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笑与歌

我的母亲已入晚年，现如今六十多岁了，不曾享过什么福。有时候，我觉得上天真是很不公平，我母亲这一生似乎都是为受苦而来。

母亲的童年受过很大的刺激。我的外公外婆没有跟我具体谈过，他们现在也都过世了，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母亲究竟受过什么刺激，导致大脑智力受损，神经脆弱不堪。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母亲以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可是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我母亲的精神病根本就没有痊愈过。不知道是不是当时的医疗水平有限，还是我母亲的病太顽固，总之是留下了后遗症。

但母亲一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笑与歌！

所以，我的母亲绝对是不平凡的人！

她小时候就爱唱爱跳，是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她上小学时还要一边上课一边照看她年幼的弟弟，想像一下她背着弟弟上下学的情景吧，想像一下弟弟哭喊时她哄弟弟的情景吧，想像一下她去教室外面把弟弟哄乖后再回到教室听讲时的茫然表情吧。想像只会告诉我，我的母亲即使在小学时代也依然不是无忧无虑。后来家里没钱上学，她也就辍学了，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学堂。她后来唱的歌很多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从此母亲就在家里带小孩，母亲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这个家第二个母亲。

后来，缘要她认识了父亲，他们选择了相濡以沫，在幸福和痛苦中走到了今天。

我们家非常贫困。贫困不是因为父母无能。我的母亲勤劳节俭，是中国优秀传统的典范；我的父亲上过高中，是篾匠，会建房子，会吹笛，会写诗，多才多艺，是我们村的能人。可是贫穷不可阻挡，它就像个恶魔，不停地折磨我们大家。

我是个80后，但我小时候历经生活的困苦，根本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我知道生活的艰辛。但我们家很少有眼泪。

我的母亲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与人说话时也是这样，遇到开心的事就会开怀大笑，是那么地自然，毫无做作之嫌。有时候是因为田里的水稻长得好，有时候是由于地里的菜丰收了，有时候是由于子女放学回家了，等等等等。

母亲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唱歌给我们听，当然都是那个年代的歌曲。东方红，太阳升，唱支山歌给党听，学习雷锋好榜样。有时是特意教我们唱，但更多时候是她自娱自乐，苦中作乐。母亲还会自编歌曲，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母亲是天才。好多歌母亲随口而出，全是她的原创。我们不是天才，不理解母亲，经常说母亲乱唱，不准她唱。母亲有时不听我们的，我们就会生气，母亲终于不唱了。每次回忆起这些事情，母亲失落的表情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都会后悔。母亲，儿子不应该阻止您唱歌。生活已经如此灰暗，为何我们还要抛弃这光明之歌呢。

母亲的歌并不总是意味着开心。不开心的时候，我的母亲也用唱歌来表达。

在别人看来，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觉得这是不光彩的事情。我们村没有一个人会像母亲这样用唱歌来宣泄内心的忧愁、郁闷和痛苦，更重要的是，她唱的歌全是随心而出，任何人都没有听过。大家都觉得这是乱唱，而乱唱是精神病的表现。我们跟其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忧伤的母亲除了用歌来宣泄，再也没有别的方式了。生活让我们一家人都感到忧伤，我们自以为是正常人，把它们都强行压制住了，而母亲没有。母亲经常一边劳动，一边唱着忧伤而愤怒的歌，动作夸张，看起来确实有一点疯癫的样子。我们认为这就是疯的表现，尤其是父亲，他每次只要听到母亲在唱这类歌，就会赶过去严厉地阻止，我的父亲知道她以前患过精神病，很怕她再患。我们受到父亲的影响，也经常说母亲这样是不好的。忧伤的母亲此时孤立无缘，忧伤的她更忧伤了。

不过母亲从来没有真正疯掉。母亲停下不唱的时候，父亲总是会耐心地劝慰她。我父亲知道母亲之所以是这样，是由于生活最近更困难了，似乎日子走到了绝路，没有了希望。

生活不是演戏。

我小时候穿过打补丁的衣服，我小时候没有一毛钱零花钱，我小时候一个月想放开吃一顿肉都难，我小时候一个月没有吃一颗糖。

我的父母却坚持送我们读书，只要你读得进去，考得上，就读。我的大姐读完了中专后过了若干年条件好了点后又继续自学自考；我有幸考上了大学，我和大姐后来都进入了事业单位，父母觉得这是无上的荣耀；只有我二姐不想读，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早早地南下打工。我们读书的钱基本上是借的。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头几年的工资基本上是拿给父母还债，供父母生活用。我喜欢文学，写作随意不刻意，曾经想自费出版长篇小说，但还是觉得太贵，放弃至今，我的钱要留给父母，我怕他们缺钱用。要知道因为生活，我的大姐差点中专停学。我的受难的母亲，仁慈的母亲，希望子女过上好日子的母亲，背起生活的大山，又背起送子女读书这座大山，她就是这样唱着歌与生活作斗争的！她的歌全是斗争之歌。

可是我母亲的身体被繁重的生活斗伤了。

她有，关节炎，风湿，骨质增生，腰椎间盘严重突出。她的髋关节坏死了。医生说她一整天最好坐着或者躺着。她走路只能是偶尔，还要拄着拐杖，多走一步马上疼得厉害。她要经常吃药。她还舍不得吃，吃到不疼时就不吃，稍微好一点她还要劳动。我劝不住她。我在远方工作，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代替母亲受罪，死而无憾，但不能。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不孝子。

母亲，你与父亲一样，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天地！你的笑容还在，你的歌已不再忧伤，可我的心却隐隐作痛，一辈子。我今天的日子是母亲用血汗换来的，她硬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我们。

善良的母亲，你的笑与歌依然在空中绽放和飘荡。我想，那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