成了母亲的菜篮子。三五样青菜整齐地叠放在篮中,绿油油的,直逼人的眼,唤醒着沉睡的味觉。
母亲走在最后,笑眯眯的,似乎刚和路过的邻居唠家常,一定又说起了她的儿子儿媳以及调皮的孙子。看她脸上,依然盛满着幸福。
婆媳蹲在井边择菜。儿子在一旁捣乱。父亲沏着茶,很平静。我的双眼在院子里溜达,突然间不知要放在哪里好。也许,哪里都好,只是我目不暇接罢了!
我满足地品着父亲沏的苦茶,一颗长期飘泊的心似乎悄悄渗进了脚下的泥土里,并且慢慢地长出了根,缓缓地向一个叫家的方向蔓延!
作者:李钦锋,笔名清风里、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