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雪,也像所有矫情的女人一样说不出任何原因,就是爱那漫天飘逸的花,爱那遍地铺陈的白,还有在那圣洁天地间,默默欢喜静静思念的那些人和事。
可惜我生活的小城一直是暖冬,很难见到大雪。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场雪,就勇敢地突破单一的纯白,五彩斑斓的镌刻在了我的脑里、心上。
(一)第一场雪:蓉和靖的大雪人
第一场雪深埋在对发小的回忆里。说起我的发小,首先得说我俩的名字,颇有些金庸经典的味道,她叫蓉,我叫靖。小时候的蓉长相秀美文文弱弱,我摸着她的小脑袋挠着她的小辫子,怜悯地叫她“蓉蓉”,而我是个假小子,一头刺刺的短发 ,身形健硕莽莽撞撞,她跟在我身后尖着嗓子叫我“靖娃子”。从出生到幼儿园到小学,我们像对方的影子粘着一起,玩泥巴、放牛、上学、做作业……每一顿被家长训每一声哇哇大哭,每一回考试及格每一次笑逐颜开都是一起经历。
村小学五年后,我们进了乡中心完小读六年级。背个小背篼,装上一周的口粮和衣物,我和蓉蓉乐呵乐呵地开始了住宿生的学习和生活,那种脱离父母桎梏的轻松和喜悦一如出笼之鸟!但是第一周,我就哭鼻子了:爸爸妈妈的呵斥,爷爷奶奶的娇宠,放牛捡柴打猪菜……一切的一切,那么想念,那么想念。这一次蓉蓉破天荒的比我女汉子,她抱着我的头安慰我,用小手绢给我擦眼泪,还把新买的蜡烛折成两半送我一截。那时一支蜡烛是很金贵的,学校伙食团的午餐汤一顿要5分钱,稍稍殷实家庭的孩子一周生活费就是二毛五,但大多数孩子没有生活费,平时上晚自习都照着煤油灯,两毛一支的蜡烛于我们非常金贵!蓉蓉送的半支蜡烛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舍得用。
住宿生生涯和蓉蓉守望相助,课后作业的繁多、白米饭的乏味、葱花汤的寡淡、宿舍水泥铺的硬冷……渐渐充满了无限乐趣。枯水季节,我们背着小水壶漫山遍野地找水,一路跑一路歌;寒冷冬天,我们把两床薄薄的棉被重叠,一张床上挤得热热火火;午眠时间,我们藏在讲台下,偷看语文老师忘记拿走的小说;临近期末,我们弄出一期的考试卷,想破脑袋也要找出可能考到的题目……
六年级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和蓉蓉照例挤在一张床上,那晚奇冷,我们却特别兴奋,因为蓉蓉的姑姑外出打工给她带回了一只表(蓉蓉的姑姑是第一批外出打工的农村人),那是只金黄色的小巧手表,它像老师讲的那样,真就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我们被它美丽的外表和神奇的力量吸引了,藏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欣赏它,直到夜很深很深方才入睡。但很快我们被寝室其他同学吵醒了,大家在惊呼:“外面咋是白色的!”“是不是天亮了!”我睡眼惺忪,使劲揉揉,天啦,窗外真的白茫茫一片,难道这么快天就亮了?!有同学大喊蓉蓉快看看你的表,现在几点了。蓉蓉立马伸出手臂,然后大声告诉我们:“四点七十啦,还不到起床时间!”于是先有人闹“是下雪了,下大雪!”后有人笑话蓉蓉 “哪里是四点七十呀,分明是四点三十五分。”
于是,我们在笑声中提前起床,直奔教室,先把放在课桌上的书本藏到课桌下去,从窗户潜进来的雪花已经把它们弄得微湿,然后大家胆大包天,在院子里玩起雪来。随着我们的嬉笑打闹,起床的同学越来越多。那是我见到的第一场大雪啊,它们神气地照亮了夜晚,比我以后见到的任何一种霓虹灯都美丽,落在头上是暖暖的湿润,踩在脚下是脆脆的歌谣,把玩在手是有趣的游戏。我和蓉蓉决定不打雪仗了,也不管别的同学扔多少雪球在我们身上,我们决定要堆个漂亮的雪人。
滚雪球,一大一小,大的是身子,小的是脑袋,我们又回到教室用纸做了个大大的帽子戴在雪人头上,用墨水染黑白纸做雪人的眉眼,偷老师的红墨水染红白纸做雪人的嘴巴。我和蓉蓉忘我的工作,一个像模像样的雪人便雏形初具。我听到了周围同学的欢呼声,抬头一看,院子里已经满是玩雪的孩子,而我们的老师也不知何时立在院子里,这次他们破天荒的没有制止我们的违纪行为,甚至有几个年轻老师还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开心的玩起打雪仗。
我们的班主任曾老师,其时已是快退休的年龄,那天夜里他一改往日威严,从家里拿出根胡萝卜,悄悄走过来给我们的雪人按上当鼻子。气氛一下子沸腾了,大家拉手把雪人围了个圈,一起唱啊跳啊,我和蓉蓉那个自豪呀!有大胆的同学去拉曾老师的手,邀请他一起跳,他微笑着拒绝了,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跳,雪光下,老师那慈祥的笑容,那荡漾在笑容里的幸福,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过。
一场雪后很快就是春暖花开,继而初夏,小学毕业,童年结束,初中三年倏忽而逝。那时流行“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升学和就业)”,我去了县城师范读书,蓉蓉跟着她姑姑外出打工,开始我们还有书信来往,但是后来他们家人因为早于邻居外出打工,慢慢地富了起来,带了财富和傲气回乡,与邻居相处不甚欢,两家父母的关系远了,我和蓉蓉也莫名地渐渐断了联系。从父母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蓉蓉消息:嫁人生子、随夫建筑工地包工、超生老二外出躲罚款、修建新房、买车……现在据说在镇上卖水果,很是泼辣能干,生意做得很大。好多年不曾和蓉蓉见面,我便觉得女孩子命运就像老家人常说的菜籽命,落在哪就在哪生根发芽,慢慢就会脱离了娘家的生活。因此记忆中的蓉蓉也始终停留在儿时样,秀美文弱、小脑袋、小辫子。那场念念不忘的大雪,和被曾老师插着红鼻子的大雪人,便成了我怀念童年、思念蓉蓉的具体印象。
(二)第二场雪和第一场遗憾的爱情
有着蓉蓉的童年终于越走越远,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农村出身的我不会觉得条件艰苦,反而无比爱那遍开野花的小山坡,爱那潺潺流淌的小河流,爱那操场四周师生们亲手栽种的大青菜,爱那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们。
那是属于青春的岁月,可以肆意滋生爱情。
那年春天,我爱上一个叫寒酥的青年,北方人,却像蓉蓉一样清秀文弱,眼镜片下有着深邃的眼睛,像一口井,溢满温柔和深情,我于是醉了。
寒酥爱我,倒是北方汉子对女人特有的宠溺。
寒酥会给我做好吃的白菜饺子,会帮我洗衣服收拾屋子,甚至会逼着我刷牙必须五分钟:“你刷干净了吗?小懒虫,哼!”
寒酥看似文弱,却是体育健将,早晚篮球,课间乒乓,还能陪着我跳绳儿。每天清晨,他陪着我跑步,十分钟我就气喘吁吁,立马要趴下再也起不来,寒酥笑得弯了腰,他拖着我往前跑:“丫头呀,你这体质呀,也就只能坐在家里写你的糖醋小说啦,哎哎哎。”
寒酥爱读我写的文字,他说他特别喜欢那里面细腻的人情味,他说他能从中读出我的初心和善良,他说他特别希望这样读着我的文字牵着我的手,从温暖的小城一直走到北方的大雪里。
每到这时,我就沉默。我爱雪,才会看到寒酥的名字一见不忘,但是我没有勇气去北方,我习惯呆着熟悉的地方,爱着熟悉的人,做着熟悉的事情,我恋旧,我懒于改变。
寒酥轻轻揽我入怀:“只要在一起,哪里都行,哪里都行……”
后来我才知道,寒酥内心一直在纠结、在斗争。他爱我,也爱自己的父母,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哪边都放不下,不能给任何一方承诺,他只能喃喃“哪里都行,哪里都行……”
寒酥回了北方的那个暑假很长,长得只剩下相思和煎熬,那时还没有手机,寒酥和我用传呼机传递爱情,传呼机一响,我们都能感受到对方浓浓的思念和爱,每天都去公共电话煲粥,说不完的悄悄话,总是舍不得放下电话。
开学时,寒酥回来了,一见他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寒酥紧紧抱着我:“我不走了,我陪你,一辈子!”他的话斩钉截铁。
我不敢问,为了这场爱情寒酥怎样跟父母斗争的,以至于同意他留下来,我怕我问了会引起寒酥对父母的愧疚和思念,我也从来不敢跟寒酥的父母通电话,我怕他们的骂声和哭声会动摇我紧拽寒酥的手,我就这样掩耳盗铃,自私地爱着寒酥不顾一切。
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瞬即逝,很快到了寒假。放假那天,我默默地给寒酥收拾行李,我不说话是想忍住眼泪不让流下来,寒酥倚在门口看着我,问我想不想去北方看雪,我不回答,他突然走过来抱着我:“我去去就回,一过大年三十立马就回来。”我使劲儿点头。
寒酥的确在大年初八就回来了,陪着我一起过完寒假到了学校。就在开学的第一天,温暖的小乡村又下了一场大雪,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二场大雪,积雪一尺多深,不亚于十年前和蓉蓉堆雪人的那场雪。孩子们开心的打着雪仗,堆着雪人,寒酥和我没有玩雪,班上有个孩子今天没来,刚刚家长找到学校,泣不成声,哽咽说孩子昨天就离家了,实在找不到去了哪里,才到学校来麻烦老师帮忙找找。
寒酥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去找孩子,公路上的雪被大车碾压,已经化了,路很滑,寒酥小心翼翼骑得很慢,我们戴着大头盔,但是依然有雪风呼呼吹过,寒酥说,我们唱歌吧,不然嘴巴会冻僵的。
我们唱《爱就一个字》,“拨开天空的乌云……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每唱一会儿就停下车来,在周围找孩子,搓搓手互相拥抱一会儿,感觉暖和多了继续前行。从早上一直到天快黑了,终于在一所废弃的村小学找到冻得快成冰人的孩子,因为上学期借了同学的钱没还上,怕同学找麻烦,孩子在开学的前一天就离家藏在这里了。
孩子妈妈赶了过来,她抱着孩子不停的哭喊:“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小山村静悄悄,只有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绵长幽怨,回荡在山谷间,我看到树枝上的雪被哭声震落了,似洁白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整个天地变得悲怆。
孩子妈妈抱着孩子在怀里不停的责打着他,渐渐地哭闹声却越来越小。
“我妈妈死啦!”孩子突然哭吼,吼醒呆在一旁的我们,惊见孩子妈妈瘫软在地,寒酥和我连忙跪地抢救,他掐人中、虎口,我解衣领扣子助她呼吸。
几分钟,仿佛漫长的几个世纪,孩子妈妈终于苏醒,孩子紧紧抱住她满脸是泪:“妈妈,妈妈呀,我错了,你千万别丢下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看着母子俩相拥踏上回家路,我和寒酥谁都没有说话,寒酥把摩托车开得很慢很慢,慢到步行一般,周围的空气大概要凝结成冰,连同我们的呼吸那么安静和凝重。
“寒酥,我们再唱一首歌吧,纪念我们共同经历的这场大雪。”“嗯,唱吧。”
“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踏雪寻梅,已成我梦中的童话……最寒冷的日子里伴我走天涯……”
寒酥和我不约而同唱了这首歌,那时候温润美丽的孟庭苇是我们心中的女神,她的歌甜美而深情,寒酥和我却唱得几度哽咽,我们只唱歌不说话,我们都知道彼此心中的想法,我们都无力挽留对方,因为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亲情却是我们两家人的事,孰重孰轻已见分晓。
那年暑假,寒酥走了,遥远的北方我无法企及,温暖的小城他再也不回来了。以后的每个下雪天我们都不能一起唱歌了,我在暖冬想象着寒酥在雪地里的样子:漫天飘逸的花,遍地铺陈的白,我曾经最爱的那个人回眸一笑,又模糊到再也看不见……
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不管你爱得有多彻底,他像童年像青春,也像小城暖冬多年才能一遇的大雪,惊艳了某段时光,再埋藏在你深深的记忆里,再也不回来。时隔多年,也许还在等一场雪飘,念一人安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