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叶如坐针毡,心里暗骂,妈的,开会总流于形式。重点不提,小事却在不断放大,没完没了的。还有一堆事等着,看样子今天又要加班了。
突然,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刘叶看了下是妈妈打来的,赶紧摁掉。继续装作很认真的听讲。
刘经理,你还有要补充的吗?
关总,我这边没有要补充的了。
从会议室出来,刘叶拿着手机走出办公室,来到门口一个僻静的角落,给母亲打回去。
妈,有什么事吗,我上班呢。
叶子,瞎奶奶去世了,定的是下星期四送殡,你看你要不回来趟,毕竟你小时候她带你很多。
知道了,我回去。
刘叶心里特别难受,瞎奶奶去世了。儿时的一幕幕呈现眼前,只要妈妈不在家,总会把她送瞎奶奶家让奶奶帮忙照看下。瞎奶奶会拿出闺女们给她买的果子,糖分给孩子们吃。有时小孩多不够分,瞎奶奶就会用力咬两半再分。记忆中,这些孩子中,瞎奶奶最喜欢刘叶,总夸刘叶乖巧懂事,其他的小女娃子皮的要命,不听话。
高铁换城际公交,再换乡村公交。几经周折,刘叶在距离家一公里外的,隔壁村口下了车。然后托着行李往家走。由于一两年没回来,刘叶特地给爸妈和小侄子买了些礼物。
又是杨絮纷飞的季节,加上风大,土大,走到村口刘叶觉得自己特别狼狈。她停下来,拍打身上的杨絮和灰尘。
嘎吱
凤仙家的小铁门打开了,是凤仙爸。
王伯好。刘叶赶紧打招呼,因为她记忆中家乡的一大弊病,小孩见到长辈要及时问好,不然会被说死。这点上刘叶向来很讨喜,乖乖女的完美诠释,懂礼貌,识大体。
是刘叶吗?我眼神不太好,都没认出来。
刘叶打量了下,王伯是苍老了许多,看起来很疲惫,背都佝偻了。
凤仙,你干嘛,要上厕所吗?
凤仙也回来了?
嗯。王伯张了张嘴,没再说啥。
从小门里寄出来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嘴巴还不停的叨叨。。。
刘叶,快回家吧,你妈都来看几遍了。
嗯。刘叶能感觉到王伯的难为情,不愿自己多呆。赶紧托着行李箱,晃荡晃荡地走了。
刘叶家离凤仙家不远,到门口,妈妈迎了出来。小侄子也跟着蹦跶蹦跶地跑出来。
叫姑姑,刘叶妈对侄子说。
侄子挪到奶奶身后,探出头来看看,羞羞地笑笑。始终没叫人。
看这孩子,不懂事。没见过世面的就是小气吧啦的。
妈,行了。小孩子跟我又不熟,不叫正常。
刘叶拿出零食和牛奶给小侄子,示意他去吃吧。小男孩接过吃的开心跑开了。
妈,我有事问你。凤仙出啥事了,感觉不太对劲。
哎,别提了。年前定的婚,三月份被人退回来,说脑子不好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的打的。
什么年代了,她家人没找男方家吗?
找了,有什么用。人家说话也难听的,说凤仙本身就不干净,兴许是在外面那个被人灌药了呢。算是碰到难缠的主了,不好对付。她家那点事你还不知道吗,都是大人作的,那么漂亮一闺女,被家里给祸害了。
刘叶妈说着,抹了抹眼泪。
刘叶怔住,一时接不上话。
别说她了,快进来。妈今天特地买了肉,包了你最爱吃的包子,还炒了雪里红,都在锅里热着呢,赶快去吃点。
刘叶被妈妈推着进了屋,昔日的美食今天却尝不出味道。上次见凤仙是两年前的春节,她浓妆淡抹地,一副都市时尚女孩样,全身名牌,但也不算招摇。依稀记得她的指甲颜色自己很喜欢,非常羡慕她,对比下来,感觉自己还是没有脱离农村人的质朴气息。
两年而已,两年内自己结婚、生子、升职,按照正常的年龄事项一步步过着。凤仙比自己小一岁,正常的人生轨迹也应该如此,可是,她经历了什么?
吃完晚饭,跟母亲聊了一会,就洗洗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刘叶就被喇叭声吵醒了。老家的规矩,一般有点钱的人家都会找鼓乐班子吹吹,吹的越响,越孝顺,越显财力,家道越兴旺。当然,给的钱越多,吹的越响。印象中瞎奶奶的小儿子可不算孝顺。
叶子,赶紧起来吧。洗洗弄弄,早点吃饭过去。
要这么早吗,我回来只是想去瞎奶奶棺前磕个头,其他人我不想见。
那怎么行呢,去太晚不好。人家会说咱们敷衍。回都回来了,早点去吧。不想见的人,了不起点点头,不接腔就行了。
刘叶很烦母亲的这一套理论,但她懂得这个地域的处世之道。麻利地起床,洗漱。擦了点面霜。早饭仍是她儿时的最爱,玉米面稀饭+煮面饼,配点母亲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即使离家多年,刘叶的胃却还是忠于这些,一段时间不吃就会想念。
妈,我待会上多少钱。
你呢,不能比我们高,因为都是上账的,我也不能比咱们大家子里其他人高,我猜摸大家会上一百,我们外姓的小辈也没你这个情况。你如果实在想上,就也上一百吧。应该不会有人说。
妈,一百会不会太少了,我回来的车费都要好几百了。
不少了,咱们村丧事就是这个行情,随行就市。你不能破坏规矩,不然要挨骂的。
好,知道了。刘叶心里那股厌恶感出现了。礼金本来是心意的表达,刘叶一直认为应发于情,而止于个人的经济情况。然而,在这里,却被人硬生生的搞出了市场,指导价、上下浮点,只要你胆敢破坏这个规矩,那些人的口水能把你淹死。喜事还可以私下再塞个红包,丧事可不能那么做。瞎奶奶会明白的,只要诚心诚意磕头就好了。刘叶这么安慰自己。
母亲锁好门,领着侄儿和自己一起往村西头走。
他婶子可吃饭了,哦,吃了吃了。
婶子好!
王伯干活呢,吃了没。
王伯好。
。。。。。。
终于来到瞎奶奶小儿子家了。约九米长的被改装过的厢式货车,侧面被打开平铺着作为鼓乐班的延伸舞台,舞台中间放着一张经典款的四方大桌子,桌子上放着双层玻璃杯装着的黄黄的茶叶水,半条打开着的中华香烟还有散落着的小型乐器等。四圈摆放四条长条板凳。鼓手点头晃脑,卖力擂鼓,喇叭手脖子后仰,腮帮子鼓胀得厉害,身体时不时的配合着摇摆。每个人都很卖力表演,神情默然,看上去有几分悲伤,再听着唢呐声声哀鸣,刘叶眼睛有些湿润。
一阵哀乐过后,现场安排下来。喇叭手们坐下来,喝茶黄黄的茶叶水,开始聊天,谈笑风声。刘叶和母亲来到账桌边,准备上账。账桌还是一张方正的小饭桌,周圈围坐着这个村庄比较能来事,被尊敬,或自以为受尊敬的男人,老男人。
刘叶也来了,真难得。邓爷爷还是那么慈祥,一直话不多,却深受小辈尊重。
嗯,瞎奶奶待我好,我回来送送。
刘叶,准备上多少礼啊?
还能上多少,看刘姓那大家子怎么上,她随着罢了。能回来,这孩子已经上心了。
跟母亲猜的一样,刘叶上了一百。跟邓爷爷说了几句关切话,和其他人点了点头就进院子了。
院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洗碗洗锅摘菜的是女人们,跑堂是年轻的男孩、青年,厨师是男的,烧火灶的是老头。
这不是小叶嘛,有些年头没见,变漂亮喽。孩子没带来啊。
刘叶从小乖到大的,也是咱们村子里难得的女大学生,如今出息了哦。
现在工资可得两三万。
那可不,总比打工的赚得多,不然学不就白上了。
刘叶没办法,只能点头赔笑,不接话也不否认。
刘叶,你这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害喜了。你看脸色白白的,嘴巴也白白的没有血色,你都城里人了也不打扮打扮。你没见我家那儿媳妇,天天描眉弄眼的,嘴巴抹的跟喝了血似的。
大嫂子,你又嘴快,回头不怕你儿媳妇骂你。
她敢,还反了她了。
你就瞎能。
大娘,现在年轻人都爱打扮的,弟妹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漂亮大气不是给您和您儿子争光吗!人家一说谁谁儿媳妇好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家了。
哎,她不像你有本事,天天在家啥也不干,好吃懒做的。花钱还这么大,跟流水似的,苦了你弟弟了。
你也别说你儿媳妇了,你年轻的时候不也这样。哪个不时髦不穿哪个,这会还说嘴。大娘看着对方朝她使眼色,忙改口道:
是,是。年轻人都爱好看,能理解。
刘叶继续走到火灶边,跟正在烧火的二爷爷打招呼。二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
二爷爷,二爷爷。
二爷爷抬起头,对刘叶笑了笑。看样子是没想起来刘叶。
我是刘叶呀,想起来了没。
哦,小叶子呀。我这年纪大了,耳朵,眼神都不大好使了。你一个人回来的吗,这么远不容易啊。
对,我一个人回来的,坐车也方便的。
又招呼了两个人,刘叶往堂屋走,找个角落的地方坐下来。从小她就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喜欢的不得不赔笑,想见的人都老人了,打个招呼都有些困难。
这时外面的哀乐又响起来,凄凉婉转,这个季节北方还是冷的,凑着这个乐声,刘叶更是掖了掖衣服。还是到门口去吧,有太阳。
叶子,马上喇叭要去迎老太太的娘家人了,你也看看,别跟个干部似的,让人笑话。
刘叶对母亲的话很无语,却没辙。
前面是一望无边的田地,视野开阔。远远得可以看到有队人马已经立在村子东头了。鼓乐班队形已经大致站好,前面两排是鼓乐班的人,后面跟着两个抬祭桌的本村男人,还有大支,孝子,搀扶孝子和媳妇的人。鼓乐声起,孝子和孝子媳妇哭声起,然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村子东头走去,鼓乐声、哭声也随之变小,若隐若现。因为有点距离,中途鼓乐停了一会。在接近娘家人的地方,又重新响起。远远看去,娘家人排成一个纵队,年纪长的,孝子和孝子媳妇一一下跪磕头,应该还会大哭。太远了,刘叶听不到。年纪轻的,自觉地靠边,避过磕头。完毕,一帮人开始往回走,还是一样,浩浩荡荡的。
在距离棺棚大约一百米的地方,鼓乐再次响起,到来的娘家人也开始有哭腔。
我的知冷知热的姐姐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大姑啊,你怎能舍得丢下这一家老小就走了呢。。。。。。
一行人,男人在前,表情哀伤,无声;女人在后,神情难过,掩面扯嗓而泣,仔细看下,脸上有泪的大多数同辈老姊妹,小辈分的只闻其声,未见其泪。有个别的还会拿眼睛斜着看看周围。就这样一路走进棺棚里,纷纷磕了头,男人出了棺棚各自找地方或站、或蹲、或坐,聊天,打牌。女人在棺材旁边再哭上一气,然后也出了棺棚。
鼓乐吹了一阵,又停下来休息。
孝子准备准备,迎接你小姨。
从南往北,一个身躯较小的老太太。
鼓乐再起,一行人又慢步往村东头走去。孝子们和媳妇都是哈着腰,低着头,白色孝服和孝巾配搭在身上,腰间系着麻绳拧成的麻花绳,孝子头巾也是用一样的麻花绳圈着。
姨奶奶比瞎奶奶小很多,独居老人,精瘦干练,离这里有几里路,平时隔三差五地来帮瞎奶奶洗洗衣服,弄点菜啥的。因为不会骑车,每次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早饭后的样子走到。
姨奶奶满脸是泪,眼睛红肿,时不时擤下鼻涕。
我的个姐姐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再来也没人能说话,没人能拉呱了;你一辈子要强,真心待人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姐姐啊,你这享福了,在那边应该也能看见了吧;姐姐啊。。。。。。
因为哭的太伤心,迎接队伍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会出事,一起劝着想开点,老太太这年纪大了算是喜丧,不要太难受了。好不容易才劝住。
接着是迎接闺女们,哭声震天。回来的队伍后面有人抬着三张祭桌,每个桌子上摆着十只碗,每只碗里放着一个苹果,苹果下压着一张百元钞票。
刘叶印象里,几年前还不兴放钱的,那会祭桌上摆放的是猪头、肉、果子、水果等。这些年改了,简单省事,直接放钱。
下一波是孙女、外孙女,花圈,元宝,祭桌没有,直接折干现金上账。
刘叶,你也赶来了啊,这么远,真是谢谢了。
说话的是瞎奶奶的大孙女甜甜,跟刘叶差不多年纪,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现在在本镇教书。
谢啥啊,跟我奶奶似的,回来应该的。
哎,我奶奶这辈子待人是没得说,只可惜没有好眼睛吃了不少苦,养了我爸和我叔,一直自己住家里,也没能享啥福。我也是,出去了就很少回来,想想真不应该。
别难过了,奶奶年纪大了,没病没灾的走算是有福的。
是的,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听我爸说弥留之际还很清醒,在交代这个交代那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姨奶奶。
是啊,奶奶一直心里很清楚。我这回来本来想着多上点的,但是又不能逾礼,只能随着表示下心意了。
别放心上,你能回来我特别开心。再说,上再多也花不到她老人家身上。最后这礼金怎么分,能平平活活的就不错了。我跟我爸说了,差不多就行,别跟二叔较真,让人笑话。奶奶一辈子善良不争不抢,我只希望她老人家能走的安静,不被打扰。
嗯,二叔应该不至于,不要太担心。
希望他这次不要犯浑,拎得清。
娘人、亲戚准备坐席了,大家都往屋里走吧。大支过来喊人,准备开席。
刘叶跟本村的人坐在一个桌上。
坐定,开始上压桌碟子,四小盘果子,四小盘葡萄干等小坚果。然后是两包硬中华。有个小孩上来就抓了一包说回家给爷爷抽,另外一包被村里出了名的爱占小便宜的李黑子拿过去。李黑子拿到手里,先拆包发了一圈,因为女客少没发几根。李婶看不惯李黑子的德性,故意接了根说回家给李叔学着抽。
大叔喝点酒吧,小二子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大妹子给你倒点少喝点。李黑子试着给每个人斟酒并劝酒。大家素知他的秉性,不愿与他多搭话也不愿多喝生事。
就这样浅尝辄止的聊着,大概酒过三巡李黑子的分呗明显提高了不少。
小兔崽子,叫爷爷,把烟拿来给我抽。
才不要呢,死小黑。
你说什么,骂谁呢?
小孩先是愣住,然后开始哇哇大哭,吓得不轻。
我说大嫂子,你家就这么教娃娃的,没大没小。
我说你别喝点猫尿就开始耍横,今天什么场合不知道吗。小心老二待会拿哀棍出来揍你。
黑子,别跟个小孩一般见识,咱爷俩再喝一个。王爷爷也帮忙打圆场。
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尽管李黑子会拿眼神吓唬小孩子,但最终没有再造次。
二大爷,听说瞎奶奶的娘家侄子很厉害,之前说甜甜爸不孝顺,还来家里闹,打了甜甜爸。
别听他们瞎说,那个也是找事,挑软柿子捏。甜甜爸老实巴交的,甜甜妈回来买这买那的,老太太心里给明镜似的,怎么会说他们不孝顺。是之前娘家侄子跟甜甜爸借钱,甜甜妈不借,结下梁子了。这不逮着老太太躺床上不舒服,不能主事,借题发挥,给自己出气。
这也太不是玩意了吧。
谁说不是呢,也就甜甜爸能忍耐,不想让老太太伤心,愣是没提。便宜了娘家侄子。要是换成甜甜二叔,再借他个胆,他也不敢来找事。
王爷觉得说的有点多,赶紧端起酒杯招呼大家喝酒。
外面鼓乐声又响起,夹杂着酒席上的说话声,孩子的哭声,讲笑声。刘叶觉得头痛欲裂。又吃了两口,跟大伙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刘叶在大门口站着,远远地看着灵棚,正面看过去,一张供桌摆在正中间,两边是往棺棚进的走道,孝子在一边,妇女亲眷在另一边。各种白色的条幅挂着,俨然一个房间模样。只可惜住进这里的人,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了。瞎奶奶这一生为人敦厚、善良,从来都是尽一己绵力帮忙大家,却不愿意给别人带来麻烦。不知这一生走来,她是否觉得辛苦,是否渴望如现在一样,大家围绕在她身边,为她哭泣,伤心,陪伴。我想即使再伟大的人也应该有些私心吧,哪怕那么一瞬间,希望有人陪伴,希望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