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晴耕雨读
母亲从老家带了很多她自己种的菜,搭着顺便车,兴致勃勃地来省城了。我接到她时,她便聊起如何丢了家里的事,好不容易抽着空来看我。
她把各种土产和蔬菜铺在了厨房的地上,一边向我细说各种琐碎事。我在一旁看她忙活,一边若有所思地“嗯”着。
母亲一来,我便踏实安心很多。手脚灵便的她把家务活全揽,变着法儿做我爱吃的菜。偶尔,还像以前在老家时一样训训我:剩菜不能倒掉;要节约用水;晚上不能熬夜之类的等等。倒是声音小了很多,且温和,不再那么尖锐。
我也比之前更听她的话了。倒不是我更乖巧了,事情做得更入她的眼,而是,我已经下意识的明白,母亲真的老了,我也确实长大了,不想与她总争个是非、曲直。
近些日子来,我更是加倍小心,了解母亲的性格特点,不正面与之冲突,怕伤了和气,伤了她的心。闲时,陪她逛街,爬山,看电视,谈心。
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谈心,茶余饭后,总要来一段往事叙述。三十多年来,很多历史,我虽听过无数遍,一开头就知道结尾的事,母亲依旧讲得绘声绘色,我也依然乐意听她娓娓道来,从中体味新的意趣。七大姑、八大姨的陈年旧事;她和外婆及兄弟姊妹们受的艰难,吃的苦;和我父亲的相识相知,以及那穷苦岁月里的心得、感受都揉进故事里,在泪花闪闪中结束。我陪着忆苦思甜,想着现在的得之不易,与她一起感慨和叹息!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一辈子肩挑背驮。在农村,汉子一样撑起一个九口之家(父亲是水利工程师,一直忙于各种排涝抗旱,爷爷奶奶又年迈),期间的辛劳自不必说,让我们后三个子女念出书来,更是付出了太多心血。母亲没上过学堂,总希望我们不要做睁眼瞎。
随着我心智的不断成熟,越发感到母亲的辛苦,一想起她奔古稀的年龄,子欲孝的心理愈来愈强烈!
这次,我多出几分心事。出门拉着她的手,帮她开、关车门,轻言细语逗她开心。她有时像个十几岁的姑娘:羞涩、矜持。有时又像个七八岁的孩子:顽固、任性!
每晚,我耐心教她怎样打开智能电视。只可惜,十多天来,她依旧只记得前半部分的程序,后面就忘了,总要我反复模拟。因不识字,后来有一次,见她将电视只调到了首页,我便若无其事地问:“妈,要看电视吗?”她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开不来!是个大笨蛋。”我不禁莞尔。
一天午后,我萌生了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母亲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数字的想法。那六十多年干农活的粗糙双手,握笔是笨拙的,写在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一个字要写好半天。我反复示范给她看,她不厌其烦的练习。直到写出来的名字看起来像个汉字,母亲才笑逐颜开,感到特别有趣,嘴里念叨着:“我这一生,最想的就是能识字。”
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追求更高、更好的精神享受,妈妈也一样!
比如,她第一次问我口红要多少钱一支。我顿时明白,她想拥有我们年轻人司空见惯的在她看来的奢侈品。
第一时间,我找到收装盒里预存的口红递到她手里。
“这支给您,我平常不用。”
她如孩子般:“很贵吧?”
“您用吧,出门见客,抹一点,好看!”
她乐了:“那我现在就试试!前几天,教会里演节目的那些人(母亲是基督教徒),比我年纪还大,化了妆后,好看多了呢。”
我会意,看着老娘黯色、布满沧桑的脸,心里无限的惆怅。
晚上睡觉,我特意轻巧地走到母亲房门口,看她是否盖好了被子。早上起来,我便随意问一句“昨晚睡好了吗?”她也总是满足地说:“嗯,好得很!”
她还是不太习惯城里的生活,总感到生疏而局促。父亲不在她身边,没有邻居们说话。我们几个晚辈在家时,才能接上两句。有时,我和先生讨论工作和学习上的事,她在旁也问东问西。我们向她简短地敷衍着,她并不为然,像也参与了事情经过,乐呵呵的。
有天傍晚,我带母亲到小区里散步,无意中看到她嘴唇上擦了些口红。虽然不多,但还是一眼就能察觉,母亲的气色就因口红的作用略好。然而,她灰白的头发却与之不协调,我心里难过起来。
“妈,快过年了,您头发要不要染一染?我认识一位朋友,专门做植物染发的,植物染发对人没有太大伤害。”
妈妈快语道:“我本来准备一回家就到镇上去染的。”是的!尽管母亲向来不打扮,但她总是一幅利利落落、干干净净的样子。
于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驱车前往朋友的养发店,母亲灰白的头发染成了自然黑色。我在旁边不住的夸她:“染一下,确实年轻了很多!”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年轻了五岁,甚是高兴,但还是忍不住对我说了一句:“哎,又花了你不少钱了!”
母亲是位普通的农家妇女,可纵观她这大半辈子一路走来的人生,又清晰看到她那每一步的不平凡。
外婆是云南人,外公曾是国民党中级军官。祖国解放时,外公带着外婆和几个子女,从昆明一路辗转,回到安徽老家。母亲在沿途的成都出生的,排行老三。
回安徽不久,外公就死于政治环境飘摇的天灾人祸上。外婆操着一口云南腔,带着四个都不足十岁的娃,过着被街坊邻里排挤的日子,孤儿寡母备尝人生艰辛与酸楚!
母亲二十岁嫁于父亲,陆续生了五个孩子,农活的重担和抚养儿女的辛劳将她的身躯一点点压弯了。从肤如凝脂俊俏如花到如今暗黄灰暗满面深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依然带给我们生活的向往。
这些年,我们各个成家立业,她帮这家把外孙带大,又帮那家带小孙子,从不停歇。
她经历了太多我无法想象的病痛和精神上的打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外婆的离世是她内心无法弥补的痛。生产落下的月子病及多年来各种操劳使她在起风下雨的天气里格外眉头紧皱。因而,她大度又小气,宽容又尖刻,平静又唠叨,懦弱又坚强,愚昧又聪慧,温柔又泼辣,贤惠又乖张,所有这些,都不及她骨子里的善良!她善良的本质教会了我们姊妹五个都有同理心:懂得人人不易,学会上半夜为自己想,下半夜为别人想的道理。
再多的孝顺之心也无法报答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之万一,惟有深深的祝福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