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录

（一）

小时候，儿子问母亲

山那边是什么？山嘛

那边的那边呢？还是山

母亲说完，走进田间地头播种口粮

儿子听完，想象着山外面的山

（二）

年复一年，母亲用锄头埋下种子

长出儿子的目光

用镰刀收割粮草，扬起生活的希望

而希望是水，总不能从土地里

一筐一筐地往家里背

（三）

儿子的日子总是很慢，很长

母亲的日子总是很快，很短

儿子在连环画中看到了山外面的山

母亲在田垄上为灶台奔忙

儿子不关心粮食和蔬菜

（四）

母亲带着儿子去爬门前的那座山

儿子的眼里

山顶的母亲是一座更高的山

“你看，山那边是山呢”

儿子看见，山那边真的还是山

（五）

没有山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你该自己去看看”

母亲的话，成为儿子的梦想

儿子下定决心

要去看看，山那边的那边

（六）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走

儿子一天一天地长大

母亲一年一年地变老

希望一年一年地堆积

门前的那座山哪，还是那座山

（七）

直到有一天，儿子要走出大山

去山的外面

念一所很大很大的大学

儿子转身的背影，母亲的泪水呀

填满了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路

（八）

儿子的信来自千里之外

信笺里泪迹斑斑。信上说

学校很好，老师同学好，学习也好

信上说想吃妈做的苞谷粑粑了

母亲流着泪，自言自语：那就好

（九）

母亲央求亲戚帮忙，给儿子写信

“娃儿：妈身体好的很，家里都好

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西安冬天冷，千万不要长冻疮

缺钱了就跟妈说，妈会想办法”

（十）

妈妈呀，你除了拼命，哪有什么办法？

家里的土墙屋，摇摇欲坠

厨房里，有流窜的老鼠，无油烟

石板坡，老枞湾，二墩崖

你那脱底的胶鞋用草绳，绑了又绑

（十一）

儿子不做花钱的事，常常缺油断粮

为生计：做家庭老师，卖文化杉

那一年农历冬月，在土城路

自行车撞上了马路栏杆

他蹲在马路边，独自呆了两小时

（十二）

母亲的心总是悬着

她担心儿子吃不饱饭，睡不暖觉

她担心儿子生病了，该怎么办

她攒了两块钱，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两头都说：好着呢。都忍着泪

（十三）

那一年春节，儿子没有回家

儿子写信说，老师留他假期有事

母亲不明白那些事

母亲望着山外，发了九天九夜的呆

没有儿子的春节，丢了魂

（十四）

“妈呀，我回来了”

一米七二的儿子看着一米五二的妈

骨头一下子软了下来

一座山，一碗汤，母子俩

多么欢喜的时光呀

（十五）

邻居说：你们家要出大干部啦

母亲不搭白，只管笑

儿子没有那些远大理想

儿子只想让妈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不再穿打满补丁的衣裳

（十六）

儿子上班了，娶妻了，生女儿了

母亲高高兴兴出了山，进了城

负责一日三餐，孙女上学放学

儿子的家就是自己的家

半点马虎不得哪，劳碌的命

（十七）

母子俩也会坐在沙发上扯会儿闲白

说外婆命短，遭业。外公命苦，寿檐高

老熊坡的路陡哪，那些年怎么爬上去的

大多数时候是母亲说，儿子听

重复的话说了一百遍，听了一百遍

（十八）

孙女上大学了，离巢远走高飞

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

母亲的心好像一下子也空了

“妈的任务完成了，妈这一辈子值了”

母亲像是对儿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十九）

母亲回到乡下，养了一笼鸡两只鹅

早上赶在鸡打鸣前起床，九点投食

下午赶在太阳落山前投食，关门闭窗

周六中午十二点准时与儿子视频

起句是我好的很呢。结句是不要操心我

（二十）

孙女来电话了，互相盯着手机屏幕看

母亲看孙女脸瘦了，孙女看奶奶也瘦了

双方一致说：多吃点，保重身体哈

实际情况是都稍微胖了点儿

第二天，左邻右舍全知道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