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聚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报以欢歌——摘自沈睿《残酷的青春》
一
一场大雪过后,满世界便白了。放眼村外的山沟高坡,都如铺了棉花团似的,一层厚厚的银白。天还没晴,北风呼呼刮过,让人备感岁末的寒冷。
岁末雪天的傍晚,让一位母亲想到了村外原野,因为原野上,种了一块地的白萝卜。这是一位贫穷的母亲,还不到50岁,已是满头白发,枯瘦的身体仿佛风中的芦杆。母亲并没觉到雪天的寒冷,反而铺天盖地的大雪,让她蒙生了一个朴素的希望,那就是,趁雪天无人,她是不是可以从地里拾回些萝卜的菜叶,为家里5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做一餐美美的团年饭呢?
她很快来到了原野上。因为一场大雪,使得一位已经衰老的母亲足步忽然变得健朗,枯瘦的脸颊竟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容颜。可是,临到原野上时,出乎意料之外,母亲并没看见那一地的透绿,最令她没想到的却是,萝卜地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散乱的脚步和拔去萝卜留下的凹坑。母亲立即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显然,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并且在她之前已将队里的萝卜全偷去了。
贫穷的母亲并没意识到眼前的危险。孩子饥饿的眼神令她心酸而又无助,孩子可怜的哭喊令她悲哀而又心痛。她手里提着竹篮,焦急的目光在地里一寸寸搜寻,并匆乱地伸手拔开寒冷的积雪,一次次拾起片片枯干的菜叶。雪仍在下,夜的帷幔在她飘飞的白发间深垂,凛冽的寒风深透单薄的衣衫,赵家村的房前屋后袅袅冒起了炊烟。然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如同夜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蹿了过来……
这是1959年的除夕之夜,村里两三百人黑压压齐聚晒场开批斗会,她的罪名是“盗窃犯”。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的母亲赵玉华再没回到家。两天之后的正午,天色放晴雪水消融,她被发现死在村外的黑龙河里,面朝上,灰暗无光的眼睛大睁着,衣服上全是凝冻成紫色的血迹……
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我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我却从未忘记当年那苦难的一家子。我的亲人们在岁月的樊篱中艰难爬行,在寒冷与饥饿中苦苦熬煎,最终又在一场大雪中生死团聚。这是一场在地下的团聚,天堂的霞光化干了眼泪,初升的霁云普照大地,而痛苦与悲伤,似乎也给岁月细裁成了温暖的外衣。
亲爱的朋友,我希望用另一种方式来讲诉我亲人的故事而不是遭遇,如果您能够耐心听完这段故事,您会惊奇地发现,在漫长的回归足迹里,一直有位母亲带着她3岁的小儿子。不错,母亲就是赵玉华,小儿子是我,当年才3岁的赵杰。当我在家乡的黑龙河岸边找到她时,她就躺在光滑的冰面上,痴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说儿子,你来啦?
我在岸边踮着脚,奇怪地望着她。
“我是你娘赵玉华啊!你看你,还不到一年时间,你就把娘忘了。”她责怪似的。
“哦,您是我娘。”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姐姐和3个哥哥,是他们抱着我过来的。”
“记得他们名字吗?”
“爸爸叫欧明德,姐姐叫欧苏曼。”
“对,你爸爸姓欧,我姓赵,你姐姐欧苏曼是女孩,因此随父姓。还有呢?”
“3个哥哥的名字很乱,我分不清。”
“那是因为你太小了,因此分不清。记住,大哥赵望星,二哥赵华星,三哥叫赵红星。你叫赵杰。”
“记住了。”我说,“他们好像很穷,连饭都吃不上。”
“是啊。我们6个人,却无法养活你,因此送你过来了。”
“这么说,我死了?”
“你跟娘一样,都死了。你是饿死的。”
“我是饿死的?不会吧?我好像一直吸着谁的血,吸得饱饱的。”
“那是你大姐,欧苏曼。”
“娘,我吸血的时候很暖,但这边太冷,我还想回去。”
“你冷吗?”
我没有穿衣服。我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身体,的确没感觉到寒冷。
“你冷吗?”她再次问。
“不冷。”我摇头,“你呢?”
“我也不冷。到这边来,谁都不会冷了。”
“可是娘,您怎么会躺在这?”
“你父亲说,这是一条没有痛苦和烦恼的河流,娘这样躺着舒服啊。”赵玉华脸上的皱纹仿佛枯竭的树藤,并在雪花中生动地摇摆,“娘在这条河上流尽了眼泪,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过现在好了,娘的眼泪和血都凝固了,再也不会流了。”
“娘,您流血的时候痛吗?”
“当然痛啊。”她点头,“不过血快流完时就不痛了。”
“欧苏曼呢?”
“她当然痛。可是为了你,她也不痛了。”
“哦,真是奇怪。”我扭着头,3岁的记忆在冰雪中缓慢生长,就像春天的芽苞在湿润的土壤里艰难地伸出触须,然后向着更深的岁月爬行。
“娘,我可以去找欧苏曼吗?”
“何必呢?你姐姐会来找你的。”
“可是,我总想立刻见到她。”
“那行,我带你回去。”
于是,我看见枯瘦如柴的赵玉华在冰封的河面轻松起身,然后移步到岸边上。她的确没一点痛苦,身上披着水晶样的冰块,脸上绽放着雪花一样的笑容。
“走吧,赵杰。”她伏下身,将我轻轻背了起来。
二
我的一双小手吊着赵玉华枯瘦的脖子,身体感受着她脊背如同寒冰样的温暖,却分明躺在欧苏曼的怀中。我努力去想像欧苏曼的模样,我前世的姐姐,是不是有着一张美轮美奂的面庞。我似乎听见欧苏曼灿烂的笑声而不是哭声,看见她花一样摇曳的身姿,完全置身于虚幻的梦境。
但是,我眼前却看不见花朵摇曳的春天,而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明明伏在赵玉华背上,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赵玉华如同幽灵样在夜幕下的雪花里漫游,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把才从萝卜地里拾起的菜叶,目光警戒,仿佛小偷一样。
“娘,那是您吗?”我问。
“对啊。”赵玉华点头,“过年了,娘想给你们捡些菜叶,做一餐团年饭嘛。”
“菜叶不好吃,您为什么不拔萝卜呢?”
“傻孩子,你就没见吗?萝卜早给人拔去了,就只剩下菜叶了。”
我从赵玉华的背上溜了下来。
我快步跑到萝卜地里,伸脚薅开上面覆盖的积雪,果然没有看见萝卜。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空洞,仿佛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视着我。
“娘,您不是小偷,但您给抓起来了。”我说。
“啊,你想起来了?”
“嗯,您还被吊着挨打。”我记忆的触须正以飞快的速度在幕色里生长,在雪花里飞旋,然后又在一个温暖的襁褓里上下颠簸。但这不是我母亲赵玉华,而是姐姐欧苏曼了。
于是,我不仅看见姐姐欧苏曼,看见我的3个哥哥,看见我的父亲欧明德,还看见我家的荒芜院落,以及院落里偏来倒去的三间茅草屋。
姐姐欧苏曼那年已满22岁,的确有一张漂亮绝伦的脸庞。她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花棉袄,脚上是一双蓝色的旧布鞋,脸给寒冷冻得通红,仿佛五月蜜桃的绒衣。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而写满的,尽是眼泪与哀伤。
在草屋内,我看见欧苏曼将我从一张破烂的被絮里抱了出来。那时我是穿了衣服的,是母亲赵玉华用父亲的外衣加一团新棉做成的短袄。欧苏曼将我放立在床边,外面加了层旧棉毯,然后用根细长的布带将我紧紧地缠在她的背上。她缠布带的时候一直在哭,就似母亲在寒夜的呻吟一样痛彻心扉。她瘦削的肩膀因为哭泣而上下抽搐,眼泪在幽暗的灯光下不尽地滚流。然后我又看见3个哥哥,15岁的大哥赵望星,12岁的二哥赵华星和9岁的三哥赵红星一齐围了上来,他们一样的细骨伶仃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眼泪巴巴地望着姐姐欧苏曼,说不出话,只是哭。
然后,3个哥哥跟在欧苏曼的身后,一齐从屋内跑了出去。
那时,3岁的我还不涉人世,亲人无助的哭声只是夜乡里的催眠曲。我伏在欧苏曼的背上,听见她一路哭着带着耳边“咝咝”的风声,听见雪花在她的发际融化成水然后又凝固成冰。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从欧苏曼两条漆黑发辫间探出头,仿佛母亲怀里备受惊吓畏怯的小猫。
大约10分钟后,欧苏曼背着我后面跟着她的3个弟弟,在漫天的雪花中一路穿过村外竹林,来到了生产队的晒场上。远远地,我听见了从田野方向传来比欧苏曼更加惨烈的哭声。不多会,眼前燃起一片通红的火把,这用玉米杆做成的火把仿佛新年爆竹的光焰,几乎要把整个村庄燃烧起来。在火把的照亮下,生产队长右手拧着根巴掌宽的竹块,左手拧着赵玉华的头发,将她从一条窄窄的田埂上拖进了晒场。
赵玉华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却没看见我们,她的目光涣散,鼻子和嘴角淌着鲜血,她撕裂的声音仿佛受伤动物的哀号,哀号声里不断传送着我父亲的名字:
“欧明德——欧明德啊——”
“你在哪里啊欧明德——”
队长扬起手中的竹块,看也不看便向赵玉华的嘴巴抽了过去。赵玉华“唔”了一声滚倒地上,她“唔”的那声,仿佛是将一口血和着脱落的牙齿咽进肚子里去。
“娘啊——”欧苏曼背着我扑了上去。
“你别打我娘你别打我娘……”3个哥哥哭着同时扑上去,用身体护住赵玉华。
但是很快,4个人又被强行拖了开去。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民兵用墙一样的身体将我们拦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姐弟仿佛羊栏里的小羊羔一样不由自主地紧紧靠拢,又似置身于巨大漩涡里无助的落水者,任由浪花翻卷,却不知会给推向何方。
在无边的哭喊声中,我的目光再次从欧苏曼的发辫间穿过去,看见赵玉华双手向上高举着,已给一根细麻绳拴住手腕吊在了晒场边草棚的横梁上。那个草棚就是后来生产队的大食堂,里面安放着四五口大铁锅。
前世3岁的赵杰记不了那么多,也不懂得灾荒年村乡邻里之间的仇恨。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但饥饿却能滋生罪恶,这罪恶从他们的腹内伸出可怕的手,掐死了一切有关道义衍生的良心与良知。
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3岁的记忆仍停留在欧苏曼的背上。我的眼前依然飘扬着雪花,透过晶莹的雪花,我看见赵玉华脚尖点着地,手腕上的绳索扭成了麻花,而她细瘦的身体则扭曲成蛇,脸上的血凝固着不再往下流,但呻吟与哭喊一直就没停歇过。她的哭喊和呻吟伴着横梁可怕的“嘎嘎”之声仿佛起伏的波涛一样,漫过人群,漫过儿女们的心坎,然后漫向无边深邃的夜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听得可怕的一声响,那根臂粗的横梁竟然从中折断了,赵玉华给细绳勒得鲜血淋漓的双手从绳套中脱了出来。她先是重重跌倒地上,蠕动着仿佛黑色的蚕蛹;然后她在地上爬,蛹虫一样爬,直直的眼睛闪着血红的光芒。她一直呻吟着,仿佛已经勒断的喉咙发出瘳人的气喘。她似乎积攒住了最后的力气,跟着猛然起身,“唔唔”的嗓子里逼出的仍是丈夫欧明德的名字,冲开人群,又从我们面前冲了过去,然后一无阻挡冲向黑暗。
“娘——”
“娘啊——”
赵玉华似乎已认不得她的儿女们了。她看也没看一眼,甚至没回一下头,转眼便在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
“娘,您后来去哪了?”我问。
“娘投河了啊,就是你先前看到的黑龙河。河水好深好深,娘一头扎进去,就谁也找不到了。”
“娘,如果姐姐知道您投河,她会找到您的。”
“他们找了。”赵玉华叹口气,但脸上已看不见半点悲伤,“你姐姐他们找了我两天两夜,可是雪太大,整个黑龙河都封冻了,他们怎么找得到我呢?”
“可是我父亲呢?您不是一直在喊他吗?他又在哪里?”
“没看见吗?你姐姐他们埋葬我的那一天?”
“您说,那个疯子?”
“不能这样说你父亲。”赵玉华慈爱地将我抱起来,“他虽说疯了,但依然是你父亲。你父亲是爱你们的,就跟娘爱你们一样。只是,他没办法,他连自身都难保,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我就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我说。
“今天是好久了?”赵玉华突然问。
“年三十啊。”我知道,我正走在前世的足迹里。
“对,年三十。”赵玉华点头,“我们得往前走,就看见他了。”
三
我依稀记得,自我出生之后,便一直没脱离过欧苏曼背上的襁褓。她与其说是我的姐姐,倒还不如说是我的另一位母亲。她承揽了全部家务和大部分农活,包括照顾4个弟弟。我在她的襁褓里幸福地成长了3年,有时是在她的怀中,如同她的婴儿一样,偎着热烙的胸口。多数时候,我是在她的背上牙牙学语,看着她在3个季节里赤脚躬身田野,在另一个季节穿着布鞋荷锄挥汗如雨。我渴的时候,抿吮她咸涩的汗水;我饿的时候,抿吮她津津的指头;更多的时候,我则静静地伏在她的背上睡觉,仿佛进入一季的冬眠。
但我3岁那年,却总是给饿醒;而那年正月初三的早上,我则是给欧苏曼的哭声吓醒的。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伏在大哥赵望星的背上,不禁发出抢天呼地的哭喊。但是没有谁管我,或者他们更大的哭声仿佛寒风一样掩盖住了我哭声,因此谁也听不见。
后来我不哭了,我给耳边不尽的哭声吓得不敢哭了。我从大哥赵望星的背上仰起头,透过铺满哭声的白雪,看见姐姐一歪一倒地走在前面,垂着头气喘吁吁仿佛田野挥汗如雨的模样。她身背裹着一张旧竹席的赵玉华,带着4个弟弟,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走向村后北山顶上的大坟冈。
于是,我看见了那座耸立在北山顶上的千年古塔。这座古塔叫仙佛塔。它是一位巨人,从远古悼亡至今。它与里面垂暮之年的仙佛一样,向上端着手,却对脚下的子孙爱莫能助,仿佛向天发出沉默的叹息。
而这时候,我同时看见了那个疯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疯子就是我的父亲欧明德。
大雪天的,他竟然赤着双足。
他的脚边扔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锄,在仙佛塔旁边挖好的墓坑前转来转去。
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悲哀,面对孩子们的哭喊也是充耳不闻。寒风透体,冷彻刺骨,他袖着双手,嘴角挂着沾稠的涎液,大脚片子满是穿孔的冻疮在墓坑前蹿来蹿去,仿佛很是好奇地打量着旁边垒起的座座新坟。他目光有时茫然痴呆,有时又无比光彩热烈;他有时面朝地极力思索,有时又冷不丁向天大声嘶嚷,仿佛受伤动物的嗷嚎。
没有谁理会他。或者说孩子们都恨他。母亲备受磨难与屈辱,他却不在身边,尽管他已经变成了个人事不知的疯子。
我看见姐姐在飞舞的雪花中一步步滑入米多深的墓坑,小心翼翼地将赵玉华从肩上卸下来,然后轻轻地放进已经积雪的坑底。赵玉华头露在外面,她依然大睁着眼睛,目光茫然涣散,仿佛是在另个世界忧心地望着她的儿女们。
我听见姐姐哭着对赵玉华说:“娘,以后你别理这个疯子了,是他害了你,也害了我们一家。”
我听见姐姐哭着对赵玉华又说:“娘,你放心啊,我会替你照顾好4个弟弟。”
然后,她从墓坑里爬出来,从赵望星的背上抱过我。
我听见姐姐摇着我再次向着墓坑哭喊:“赵杰,娘要走了,你快喊娘啊,以后我们没有娘了!”
5姐弟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我听着他们凄哀无助的哭声,目光却紧盯着墓坑边蹿来蹿去的欧明德。
我备感茫然,不知道一个疯子,又怎么会害了我们一家?
四
从我们家的房后出发,爬上起伏的北山,再走过四五里的崎岖山径,便到了北山小学。这所泥坯的校舍仿佛北山顶上的仙佛塔一样,从我的前生,伫立成今世绵绵的记忆。当年站在路口迎接学生们的,是一位50来岁的男教师——我的父亲欧明德。
当年的父亲是入赘到北山赵家的。他秉性刚直,博学多才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也是学校唯一的教师。他教语文、算术、音乐、体育。课本之外,他还教会孩子们许多做人的道理。
“同学们,欧老师今天趁课余时间,教你们知道什么是感恩。”他背抄着双手,在幽暗的教室里走来走去。
“父母生养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穿,还供你们读书,你们应不应该感恩?”
“应该感恩。”孩子们回答。
“对,应该感恩。”欧明德摇头晃脑,“那么,欧老师每天早出晚归,教会你们识文断字,教会你们如何做人守德操,你们又应不应该感恩?”
“应该感恩!”孩子们又齐齐回答。
“这就不对了。”欧明德摆手,“老师教你们,与父母生养你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学校收了你们的学费,老师拿了生产队的工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老师的责任,是老师应该做的,你们可以说感谢,但不能说感恩。‘恩’之一字,深重如海,可不能乱讲。”
孩子们最大的也不到10岁,听得似懂非懂。
“那么,什么是感恩呢?一位县长大人,在他5年任期间,为他治下的老百姓办了许多实事。就在他离任时,百姓们排成长队,跪在路边相送。他们以感恩的心情告诉县长,是他治世有方,才让百姓们多吃多穿,安居乐业。可是,县长的回答与老师的回答一样:为官一方,为民福祉,只是尽到了他作为县长的责任。是啊,责任不是恩情,这可千万别弄错。”
言多必失,言多必祸。
欧明德讲这话是在1958年的6月,正好遇上县长下来视察,他被抓了起来。学校成了囚笼,学生们因此解散,他再也当不成老师了。他壮劳力的10个工分被取消了,每天被民兵押着,和村里其他的“坏分子”在田坝里挑石头,修公路。另外还有好几个村的贫下中农也在田坝里挑石头,修工路,这有个说法,叫“大协作”。
欧明德自那以后再没回过家。他白天在路上挑了半年的石头,晚上则在教室挨了半年的打,直到年底,他终于被打疯了,胡言乱语吃屎喝尿,才被放了出来。不过他算是幸运的,他虽然无数次站在死亡的门槛,却到底还是活了过来。
赵玉华牵着我的手,暂时忘了欧明德,却以无比轻捷的步伐走过寒冬的白雪,竟然走进了家乡的春天。我看见田坝里到处是盛开着花朵的杏树,这些娇艳花朵在我的记忆中飘洒着阳春白雪,勾起了我心中对亲人的无限思念。尽管前世的赵杰才3岁,可他的心智却似蔓草样滋长,他太渴望立刻走近3个哥哥,以及前世的姐姐欧苏曼,他们接下来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
于是在我倒退的时光里,第一次出现个令人恐惧的名字,北山村生产队长,大年三十害死我母亲的人。
去年一冬无雨,田地龟裂,但村里的几块冬水田和鱼塘仍给放开,晾在日头下风干。灾荒年,北山村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增产的“肥料”。队长成天吆喝着搞“大协作”的青壮劳力,将田里晾干的泥巴整齐地划割成10多公斤重的方砖,然后码在渠沟上日夜焚烧。柠檬色的火焰仿佛妖冶女人粉艳的口唇,贪婪地舔噬如同男人青白的头皮,发出有滋有味的“滋滋”声。方砖很快变灰,变黑,变脆,再由一双双满是开裂老茧的手小心翼翼搬到一边和火灰敲成粉末,最后用箩筐挑到已经泛青的麦地里,漫山遍野地铺撒。
据说,这种听来甚是荒唐的所谓农家复合肥,竟然最先得到县里的肯定。参观团下来时,北山村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人热血沸腾,干劲十足。
北山村的田地里,终日燃着大火,云蒸雾蔚烟雾缭绕直漫云霄。不到半个月时间,山上的柏树桐树桑树给砍光了,黄荆灌木连根也拔去了,甚至连田边地角的草都给铲光了。怎么办?还不够,还需要那么多的肥料啊!
队长到处参观学习,活学活用,想到了村后坟山的棺材板。
不错,棺材板里子厚,耐烧,火又好。
于是他发动群众,只一夜之间,北山上数百座新坟旧坟被铁铲和锄头掘开了。一时臭气熏天怪味四荡,尸骨遗骸遍布山野,沉重的棺材板给肩抬背扛陆续运到田地里来。
队长最先带着5个壮劳力来挖坟的时候,欧明德赤着大脚片子就站在旁边瞧热闹,欧苏曼则背着我躬在远处的一块山地里,和很多妇女给地里施肥,天快黑了,她还不能回家。
“挖——”队长站在石塔边的一尊巨大的石碑前,一手把着面红旗旗杆,一手甩打着根带铜环的牛皮带。队长40多岁,生得牛高马大,甚是彪悍;一脸的横肉疙瘩,眼珠突出眼眶,样子凶恶。我记得年三十的晚上,他只用一只手便将赵玉华拴上了横梁,仿佛拴的不是人,而是一条布袋。
除队长之外,另5个男人我认识3个:北山村会计黄跑跑;后来成了我姐夫的罗疤脸;赤脚医生张汉成。他们举着铁锄和铁镐,战战兢兢走向老巫婆黄大娘的的坟头。
黄大娘已离逝5年了。她生前搞迷信骗人钱财,家底殷实,棺材全柏木,只侧板就足有八寸厚。不管以哪种理由来看,都应该先挖她。
25岁的黄跑跑身材瘦高,他脚穿齐膝的长筒水鞋,手袖口用细线紧扎着,这主要是防蛇。他目光警觉神情恐惧地从密密的芭茅草中蹚过去,仿佛深水中游动的大虾。另外4个人紧跟在身后,也是神情戒备恐惧紧张得全身发抖。黄跑跑强提着胆子,“呸”地向手上吐了两口,连着几搓这才拖过铁锄。
5双眼睛齐齐瞪着他。
正是黄昏,天幕深垂,四下鬼影幢幢。一阵怪风“呜”地刮过坟地,整片倒伏的芭茅草蓦地人立起来。
黄跑跑铁锄刚举在半空,锯齿样的草叶刷地拍打在脸上。他突然“啊”地一声怪叫,手上一丢,脸上已现出几丝细细的血线,额头上更是冷汗涔涔,不要命似地往回跑。
旁边4个男人不知发生了啥事,见他跑,转身跟着跑。30岁的罗疤脸跑在最后,双臂大张着向前一推,前面的人站立不稳赶鸭似地又往前扑,都齐齐扑倒在草丛里,一时喊爹叫娘滚着一团。
队长松开旗杆,也往后退,却大喝一声:“咋——”
黄跑跑已奔到石碑下;另四个男人连滚带爬地,也奔到石碑下。
风仍在“呜呜”地刮响,坟地的长草此起彼伏,落叶空中翻飞,仿佛群魔乱舞一般,甚是鬼魅至极。
“你娘的,怕个锤子啊!”队长气得咬牙切齿,双手扶着长草,只几步便跨到坟前,“都给老子过来!有球怪,活人怕死人!”
5个大男人战战兢兢地,只得又跟了过去。
队长背着手围着黄大娘的坟墓转着大圈,口里叽叽咕咕地似乎念了几通咒语方才停住,右手皮带啪啪拍打左手掌,语气甚是严厉:“明儿天亮之前必须通通把这些坟挖开,地里等着柴火。你们如果害怕,就滚去地里挑肥料。”
黄跑跑摸了一把脸,摊在眼下一看,并没出血。他横了一眼罗疤脸,咽着喉咙低声说:“也没……没什么好怕的,还不是怪他们。那……那就挖吧。”他从地上拾起先前扔掉的铁锄,又叫罗疤脸递过铁铲、十字镐,还有几个装土的竹撮箕。
队长回头望着赤脚医生张汉成,脸上闪过几丝不易觉察的诡异之声。
张汉成60多岁,头发全秃,正被管制。派他来挖坟算是走了大运,他与我父亲欧明德一样,连挖坟的资格都没有。
队长望着张汉成,眉毛轩起觑着眼睛:“呵呵张秃子,你的本事大着啦。病人医死好人医残,杂七杂八的勾当又不是没玩过。看得起才让你来挖坟,你可别狗坐烟斗不识抬举!”
老头子目光定定,闷声不语。
队长说:“你来挖第一锄。”他从黄跑跑手里抢过铁锄,递给张汉成。
“这——”张汉成一手拄着根竹棍,一手提着个撮箕,身体哆嗦了一下,却往后退了半步。他的腿不好使,去年几场批斗会把腿打折了,一直没好,走路负痛吃力,一盘一拐的。
队长冲过去,一把夺过张汉成手里的竹棍,呼地扔得老远,骂:“躲?不敢了是不是?你他妈把人医死的时候胆子就足!还赤脚医生,球!”
罗疤脸慌忙上前,自告奋勇地说:“队长,让我来挖。”罗疤脸名字叫罗志勇,因为脸上长着暗红的胎记,两边脸都是,一大块连着一大块,仿佛暗红的伤疤,因而得诨名“疤脸”。他身上有残疾,左手没有手掌。他和张汉成都是山后罗家沟村的人,这次一起给派来支援北山村搞“大协作”。罗疤脸祖上三代贫农,因此有这个底气。
“你看你那个手!”队长撇着嘴巴,“啧啧啧,看能的。让开——”
罗疤脸右手捂着左腕的肉疙瘩,委屈地闪在一边。
队长将铁锄拄在地上,掂着皮带望张汉成,拖着嗓子说:“张秃子,你以前福是比谁都享得多,也该遭报应了。这第一锄,你是不挖也得挖啊!我看就别磨蹭了,天就快黑了!”
“嗬嗬嗬……”张汉成双手按着脸,恸哭起来。
“你妈的哭?晚了!”队长再次将铁锄硬往老头子手里塞。“算算欠了好多条人命?老子就是打死你也是应该的!拿着——”
“好,我去挖!我这老不死的去挖,去挖!”张汉成拖着铁锄缓缓转过身,号啕着走向黄大娘的坟墓。坟墓历经5年,坟上已长出数尺长的茅草,甚是茂盛。张汉成伸手拔出一蓬茅草,坟上现出个小坑。
“黄大娘,你死了还害人,还害人。你害我好惨,好惨啦!”张汉成两手高举,似欲发泄心中无比的愤怒,猛地一锄便挖了下去。跟着用力一拉,一方土和着乱草“扑哒哒”垮下来,埋住了他的脚踝。
队长脸色一变,抽身便走。
黄跑跑和罗疤脸缩身后退。
队长很不高兴:“挖!你们不挖,是要等我挖?”
大伙这才趔趄着,提起家什走到坟前,大着胆子挖起来。
这坟墓不大。几个人没费多会功夫,铲的铲刨的刨,很快坟头便给平了下来。忽听“咚”地声响,张汉成的锄头挖在了棺材板上。几个人“哎呀”齐齐一声喝,扔下手中工具,倏地跳了开去。
张汉成抬起头,光光的头顶渗出细密的汗珠,脸扭曲着,甚是狰狞。此时坟墓前早已不见人影,仅只他一个人还呆呆站着,全身兀自发抖。
“队长——”老头子喊。
队长远远望着。他倒不是怕死人,而是怕棺材里散出的尸毒,喝一嗓:“把板子撬开——”
张汉成换一把十字镐,用力几刨,便现出整个漆黑的棺材板。这棺材板果然料好,都几年了,竟看不见半点朽蚀,闪着乌青油亮的光。张汉成挥十字镐钉在盖板下方,用力一撬,听得“嘎嘎”直响,两颗铁钉顿时脱落,棺材现出条缝隙来。张汉成轻车熟路似的,顺手用锄把支住缝隙,十字镐前移,又撬脱几颗钉子,这样不断前移,半边板子已然撬脱,隐隐露出里面的红布。
“队长,你看如何?”老头子喘着气问。
队长甚不耐烦:“废话多!把板子掀开——”
张汉成稍稍犹豫了几秒钟,这才一瘸一拐地绕到棺材背风一侧。他半蹲着身体,双手抓住盖板一角,盖板很重,张汉成咬牙猛地上抬。盖板缓缓上移,钉子蓦地全部脱落,轰然朝天掀开,跟着又“哐啷”一声,翻倒在旁边的土堆上,跟着一股逼人臭气冲了出来。
张汉成大声号啕着,跌坐在地上。
过了好几分钟,队长吩咐点燃火把,几个人才大着胆子走到敞开的棺材前。张汉成这时已止住哭声,目光呆滞,神情木纳,一动不动地望着空中虚无的地方。
此时早已天黑,风渐歇,坟地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群嗜腐的老鸹在瓦蓝的夜空来回盘旋,“哇哇”的恐怖叫声震荡荒野,此起彼伏。几只野狗忽然从草丛里蹿了出来,瞪着血红的眼珠,眦牙咧嘴“呜呜”低吠着,人样半坐在前边的土坡上,仿佛随时都要冲过来。
黄大娘就裹在一块薄薄的红绸布里。红布偷开一角,现出半边尸身。这尸身奇怪,埋葬这么长时间,竟然未见腐烂,眼睛凹陷进去,一团网状的头发湿湿地贴在焦黄的面皮上,想是当初入殓时给涂了什么药的原因;特别是伸在外面的半条手臂,青筋鼓露,肤色微红,甚至就在火把的光色里还向上抬了一抬。
队长仅只看了一眼棺材里,便迅猛跳了开去。
“你,你,你!”队长手指连点三下,“还有你!”他用脚勾了勾张汉成,“把板子拆出来,尸体照样埋,赶快——”
张汉成如同死过去了一般仍坐地上,闷头不语,一动不动。
“装死?”队长一愣眼睛,眼珠几乎要从眼眶滚落出来,皮带“唰”地挥了过去。
张汉成喉咙里“咕”地声响,顺势歪倒在了地上。
罗疤脸跳过去,一把将老头子扶起来。张汉成半闭着眼睛,仍是一动不动。
“他……他咋了?”黄跑跑问。
罗疤脸手探到老头子鼻子下边,跟着如给猛扎了一针似的,倏地缩了回去。
“完了!”罗疤脸呻吟似的,轻轻将张汉成放倒。
“什么完了?”队长鼓着眼睛,“完了?装死!装,装,装得像!”
“队长,他真……真完了!”罗疤脸站起身。
老头子着实完了。他蜷曲着枯瘦的身体,软塌塌地躺在土堆上。只才撬开一口棺材,竟给里面的黄大娘活活吓死了。
5个人看着张汉成一动不动,表情不一。罗疤脸眼里闪着泪光,有人背身偷着哭。
但张汉成却没有眼泪,似乎死得很安祥。我看见他忽然睁开睛晴,眉眼含笑,竟翻身大踏步地向我走过来,就像曾经背着药箱走在乡村田野一样。他不再一瘸一拐的了,脚步稳健中气十足,甚至有些飘然。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了。
我回头望着追上来的母亲。她竟也在笑,和张汉成一样的笑,笑容可掬,和蔼慈祥。
哦,我有些明白了。他跟赵玉华一样,苦累大半辈子,身心交瘁,累了,歇下来,然后解脱了。
是啊,如果真是解脱,那么死对于张汉成来说,那不仅仅只是幸运,简直就是幸福了。原来死亡也可以超越,死亡也可以成为一剂治伤的良药。
“其实,我得感谢队长啊!”赵玉华忽然说。她脸上带着无比的喜悦,赵杰你看,满山的新坟旧坟都给挖开了,却独独留下娘的呢。
“这里面没什么,就只床竹席!”听见队长说。
不错,包裹母亲的就只床竹席。但如果没有这床竹席,新年的倒春寒,母亲的日子肯定不会温暖。竹席一样能挡风,一样能遮雨。竹席令母亲多么的幸运,如果换成棺材就不同了,母亲将不可避免地暴尸荒野,任由老鸹喙食,任由野狗撕咬,任由山水冲刷骸骨,然后荡然无存了。
赵杰站在前世3岁的足迹里,不禁对队长肃然起敬,甚至想求石塔里的仙佛好好保佑他。
我还想求仙佛保佑我父亲欧明德。他太穷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才会带给母亲如此的温暖和幸运。
呵呵,我看见,那个疯子欧明德跳得多欢。他再不去挑石头修公路了,无事一身轻。他一直在坟地里转悠,乱胡须掩盖的黑嘴巴里嚷着令活人心惊肉跳的话。他就是爱乱说话,他以为他很有才,关不住那张嘴才会落到如此田地。我真想捡块石头,狠狠地将他的臭嘴巴严严实实地堵起来。
“疯子,你好久死?”我围着父亲转圈。“你看你,鞋子都没一双,还喊,还跳!”
欧明德压根瞧不见我,他喊着嚷着,满是冻疮的赤足在坟地乱石中乱蹦乱跳。
没有谁管这疯子。
也没谁知道他这样又蹦又跳是在高兴什么。
他蹦跳的姿势,简直是在跳着一曲欢快的舞蹈。
当然,这也是世间最惊悚,最恐怖的舞蹈。
黑夜风声如吼,草叶上下翻飞。
一边有人在挖坟;
一边有人在歌唱。
后来,欧明德发现一样东西。他伸出又脏又黑的手,从还未及掩埋的黄大娘衣服上摘下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三寸来长,细如牛毫,已经生满铁锈的线针。
欧明德扭着头,神情专注,细细研判。
长长的线针,似乎令他想起什么。
他不蹦跳了,也不乱嚷乱叫了。
他用线针的鼻头使尽地掏着耳朵,在昏昏噩噩中陷入了不尽的暇想,总觉得自己还该干点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上父亲欧明德满脑子在想啥。
怎么说呢?因为这根线针,最终促成了大哥赵望星悲剧的发生。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悲剧。
因为在不尽的岁月里,我的母亲赵玉华一直渴望家里所有亲人的地下团聚。
那么,从这层意义上讲,这当然不会是悲剧,而该是皆大欢喜了。
五
如果说,北山村的挖坟运动荒唐离谱而又耸人听闻,那接下来的压苗闹剧,在发疯的背后,简直就是疯狂了。
一星期后,北山村的村口,飘落一地的杏花雨。芬芳的落英,预示着新年春天真正的到来。微风送暖,万物复苏。路边柳树冒出一串串毛绒绒的绿絮,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埂上的瓜秧鹅黄泛青,坡上的麦苗也长出尺多长。
早上的时候,参加“大协作”的人们齐聚晒场上,这两百人给分成两组。一组由北山村会计黄跑跑带队;一组由罗家沟村代表罗疤脸带队。两组人员的领队各持一面红旗,进行一场压麦苗运动比赛,目标是黑龙河边一块约10亩大麦田。哪组先将红旗插在麦田的地中间,哪组算赢。奖品是每人两个麩面馍馍。至于赢的那组领队,因为村里刚死了头大水牛,可以得整套牛下水。
何谓压麦苗?
其实不需太多解释。农村种庄稼时兴压苗,就是将生长出的苗枝用竹席或土块压进土里,令枝条上生长出更多的苗芽,达到增产的目的。比如种花生压苗,种西瓜压苗;但在川北山区,压麦苗却是开天劈地第一次听说,也不知管不管用。
队长手提一面铜锣,站在两列队伍的最前头。黄跑跑和罗疤脸各持红旗,鞋袜紧扎,仿佛运动员举着投射的标枪。身后的群众呼声欢腾跃跃欲试,饥饿的眼睛紧盯着队长,就等着那声发号的锣响。
队长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定在9点,还差10分钟。他定了定眼神,叫过黄跑跑。
“让罗疤脸赢。”他悄声说。
“凭什么?哼,我还跑不过他了?”黄跑跑人高腿脚长,最擅跑,特别是擅于危险时跑,寻常时自不在话下,因此诨名叫“跑跑”。
队长斜着眼睛:“你懂的。”
黄跑跑却不懂。
“还不是那个张秃子。”队长咧着一口乱七八糟的黄牙:“少不了你,两根牛脚。”
黄跑跑眼睛一下亮了,说:“那好吧,反正也得听队长的。”
“这还差不多。”队长满意地点头。
这时候,15岁的大哥赵望星和12岁的二哥赵华星也来到了晒场上。二哥混在二组,却暗使眼色,要大哥混在一组里。二哥非常聪明,脑子特别好使,因为这样,不管哪组输赢,都可以分到两个麩面馍馍。对食物的渴望,早已经令二哥舌头生津,急不可待了。
谁知大哥却死活不愿意,反还硬将二哥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不——”二哥眼泪巴巴,屁股坠地向后躬起。
“出来,我叫你出来!”大哥嚷。
“我不!偏不!”
身边的大人哄地大笑起来。
大哥说:“他们是去踩麦苗。爹常说,谁糟践庄稼,谁就要被天收!”
“你他妈说什么?”头顶仿佛一声炸雷,队长就站在身后。
“没没没,我没说没说。”大哥捂着嘴巴,惊惧地缩着细瘦的身子,转身想跑。但是他到底慢了一步,后衣领早给队长一把揪住,横空一撩,仿佛一段木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
大哥“哇哇”哭了起来,在水沟里翻滚了几转,浑身糊满稀泥爬了出来。
“我没说,真没说!”大哥哭着直摆手。
队长走过去,又是一脚,胶鞋底踢在大哥的屁股上。大哥“哎哟”一声,再次落进水沟,两手把着沟沿,爬不起来了。
二哥灵猴一般地扑过去,双手倏地抱住队长的右大腿,张开虎牙,狠狠咬了一口。队长负痛,向后连退两大步,手刚举起敲铜锣的棒槌,二哥细小的身体滑似泥鳅,却从队长的裆下钻出一阵疯跑,远远站在块麦田里,笑嘻嘻地喘着粗气。
队长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丢了铜锣拿棒槌要去敲大哥。罗疤脸冲过去,中间拦住:“别这样,别这样,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嘛!”
“滚开!”队长大喝。
罗疤脸仍原地站着,一脸苦相。
黄跑跑横了罗疤脸一眼,说:“叫你让开你就让开,管你罗疤脸鸟事!”却拉开架势,望队长,“队长,时间到了,咱——是不是开跑?”
队长举棒槌指着仍趴在沟里的望星,瞪着眼睛骂:“你个小狗日,若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硬要送你去急训队。你跟欧明德他妈一个屌样,就管不住那张臭嘴巴!”
所谓急训队,叫着好听,其实是临时管制“坏分子” 的队伍,相当于劳改队,只不过看管的是当地的民兵罢了。
旁边瞧热闹的人们相顾失色,一下停止了哄笑。
队长这话不假。去年欧明德还是村小学教师,就因为乱教学生被抓到急训队,白天干重体力,晚上挨饿挨斗挨打,最终脑子被打坏,才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儿。
欧明德就蹲在沟上面,离大哥不远。他这会显得特别的安静,对大哥挨打也没半点反应,却斜歪着头望着队长,目光定定,仿佛正在思索队长先前说过的话。
欧明德脑子里想着先前队长的话,就管不住自己了。他站了起来,脚踩着田里的麦苗,一踩一大片。他手里捏着那枚线针,仍是线鼻头掏着耳朵,一直走,一直走,脑子在迷糊中清醒,又在清醒中迷糊,还是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却理不出半点头绪。他怔怔地想,努力地想,一个劲地抠着脑门想,是啊,我的嘴巴怎么啦?大小子的嘴巴又怎么啦?
时间耽搁得太久了,参加运动比赛的群众已经有了意见。不是压苗吗?怎么还不开始啊?看看吧,连个疯子都在有板有眼地开工了,咱还在等啥呢?这么多人,莫非还不及个疯子?每个人都似中魔一般地心存渴望,每个人都带着最原始最朴素的梦想,想着小麦就跟瓜藤一样,一根秸杆必然重新发出连串的新牙,每颗新牙都会结出几束麦穗,那样的话,亩产几千斤都不算个啥,甚至上万斤也说不准呢!
黄跑跑等不及了,罗疤脸也等不及了,大清早就来这集合,都还没吃早饭呢。距他们不远地方架着几口大铁锅,五保户赵三爷天没亮就领着一队妇女烙馍馍。阵阵麦面的烤香和着清晨的花香愈发芬芳浓郁,这芬芳浓郁的香味夹裹着向上蹿动的红色火苗,仿佛无数条扭动的红蛇,啃噬着大人小孩的心。
“咚——”
不知谁拾起队长丢在地上的铜锣,用块石头猛敲了一记。
锣声就是命令。
站在外围的群众没看见,都以为是队长敲的。
可队长还在日爹叫娘地骂赵望星,还没反应过来。
黄跑跑和罗疤脸也没反应过来。
没有领队,可两组队伍却开跑了。
“回来——”队长撕裂般地吼,“还没开始,还没开始——”
他气急败坏,捶胸顿足。可喊声很快淹没在队伍的奔跑声和呐喊声中了。
黄跑跑和罗疤脸面面相觑。
“咋办?队长——”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狗日的!”队长面色铁青,蓦地重喘一声,“唉,跑吧!跑,你们也跑!”
两人转身就跑,各追各的队伍去了。
队伍早就乱成一团,分不清是哪组的人。两百多人从块油菜地“哄”地一扑而过,茂盛的枝节瞬间踏在脚下,金黄的油菜花飘飞空中,散成漫天花雨。
五保户赵三爷正从乌青的锅底捞出几个馍。
赵三爷那时快70岁了,满头白发。他鼻子流着清涕,黑焦壳似的脸怔怔地望着发疯的人群。才出锅的馍甚是滚烫,在他布满老茧的双手里“哧哧”冒着蓝烟。可赵三爷感觉不到,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布满眼屎的眼角滑下来,他喃喃着:“啥世道啊,啥世道啊……”
晒场距离那块10亩大麦田约有一里地。
等黄跑跑和罗疤脸上气不接下气追上去时,两百多人早已布满整个麦田,双手高举,奔跑的姿势仿佛腾飞的大鸟。两人云里雾里,手里的红旗给接力传进去,几乎同时插在地中央一块垒起的土堆上。
两组队伍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随后是队长,他指挥着10多个民兵,抬着几箩筐麩面馍馍好半天才赶上来。只见麦地中央,两面红旗迎风招展,黄跑跑和罗疤脸都把着旗杆,都冠军似的威风八面。
这不是队长想要的结果。
甚至,这根本就不是场比赛。
从来就没听说过,还没发号,“运动员”就能开跑的。
只不过,这革命队伍生产的士气,却是不可阻挡的。
队长铁青的脸上,竟缓缓现出一抹笑容。
“狗日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他点着指头骂,脸上却在笑。“没喊就跑,不像话,不像话。”
人群闻到馍馍的香味,呼拉拉一声,脚踏着麦苗围了过来。大多赤着大脚片子,头顶着油菜花,身上散着露珠,挽起的小腿沾着麦秸绿色的汁液。
“是我们先到的。”人群里齐齐伸出无数只手,“队长,发馍馍,发馍馍——”
“这——”人太多,队长一时也分不清是哪组的。刚说是二组先到的,立刻有人挡在前边:“明明是我们先到的!队长,凭啥给他们,这你可得讲道理。”
“都有都有,”队长嘿嘿笑着,“只不过二组——”
还没等到他宣布,人群再一次乱了。
数十个毛乎乎的头向前一挤,一下将队长挤到一边。人群七手八脚拖扯着箩筐,箩筐“通”地抛向空中,跟着底朝上,里面的麩面馍馍撒在麦地里。有的接到一个,有的抢到两个,动作快的直往怀里揣,动作慢的则哭爹叫娘,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队长笑眯眯地,干脆跳到了田埂上。
这两百来号人都是实在的庄稼人,没啥说的。
“别抢别抢!还有,还有。”他笑着挥手,“都能跑,都是冠军,都是冠军嘛!”这种场面太激动人心了,他立刻吩咐,加快烙馍的速度,索性今儿天都管饱。不过有个附加条件:既然都拿了馍,哪怕挨到天黑,也得把全村的麦田踩平。
人群还在疯抢。
欧明德也加入了疯抢的队伍。他脸上不知给谁抓了几把,流着血。他伏在地上,粗糙的大手在麦窝子里摸索,仿佛丢失了什么宝贝。几个抢到馍的转身回跑,竟踩着他的背,踏着他的头一跳而过。
不多会,又有几箩筐麩面馍馍抬进了麦田里。欧明德身体仿佛折尺样一节一节从地上撑起,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抹了一把脸,满脸鲜血神情甚是狰狞可怖;他咽着唾沫喘着气,粗大的喉节仿佛气泡样一起一鼓。他突然嘶叫一声,冷不丁地一下扑到箩筐上,从里面抓出两个麩面馍馍转身就跑。一个民兵手里掂着两根扯断的麻索,顺手挥过去,“啪”地一声打在他的后背上。欧明德全身一缩,在跌倒地上一瞬又撑起来,“嗷嗷”叫着,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麩面馍馍令人们又有了力气,还原了精气神,在巨大的麦田里一边吃一边载歌载舞。他们跟欧明德一样,围着两面红旗又蹦又跳,挥动的双手,仿佛鸟儿飞翔的翅膀。太阳已升得老高,映着一张张欢快的笑脸;黑龙河传递着他们的笑声,传递着单调却又整齐的节拍,仿佛一场盛大的锅庄舞。
因为欧明德犯过错误,北山村的压麦苗运动,姐姐欧苏曼就没资格参加。那天,我一直颠簸在她背上的襁褓里,看着她和十几个老头妇女躬在河边的一块冬水田里,采水田七。
水田七是中草药,秋后开栽,初春采收。采摘到的果实形状颇似生姜,晒干后就是天然的成药。据说可以驱风去湿清血化淤,疗效甚好,县医院区医院都大量收购。
采水田七不比栽秧打谷,本身是件轻松活。但春寒料峭,人们衣衫单薄食不果腹,却是要命。傍晚的时候,相继有几个妇女支持不住,一下昏倒在水田里。一时抬的抬,拖的拖,乱成一团,好歹弄到田埂上。时间一耽搁,全天的任务就没完成。剩下的人,晚上摸黑还得接着做。至于赶夜工的待遇,仍是两个麩面馍馍。
我一直在欧苏曼的背上哭。
我的两只小手不断地抠抓着欧苏曼的发辫,说姐,姐,我要吃馍馍,吃馍馍。
欧苏曼在水田里不时颠着背,颠抖着我幼小的躯体,说赵杰馍馍你不能吃,不能吃啊。
我依然拍打着欧苏曼的后背,紧紧地揪她的发辫,说我就要馍馍,就要馍馍。前世3岁的赵杰只知道饥饿,却不知道大饥荒的馍馍是一种用麦皮细糠再掺少量野菜捏成的饼,嚼在嘴里仿佛满口的沙。因为难以消化,就算大人肠胃好,这种馍馍仍然可以吃死人。
好在,水田里另外有种现成的食物可以解馋,那就是荸荠。欧苏曼在采水田七的时候,也不断地从泥里抠出指头大的荸荠,塞进我咂巴的小嘴里。
于是我不哭了。我贪婪地咀嚼着甘甜的荸荠,终于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又冷又饿的人们到底支持不住了,相继爬上田坎。有的偷偷跑回家去,更多的却藏在河边的一道坎下打磕睡,等着村里送吃的来。
欧苏曼没回家,抱着我躲在一块避风的沙窝里。她得等,再晚也得等。她也饿,可家里的3个弟弟更饿,如何也得等到那两个麩面馍馍才能回家。白天望星挨打她看见了,欧明德麦田里抢饼她也看见了,可她只作无视,家里失了主心骨,再大的委屈她得忍。她最明白不过,如果自己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便彻底完了。
河边的风很大,呜呜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有无数只巨兽就在头顶上方拍打怪叫,令人恐惧至极。如果是去两年,父亲欧明德还当教师的时候,她一个大姑娘,是不应该大半夜还呆在河边的。那时她应该在家里,家里多好,屋中间烧着柴火,娘和弟弟们不断地从炭灰里掏出香喷喷的烤红薯,一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那时候,她是多么地幸福啊!但幸福就是奇怪,你不懂,它形影不离;等你懂了,它却走远,仿佛天际的流星,一闪而逝,任你哭,任你喊,再不回来了。
欧苏曼就这样眼角挂着泪珠,抱着我半躺在沙窝里,目光追寻着天际的流星,半梦半醒。
就在她迷迷糊糊之时,背后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偷偷地摸了过来。
欧苏曼一惊,猛地坐起来。昏暗的夜色中,却是黄跑跑。
“别怕别怕,是我!”
黄跑跑“嘘”了一声,脸上笑嘻嘻地,却故作惊讶:“好啊欧苏曼,不干活,躲这睡大觉!”
欧苏曼“哼”了一声,一侧身,抱着我挪了开去。
“在这奶孩子啊?”黄跑跑浪声浪气,“让我看看,奶够不够?”
“我呸——,滚开!”
黄跑跑并没滚开,反而蹲在欧苏曼面前。
“欧苏曼,你说,3前你如果嫁给我,是不是我们的孩子也有这么大了?”黄跑跑问。
“我才不嫁你这个二流子。”
“我就是二流子,那又怎样?”黄跑跑涎着脸,“哦,我听人说,赵杰哭的时候,你就用自己的奶给他吃,”他伸指头弹我的脸,“小杂种,你姐的奶好吃不好吃?让大哥哥吃几口好不好?”
欧苏曼劈手一耳光扇过去。
黄跑跑蛤蟆一样往后直蹦。
“看你,开个玩笑,就生气了。”他讪讪地,一只手摊开,却是两个麩面馍馍。他将两个黑乎乎的馍馍在手中掂了掂,递过去,“还挺热乎,给你!”
“队里送的?”
“不,我私人送的。”
“不要。”
“拿着。”
“受不起。”欧苏曼又挪开些。
“你看你,这馍又没下毒,”黄跑跑又涎起脸,将馍摊在鼻子下直嗅,“好像你黄哥是坏人似的。”
“我说了,真不要。”
“怎么?嫌少?”
“你说是,那就是。”
“那你要这个不?”黄跑跑很是神秘地,从背后扯过一条黑布口袋。
“什么?”
“什么?嘿嘿,当然是好东西。”黄跑跑笑着打开口袋,从里面拖着根黑乎乎的东西。
“牛脚!”他伸手从牛脚上一把捋过去,眼睛却盯着欧苏曼挽起的裤腿,“啧啧,毛都烧好了的,直接就可以下锅了。”
“你们剐牛了?”
“嗯,天黑剐的。队长说给两根牛脚,我拿了三根。”黄跑跑得意洋洋,手拍打了一下口袋,“这不,送你一根,还有砣牛肉。”
“真送?”欧苏曼一双好看的凤眼闪闪发光。
“真送——”黄跑跑拖着声音。
“这么爽快?”欧苏曼明显地觉到黄跑跑不怀好意,“该不会——有附加条件吧?”
“嘿嘿,附加条件?”黄跑跑手又不老实地伸了过来,按在了欧苏曼的大腿上,“也没……没条件——”
欧苏曼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黄跑跑,你敢——”
“你看你,就摸一下。”
“要摸你那边去摸,你家红英嫂子。”
“她?”黄跑跑冷哼一声,“我那个死婆娘,老子看着就打呕。”
“这话你当面跟红英嫂子说。”
“你就别装正经了!”黄跑跑忽然扑过去,左手死死箍住欧苏曼的肩膀,右手从我的身下穿过去,按在了欧苏曼丰满的胸脯上。
欧苏曼用力挣扎,黄跑跑按住不放,又搓又揉。
女孩子力气小,如何能斗得过一个大男人,挣扎了一会,却怎么也挣不脱。后来她不挣了,任由黄跑跑在胸上摸捏,一手死死抓住裤腰不放,一手伸进沙里摸索。她眼里闪着泪花,本能地想大声喊,却又不敢。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事情传出去的后果。
“啊——”黄跑跑忽然惊叫一声,身体如同弹簧般地,一跳而起。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块卵石,正好打在额头上。
黄跑跑神情错愕,手捂着额头四下张望。河边黑灯瞎火地,哪有人。
黄跑跑转过头,望向欧苏曼,骂:“你他妈想打死我啊!”他以为石头是欧苏曼打的。
“我没——”欧苏曼也感奇怪。她抱着我站了起来,只手举着把镰刀。
“没有?”黄跑跑却不信,“没有!把老子头打出血了。哼,你烈,你狠,你把镰刀放下!”
“你别过来——”欧苏曼直往后退。
“老子偏要过来!”黄跑跑仍不甘心,紧逼两步。
欧苏曼手中镰刀直挥。
黄跑跑只得站在原地,声音软下来,说:“我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
欧苏曼扭头不吭声。
“意思是不愿意?”
欧苏曼仍不吭声。
“好!好!”黄跑跑点着指头,气得咬牙切齿,“老子懂,懂!”伏身提起牛脚和那个口袋,几步走到河边上,还是不甘心:“真不领情?”
欧苏曼抱着我背过身,只作无视。
黄跑跑咬着牙,一扬手,将牛脚和口袋“咚”地扔进了河里。
欧苏曼怔怔着,眼里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欧苏曼,你给老子记住!”黄跑跑赌咒发誓似的,“咱有的是时候,有的是时候。老子留话在这,总有一天,你得跪地上求我!”
欧苏曼尖声喊:“黄跑跑,你滚,你滚——”
听得“噌”地一声,黑暗中黄跑跑身影一闪,蹿过前面的沙窝,一矮身钻进麦田,只在转眼间就不见了。
欧苏曼无力地靠在棵树上,双手紧紧将我搂在怀中,到底忍不住心中的万千委屈,“嘤嘤”哭了起来。
身后,有人长声叹息。
欧苏曼惊了一跳,四下张望。
“你别哭了。”那人从不远处的个沙窝里钻了出来,却是罗疤脸。
“是你——”
罗疤脸站在原地不动,右手同样提着个黑布口袋,左手藏在袖子里。
“你咋……咋在这?”
罗疤脸垂着头:“我……回家,路过这。”
“你……你看见了?”
罗疤脸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胶鞋划拉着脚下松软的河沙,半晌才说:“你也该……该回家了,队里不送馍了。”
“我只问你,你先前看见哪样了?石头是你打的?”欧苏曼神色惶张,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没打石头,也什么……都没看见。”
“你不准说出去。”
“这——”
“你如果敢说出去,看我以后睬不睬你!”
“不说就不说。”罗疤脸仍垂着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将黑布袋递过来,“这个给你!”那布袋扎了口,有水不断线地流出来,散发着腥臊之气。
“什么?”
“吃的,你拿回家就知道了。”
“我不要。”欧苏曼背过身。
“你不要咋办?3个弟弟还在家等着。”
欧苏曼全身一颤,怔在了那里。是啊,这大半夜的,3个弟弟都还饿着肚子,都还巴巴地等着她拿回麩面馍馍。可是,队里却不送了。
“疤脸——”
“嗯。”
“你别……别这样,我……我受不起。”欧苏曼声音哽咽,眼含热泪。“早上我看见了,你护着望星,我也……感激你。”
“这……不用,望星他人小,人小。”罗疤脸语无伦次,右手局促地绞着口袋角。
欧苏曼又说:“去年那件事,是我……对不住。”欧苏曼说的是去年底罗疤脸托媒人向她提亲的事。
“没事,是……是我配不上。”
“你别这样说。”欧苏曼哭了起来,“你人好心也好,一定能找到好人家的。我家都成这样了,也不想连累别人。”
罗疤脸眼睛一亮,说:“如果真这样,那我……不怕。”
欧苏曼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望望四周,荒凉的沙滩上,就只两个人站着,与她一起采水田七的人,早回家了。她莫名地心慌起来,叹口气,转身就走。
罗疤脸追了上来,着急地喊:“东西——,你还没拿!”
欧苏曼哭着直摆手:“我不要。你把东西提回去吧,你娘身体也不好。”
罗疤脸几步跨到前面,硬将口袋塞在欧苏曼手里,说:“就是我娘叫送给你的,里面还有袋白面!”
“疤脸——”
“回去吧,风大,当心赵杰生病。”罗疤脸头也不回地走去。
“疤脸,我还不起你的情!”
没有应声,罗疤脸走远了。
当姐姐欧苏曼背着我还未走到家时,家里却出事了。
六
昏黄的桐油灯,照着大哥和三哥蜷在靠门的床上。两人拥着破烂的被絮,冷得发抖,忽听门响,都一骨碌爬起来,以为是姐姐回来了。
门边却站着二哥赵华星。
大哥见二哥嘴唇蠕动,脸上更有一层油光,跳下床,笑嘻嘻地跑过去捏嘴巴,问:“你吃哪样?”
二哥直摆手:“没,没有。没吃什么,呵呵,真没吃什么。”
三哥红星早饿得肚子“咕咕”叫,赤着脚站在床边,一手叉腰,一手向前直直伸着:“拿来!快拿来——”
二哥连忙往后退,背靠着门,仍摆手:“没有,嘿嘿,我说没有就没有,真没有。”
大哥三哥哪信,扑过去按着二哥身上搜。
二哥看来推不过去了,自己将手伸进裤包里。右手摊开,有半把炒熟的黄荆米;左手捏着,给三哥用力掰开,滚出两颗圆溜溜的剥壳熟桐籽。
三哥正要拿,二哥却又一把握住,人往一边闪,口里不迭声说:“这个不能吃,不能吃!”
三哥哪里肯依,哭着扑上去,两只小手不住地往二哥身上打:“拿来拿来,你给我,给我!”
大哥嘴里噼里啪拉的,已经有滋有味地将黄荆米嚼开了。黄荆米就是黄荆灌木结出的籽,黑色,绿豆样大小,又苦又涩,但着实可以食用。他看三哥一个劲不依不饶,嘴里便含混不清地说:“华星,你就给他嘛!”
“这个不能吃!”二哥急了,“真不能吃,不能吃嘛!”
“我就要,我就要!”三哥双手吊着二哥的手膀子,“你给我,你给我——”
二哥没辙了,只得噘嘴嘟哝着:“好嘛好嘛,给你给你嘛!哭屁虫!”
这两颗剥壳熟桐籽也不知二哥从哪捡来的,外层雪白,油腻光滑,闻着更是香气扑鼻。三哥太馋了,哪信二哥的话,转身就将桐籽塞进嘴里。两个哥哥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哔哔啵啵”咀嚼着吞下肚。
姐姐背着我半夜才回来。
还未进屋,里面已是哭声一片。
姐姐慌忙冲进去,只见三哥一个劲地呕吐,在床上翻来滚去;大哥和二哥则无助地蹲在地上,嗷嗷地哭。
姐姐将我放在床头上,回头一把抱住三哥,着急地问:“三弟,红星,你怎么了,怎么了?”
三哥翻着白眼,嘴里泛着泡沫,说不出话。
姐姐望着吐在床下的一大摊,厉声问:“你们给他吃哪样?”
大哥全身一缩,躲在一边,眼睛斜乜着二哥:“姐,不关我的事。你……你问他嘛!”
二哥翻身想跑,却给姐姐一把拧住:“说,到底咋回事?”
“没,没,我没有。”二哥连连摆手,“是他要的!姐,我没有,没有。”
“你说不说!”姐姐将三哥往床上一放,举起了巴掌。
“姐,别打我,别打我!”二哥向下一蹲,手向上挡着,又哭了起来,“我捡的桐籽,红星他硬要吃,我不给,他就哭,他就哭嘛!”
姐姐看着二哥可怜巴巴的模样,蓦地想起两兄弟早上挨打的一幕,举起的巴掌到底拍不下去,眼睛一眨,泪水便流了出来。说:“我没在,你们就不知道好好照顾弟弟么?你们都多大了,咋还不懂事,还不懂事啊?”
二哥哭得更响:“姐,我错了,我错了!”
大哥也哭:“姐,都怪我,都怪我!”
姐姐不理两兄弟,又去将红星抱起来,反过身在背上不住地拍打。她知道,桐籽虽不能吃,但也无毒,多半是给桐油呛着了。
这一拍果然有效。只见三哥“哇哇”连声,已将吃进去的桐籽席数吐了出来。又喂半碗凉水,再吐,神志已然清醒,双手紧紧抱着姐姐的脖子,说:“姐,我肚子痛嘛。”
姐姐叹口气:“你哪是肚子痛,你是饿着了。”目光望着大哥和二哥,“你两个去把东西拿进来,快,门边。”
大哥“哦”一声,先一步翻身而起。只转眼间,两兄弟连拖带拉地,已把口袋提了进来,齐声问:“姐,里面装的啥嘛?”
“当然是吃的。”姐姐面色转为柔和,压低声音:“把门别上,咱煮好吃的。”
两兄弟一听,立刻双眼放光。大哥首先去把门别上了,又用根扁担死死抵住;另一边,二哥早钻进床下面,先拔拉出大堆干柴,接着又从床角的最里面拖出口铁锅。队里马上要搞大食堂,再不允许私人做饭,家家户户都将锅碗瓢盆藏着,这主要是防突然袭击给搜了去。
只一会功夫,正屋墙角的灶台冒起了火焰,铁锅里的水也“咕咕”地翻滚起来。
罗疤脸送给姐姐的布口袋里,果然有一袋白面,用塑胶纸紧紧包着,未曾打湿;另外就是整套牛下水,已清洗干净,足有20斤重。傍晚队里剐牛时,兄弟仨早在一边候着,可眼睁睁地看着牛肉一块块瓜分,并没他家的一份。现在家里突然冒出这么多牛下水,自是喜出望外。
在姐姐的指挥下,大哥向锅里撒下些白面,又切些牛下水丢进去,再放些盐。很快,浓浓的面香和着肉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可以吃了。
姐姐急忙叫大哥舀一小碗面糊过来,端在手里用筷子喂三哥吃。
三哥这会正沉沉昏睡,嘴角还泛着白泡子。
姐姐泪珠涟涟,不住地拍打:“红星,你醒醒,醒醒啊!”
大哥二哥则呆呆站在一边,眼泪巴巴地,看三哥的动静。
就在这时,三哥蓦地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往灶台方向转,小嘴巴喃喃着:“姐,我饿!”
姐姐松口气,说:“姐知道你饿,姐喂你。你吃,吃啊!”
二哥手里拿着个条羹,双手一挽跳过去:“你就会吓人,让我来!”
三哥嘴巴一瘪,似要哭。姐姐横了二哥一眼,却从他手里夺过条羹,对三哥说:“红星乖,红星莫哭。你哭肚子又要疼。”
红星点头,吃了一口,小猫样偎进姐姐的怀里。姐姐接着喂,红星又吃一大口,跟着嘴巴凑在碗边上,吸溜着喝起来。
姐姐眉开眼笑:“你呀,就不听姐姐的话。说,吃了好多桐籽?”
华星咂巴着嘴,细声细气说:“两个!”
大哥瘪着嘴学腔:“就才两个。”
姐姐凶他:“就才两个?红星人小不懂事,你都15岁了,你不懂事吗?”
大哥垂下头,不吭声了。
姐姐嚷:“你两个等哪样?咋还不去吃?”
大哥二哥相视一望,却说:“姐,你……你先吃吧!”
“你们吃!姐在队里吃过了,还不饿!”
“四弟呢?”他们又望着床头上的赵杰。
“啰嗦,快去吃!等四弟醒了,姐喂他就是了。”
两兄弟咽着唾沫,欢叫着扑到灶台前。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几乎感动得要哭了。原来,这就是赵杰前世的一家子啊!
我看见姐姐背过身去,泪水迸若泉涌,又一把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好半天她才想起,该给欧明德盛一碗。
欧明德这时正狗样蜷缩在仙佛塔墙下的谷草堆里。他当教师时每天都回家,但自从疯了以后,就不知道回家了,不管天晴下雨都蜷在谷草堆里。孩子们有吃时才盛点给他,多数时候,他只能自己去找,满山满岭地乱抠乱刨。有时是一块发芽的红薯,有时是一把草根或榆树皮。他也有运气好的时候,嘴里叼着才挖出的老鼠幼崽,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仿佛是在饕餮一席动物大餐,令看见的人心惊肉跳,惶然色变。
这会,欧明德因为白天吃了两个麩面馍馍,大半夜的还精神十足。他从草堆里走了出来,借着昏暗的月色,手抚着塔外路边的那尊大石碑,嘴里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念着上面的铭文。
他声音含糊不清,如同法师念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手便探下去,仿佛犁耙样直刨。触到硬硬的石块,他仍刨;指甲翻开鲜血直流,他仍刨。刨石碑已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似乎更卖力。他不仅卖力地刨,而且卖力地念。
住在我家隔壁的赵三爷这会在山上守夜,正好路过,听到声音双手扶腰站在石碑旁。实在听不下去了,向欧明德头上丢个石头:“念!念!念!欧明德,你狗日念!你就管不住你那张臭嘴巴!你好生看看那石碑,写的哪样?写的哪样?”
欧明德恍若未闻,还是念,还是刨。他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石碑下面,清冷的月光下,躬起的脊梁仿佛坟山嶙峋的岩石。
那尊石碑,叫妄语碑,据说是北山村老祖赵降仙所立。
妄语碑高约十尺,宽厚有五尺,呈长方形安放在仙佛塔路边,紧靠着一道沙石土坡。“大协作”修公路,有人抡铁锤想把它打碎铺路基,无奈石碑太厚,埋在土里还有一大截,因而得以保全下来,只在上面留下少许凹坑。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着繁写的铭文,历经岁月风浸雨淋,仍是清晰可辨。
铭文的内容,其实是赵降仙的一段自述。当初,欧明德未疯时,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个文化人,曾这样念给北山村人听:
“吾赵氏一脉,源于中国青海,现今还遗有一支,以游牧为业,逐水草而居。赵氏老祖最先姓氏名谁,至今已无可考;不过,自大清王朝后,祖先幸得皇宠,曾一度将“赵”改为“青”,却是有据可查……”
北山村人姓氏很杂,多数是赵三爷一族的。赵氏曾姓青,百家姓里可没有,当然也没谁相信。不过欧明德信,仍有板有眼地念:
“大清年间,祖赵氏德光携四子避乱蜀中,以求生安。德光从医悬壶,通堪舆之术,颇得声望,得帝召入内阁,奉为臣下,并川有封地。帝常呼德光为‘卿家’,后赐姓‘卿’或‘青’。宣统年,德光妄语失祸,押赴市槽。碑铭源祖,复姓赵。”
意思是说:大清年间,赵德光带着四个儿子在四川避乱。因为他精通医术,又懂得看风水,便给皇帝召见,做了朝庭的大臣,又给了封地。因为皇帝经常叫赵德光为卿家,后来赐姓为卿或青。宣统年,赵德光因为说错话被杀了头。碑上铭刻的,还是原来的姓——赵。
“……吾赵氏一脉,由来坎坷。由赵改青,由青改卿,又最终改为赵,虽至不堪没落,但德光为朝庭近臣,并深得皇恩,也算一介人物。然,之后记载,却为平庸。后代散落民间,或贩夫走卒,或野老乡侩。布衣草索,胸无大志,虽据封地,终不成气候,令人扼腕。吾降仙,谨遵祖上遗命,隐于蜀北,并将德光所悟,录于之上,以警后世……”
“吾生平三痛。 幼时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是谓三痛。吾生平四迁。弱冠战乱,百里尽野,因此举家,此谓一迁;及至不惑,适逢霍乱,惶惶入蜀,此谓二迁;耳顺之年,蜀中又乱,人如离犬,仅余孙化伯,迁蜀北,此谓三迁。自此心若死灰,杖棘归隐于林。然吾天生命蹇,凤凰鸡鸣,频生怪相,百里生灵尽走,竟无一扶棺者。吾与祖相类,少时善言,然言多必失,言多必祸。常思天惩,罪及后人,因一时变通,择黑龙河聊度余生,方有幸得脱大难,保全根脉……”
“啥意思?”有人问。
欧明德解释道:“赵降仙说,他一生中有三痛,小时候父亲就死了,中年时候老婆也死了,到老年的时候,儿子又死了,所以叫三痛。”
大家都点头:“唉,这不是痛,是惨啊。四迁呢?”
欧明德道:“四迁是说他一生中搬了四次家,都是因为周围的人全走了,他才不得不举家搬迁。第一次是因为战争,第二次是因为霍乱才搬到川中。在他60岁的时候,不想川中又大乱,人又全跑了,身边就只剩下个孙子叫赵化伯。只好自己拄着拐杖带着赵化伯搬到川北,隐居起来,但没说川北啥地方。后来呢,又说凤凰学鸡叫,天生怪相,这一带的人又全跑了,连个抬棺材的都没有。他猜想自己和老祖差不多,都是因为说错了话才招来祸事,又说是怕老天再惩罚他,后来终于想出个办法,搬家到我们北山村黑龙河这一带,才总算活了下来,保全了赵家根脉。至于是啥办法,我也弄不懂了。”
连欧明德都弄不懂,其他人自然更弄不懂。不过大抵意思都明白,不管是赵氏老祖赵德光还是赵降仙,都是因为说错了话才招来大祸,推想起来,又和欧明德差不多了。只是,到底想了啥办法可以得脱大难,大家都感奇怪。
奇怪规奇怪,也没谁太放心上。但对于欧明德,这个疑问,或者说明哲保身的秘密,却似一道附骨的魔魇,时时令他搅尽脑汁,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想弄懂,但下半截石碑埋在土里面,想看,想接着读下去,并不容易啊。
有一天,他到底弄懂了。他有空就刨,白天刨晚上刨,终于将石碑整个地刨出来了。
但是,疯子欧明德却并没给家里人带来福音,反而却弄出天大祸事。
七
阴历3月,青黄不接。农家话:“过不去的二三月,见不到的一春半夏”,说的就这意思。
3月过后,日子越来越难。大食堂搞起来了,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炼钢去了,仅有粮食也没收了;而夏秧尚未插田,小麦还未上坎。
北山村青壮劳力已剩不多了。有的给抓到了急训队,有的派去搞“大协作”,连食堂挑水的人也没有了。不得已,罗疤脸给借到了北山村,专门负责挑水。
北山村的食堂建在村口的晒场边,一顶茅草棚下,并排挖了四眼灶孔,分别架了四口大铁锅。最初的时候,锅里还能见干稠,但没要一个月,仓库粮食告罄,一村的男女老少,就只能吃清汤寡水的野菜啦。
罗疤脸每天大清早就从罗家沟翻山过来。他给村里挑水,却从不带水桶,缩着脖子吊着半边衣袖走到我家院子前,隔着竹编的栅栏喊:“红星——”
三哥猴子样跳到院门边,气汹汹嚷:“你别喊我,我姐不在家。”
罗疤脸脸色窘困,嗫嚅着说:“我……借水桶。红星,把你家水桶借我,天黑就还。”
“不借不借,”三哥直晃头,“你自己不带,跑我们家来借,弄坏了咋办?”
“坏了赔你。”罗疤脸嘿嘿笑着,右手从栅栏上伸进来,拾指和拇指抠着条足有两斤重的乌鱼。
“嗬——”红星惊叫一声,蹦跳着连忙接住,两手掐紧乌鱼头,“姐,你快出来看,快出来看!”
姐姐欧苏曼早听到罗疤脸的声音,也不出来,就在屋里说话:“红星,他要借桶,你就借他吧!”
红星笑嘻嘻地望着罗疤脸:“你得答应我,带我去摸鱼。”
罗疤脸也笑:“行!不过得改天。桶呢?”
“改天是哪天?”
“反正答应你就是了。”罗疤脸压低声音,“别让你姐知道,河里水深得很。”
红星听了这话,才转身回屋,把水桶提出来。
罗疤脸第一天借桶,一直到天黑,村外的大路上已悄无人影,这才来还桶。
他还桶的时候,两个桶底竟装着好几根四月瓜。
“姐,又是罗疤脸给的吗?”晚上偷着煮瓜的时候,望星问。
“才不是,队上分的。”
“骗人。”红星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明明是罗疤脸送的,你们耍朋友。”“耍朋友”是四川方言,意思是男女谈恋爱。
姐姐坐灶前烧火,脸上一红,怒道:“乱说!红星,你敢再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巴!”
红星嘿嘿一笑,将左手缩进袖筒里,肩膀一耸,做了个怪动作。
望星怪叫一声:“姐,你看他!他在学罗疤脸!”
姐姐扑上去,一把揪住红星的耳朵:“学,学,看你敢学不!”
红星“噗”地蹲到地上,双手按着耳朵:“姐,我不学了,我不学了。”
姐姐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放开手,数落道:“我警告你两个,以后见着,不准喊罗疤脸,喊罗大哥!”
望星和红星同时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罗疤脸来我家借桶一直持续到农历4月底。
每天罗疤脸从罗家沟过来,都要经过仙佛塔前的坟冈。他总是垂着头,肩膀一高一低,吊着半条衣袖,神情与疯子欧明德颇为相似,仿佛在沉沉思考着什么。他有时也会走到赵玉华的坟前,默默呆立一会。才30岁的人,额头已布满深深的犁沟。这样的情形若出现,手里也多半空无一物。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和母亲知道;没人知道他在愁什么,但我和母亲也知道。尽管他是实在的庄稼人,尽管他可以到处弄吃的,可村里沟里连树皮都快吃光了,他已经没办法周济我们家了。是啊,农历4月是小春上坎的时候,遍山遍野的麦地却依然泛青,才长出尺多长的苗子。罗疤脸巴巴地望着错过季节的麦田,心中焦急愁苦满面,这时候才尺长的苗子,喂牛还差不多。他比谁都明白,上半年的收成,注定是没指望了。
也就是这年的小春过后,北山村开始大面积地死人。
有人一觉睡着,早上就不醒了;
有人走着走着,蓦地一跤倒地,也就过去了。
罗疤脸的娘也过世了。老人家尖着一双小脚去田地捉青蛙,却捉到蟾蜍,烧着吃,给毒死了。
但队长却还在作假,当年的小麦产量竟是史来最高,骇人听闻,达到亩产两万斤。
后来,队长被愤怒的人们揪出来,又是鞭抽又是棍打,要他交出偷去的两万斤粮食。不知是谁编了首顺口溜,真是既痛心又悲哀。
“北山村,
出人精。
白天踩小麦,
晚上掘祖坟。
烧出复合肥,
亩产两万斤。”
罗疤脸因为母亲过世,有差不多半个月时间没来北山村。不过半个月后,也就是阴历4月中旬,大食堂看看搞不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来了。他这次来,不再挑水,也不到我家借水桶。而是腋下夹着把尺长的锋利篾刀,就在北山上砍竹子。手腕粗的竹子一片片放倒,剔去枝节,划成篾条,再编成一张张宽大的竹席,放进仙佛塔里。谁家死了人,竹席一裹,再由他背到坟山去,掘坑掩埋。罗疤脸左手无掌,编竹席却非常灵活。他半蹲在坟山路边拓出的块空地上,左手肉瘤拄着竹笆,右手五指轻巧地梳理着丝样的篾条,手指不够,便用牙齿衔着撕扯,嘴唇和脸给割出血都不知道。有时连母亲都不免感叹,天知道那张张细密柔滑的竹席是如何编出来的,那见天数百上千根柔丝样的篾条又是如何给划出来的。
有天傍晚,天空格外阴沉,仿佛要下雨。姐姐欧苏曼和罗疤脸在坟山遇上了。姐姐背着我带着三哥红星在路边挖野生麻芋。麻芋也是中草药,可以卖钱。姐姐看着罗疤脸脸上和手臂给竹条划出的伤口,不禁叹声说:“疤脸,我哪天死了,不要你编的竹席。”
罗疤脸怔怔着,半天才说:“你不会死。”
姐姐苦苦一笑,问:“为啥?为啥我就不会死?”
罗疤脸垂着头:“你把红星让我带吧!红星跟我,你就没那么辛苦了。”
红星正蹲在棵桔树下,两只小手胡乱地捡着满地雪样的桔树花瓣。他一边捡一边往嘴里塞,花瓣又苦又涩,却是嚼得有滋有味,香甜得很。
“凭啥呢疤脸?”姐姐扭头看着红星,心里五味杂存,“你是我家啥人了?我爹?还是我娘了?”
“啥都不是。”罗疤脸说,“你相信我,我能把红星带好,我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带。”
“你娘呢?她答应吗?”
“我娘?”罗疤脸怔怔着,“她……她死了。”
“死了?”
“嗯,”罗疤脸点头,“半月前的事,生病,病死的。”
“哦,对不起!”姐姐叹气,不知说啥好了。
“欧苏曼……”
“嗯?”
“咋样?红星的事。”
“我——”
“你就信我一回。”
“这……不行。”姐姐欧苏曼明显地觉到罗疤脸热辣辣的目光,可她不能答应。“真不行,红星也不愿意啊。”
罗疤脸略略一犹豫,快步走到红星身边,一把将他拉起来。
红星圆滚滚的眼珠的溜溜直转,双手把着罗疤脸拿篾刀的手臂,喊:“罗大哥,你帮我姐挖麻芋嘛,麻芋能卖好多好多钱呢。”
罗疤脸哽声说:“好!”却拉红星走到一边,跟着蹲身拔开一蓬茅草,露出里面几根碧绿的藤蔓。罗疤脸抓过篾刀,尖头朝下深深地插进土里,跟着用力一撬,不是麻芋,却是三个刀把粗细的小红薯连着已然腐烂的种红薯滚了出来。
“嗬!”红星欢叫一声,“红薯,是红薯!”两手直刨,跟着迅速将小红薯抓在手里。
“红星——”姐姐喊。
“姐——”
“快还给罗大哥!”
“我不——”
“不听姐话了?”姐姐声音严厉起来,上前两步,气冲冲地举起巴掌。
“你看你,欧苏曼,你这要整哪样?”罗疤脸甚是尴尬,拦在中间。
“要你管!”
红星瘪着小嘴,欲哭不哭。他目光闪闪,却从手里挑出个小的,递给罗疤脸:“给——”
罗疤脸微笑摆手:“你吃!”
红星想了想,将那个小红薯递给了我。又选个最大的,递给姐姐:“姐,这个给你!”
姐姐扭过头,不接。
红星说:“你不要,我给爹送去。”
“红星——”
“可以不,姐?”红星咂巴着嘴,“爹一直没吃饭呢!”
姐姐欧苏曼怔在了那里,不争气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罗疤脸叹着气,装没看见,转身走去。有几点冰凉打在脸上,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下雨了。
八
“轰——”
一声巨响。
但不是雷声,而是仙佛塔路边的妄语碑倒了。
欧明德白天刨,晚上刨,碑下现出个大坑,跟着就倒了。幸好石碑是向外倒,如果是向内,就把欧明德压在下面了。
姐姐欧苏曼带着我和三哥红星来到仙佛塔时,雨已经下大了。而这时候,欧明德正伏在石碑上,借着如线的雨水,仔细地清洗着上面的泥土。
“爹——”红星喊。红星才9岁,却已经懂得孝敬父亲了。他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将个最大的红薯递给欧明德,“给,爹,你吃,吃。”
“滚开——”欧明德一甩头,雨水溅得红星满脸。他浑身湿透,气喘如牛,一只手把着石碑,一只手在上面又摸又抠。他眉头紧蹙,神情专注,一比一划皆是有力,仿佛一位精于雕刻的艺术家。
姐姐将我放在塔沿下,跑过去将红星拖了回来。两人眼里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木呆呆地站着。这种情形见得多,也没啥奇怪的。只是这样大的雨都不知躲避,多半会生病。可欧明德疯得人事不知,就生病算个啥?能看见疯子父亲还活着,这已经是个天大的安慰了。
“红星——”姐姐向后探着手。
“姐——”
“你把红薯全给姐行不?”
华星想了想,奶声奶气说:“好嘛!”将两个泥乎乎红薯递给姐姐。姐姐眼睛瞟了瞟,其中一个上面现出道细密牙齿印,已给咬了一小口。她到底不忍心,将那个还回去,却留下最大的,轻轻放在墙边的草堆里,姐弟都知道,欧明德困了会在那睡觉。
这时候,雨小了些。
“走吧!”姐姐蹲下身,将我背了起来,伸手拉住红星。父亲疯了,连个冷热都不知晓,可5姐弟相依为命,这日子还得过。姐姐欧苏曼眼里泛着泪花,脸上却带着微笑。她目视塔外鳞次栉比的座座新坟,心里既恐惧又矛盾,不知道自己下次是否还有勇气到这里来;又或者来了,是否还能看见父亲欧明德。
没走多远,遇见大哥望星送斗笠来。
姐姐见只望星一人,很是奇怪,问:“望星,二弟呢?”
望星满脸气恼,怪声怪气说:“死在外面了,天黑就不见鬼影子!”
“不许这样说话。”姐姐大声训斥,“你就不知道去找?”
望星摇头:“姐,我找过了嘛!他故意躲着,谁知道躲哪了?”
“他躲哪你还不知道?”姐姐凶声凶气,“如果出啥事,我首先就揍你!”
望星“嘿嘿”一笑:“姐你放心嘛,他才不会出啥事呢。哦,有件事——”
“什么?”
“他一回来嘴巴就油光光的,肯定弄了啥好吃的。”
“啥好吃的?”
“我也不知道哇!”望星嘟起的嘴巴,能拴一头叫驴,“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说。”
姐姐说:“反正我不管,你马上去找。”
望星害怕挨打,只得说:“那好嘛,我去找嘛。”将斗笠递给姐姐,也不顾还在下雨,光着头,向着村后的坡上跑去了。
北山后山坡上,有好几孔大石窖,是冬天用来储存红薯的。不过现在是春未夏初,石窖闷热潮湿,空空荡荡,只有些腐烂的红薯堆在角落里,散发着逼人的臭气。
二哥赵红星就躲在最中间的石窖里。他正长身体,大食堂的稀粥填不饱肚子,饿极就往石窖里跑,寻些完好的薯皮吃。后来薯皮没有了,他就去坟山捉蛇,然后拢堆火烧着吃。他胆子大,捉蛇视同儿戏,只是一直不敢对家里人说。
北山村自掘坟运动后,坟山里蛇无处藏身,特别多,不过一般也无毒,即算就给咬了,也没啥危险。这会,二哥已捉了条三尺长的菜花蛇,用根细藤条拴着吊在支起的木架上。菜花蛇扭曲挣扎,吐着红信子。二哥一手捏住菜花蛇的七寸,嘴唇轻轻一吐,一张薄如蝉翼的刮胡刀片从舌头底下滑出来,无声地落在另只手里。舌头底下藏刀片,二哥是跟隔壁赵三爷学的,赵三爷年青时当过扒手。二哥用刀片在蛇七寸地方轻轻一划,一粒指头般大小,绿玉般的蛇胆便滑了出来。他咂咂嘴,两指掐了苦胆,仰头“咕”地一声,吞进了肚里。
菜花蛇还在垂死挣扎。二哥手仍捏蛇的七寸,刀片围着转了大半圈,捏着的手向下稍一用力,“吱”地一声,一条整蛇皮便给蜕了下来。二哥手中刀片飞扬,挑了蛇腹,宰了蛇尾,割了蛇头,留下中断粉色嫩肉,从怀里摸出火柴,拢堆枯树叶点燃火来。
夜,沉寂悄然。北山村却未入眠。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黄鼠狼在草丛奔跑飞蹿,有青蛙在田里咕咕聒噪,有老鼠在洞外刨土,相互交头接耳。夜风不甘寂寞,阵阵掀起坡上麦苗,仿佛翻卷的波浪一般。红星蹲在石窖里,火光映得脸通红,蛇肉在火上烤得“哧哧”冒油。香味引来几只黑眼长尾的松鼠,歪头捧着脸奇怪地张望。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石窖外有脚步声。
二哥一时没辙,竟不知道咋办了。他犹豫不决,是否该将火扑灭。就在他将脚缓缓伸向火堆时,背后忽然蹿出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嘿嘿”笑着,又往旁边一搡,大声嚷:“好啊,你个死家伙,你晚上跑这干吗?”
二哥退了几步,才认出是大哥望星,噘嘴说:“你管我!”
大哥说:“我就管!我和姐找你老半天了。”他忽然看见地上摊着的蛇皮,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你……你……吃蛇!你……你不要命了?”
“你给我放屁!”
“明明就是嘛。”大哥指着蛇皮,又望望火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先……先吃苦胆,然后……烤肉……吃……”
“吃吃,吃你的屁肉!”二哥伏下身,提起那张蛇皮扔在大哥的脚边上。
蛇皮裹着蛇头,粉红的信子一伸一缩地还在蠕动。大哥吓得双脚跳过,忽然一转身,便往石窖外跑。
“赵望星——”二哥两脚踢翻火堆,追出去。
昏暗的夜色中,哪还有大哥的影子。
二哥双手叉腰站在石窖外,一副大人口气:“赵望星,你给我站住!你不准跟姐说——”
大哥赵望星回到家后,原是要告上一状的,不想姐姐和三弟却还没回家。一时怏怏不乐,打湿的衣服也不脱,躺在床上生闷气。这样一直等到后半夜,烧蛇肉吃的赵华星更没个影,蓦地困意上来,连打几个哈欠,竟沉沉睡过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会姐姐欧苏曼带着我和三哥,正在村口的晒场上。
姐姐带着我们从仙佛塔回来刚走到村口时,便看见队长手里提着铜锣,一边敲打,一边通知各家妇女去晒场缲蚕丝。
这时候,村口的草棚烟雾弥漫,大食堂的铁锅火热沸腾,里面堆着雪白的蚕茧。这些蚕茧要全部缲成蚕丝,晾干后交到县里去。队长看见我姐姐,想了想才说:“你也去吧。不过,谁家都不准带小孩。”
于是姐姐回家拿凳子,又拿了张布围裙。出门时低声对三哥说:“你跟姐去,你藏在姐后面。看见队长你就跑,听到没?”三哥警觉地点头。
姐姐背着我拉着红星来到晒场时,因为下雨,草棚里人已挤得满满的。不过按队长的吩咐,着实都没带小孩。草棚的两角分挂着盏桐油灯,显得昏暗无比。大锅前,赵三爷伛偻着背,焦壳似的脸上满是蒸腾的水珠,两条枯木似的手臂端着把铁锹,正费力地在锅里翻动,黑洞样的嘴巴张得老大,仿佛烫着似的,“吃吃”地吸着气。
三哥刚走到木棚边,便给黄跑跑一把揪住了。
“你放开放开!”三哥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黄跑跑,跟着又望姐姐欧苏曼,紧抿嘴唇,欲哭不哭。
“你哪样?”姐姐粉面含煞,瞪着黄跑跑。
黄跑跑手里提着个高凳,面无表情。
姐姐回转身,一把将三哥拉了过来。
“队长说了,谁家都不准带小孩。”黄跑跑低着声,将高凳靠墙一放,叉腿坐下来。
“我不做了,我回家总行吧?”姐姐拉起三哥,转身就走。
黄跑跑伸手拦在前边,讪讪笑道:“你看你,开个玩笑,就生气了。”他臂长,也不起身,却从姐姐手里一把扯过围裙,塞在屁股下。
“你——”
“我说欧苏曼,咱就做贼,也得用这个!”黄跑跑仍低着声,手指点点脑门,“你那个小凳子,顶个屁用。”
“黄跑跑,你骂谁是贼?”
“看看,真还生气了是不?好像谁借你米,还你糠了!今晚你就坐这,呵呵,我去叫人端蚕茧来。”黄跑跑笑着站起身,手拍拍凳子,又向三哥使个眼色,指了指凳子下面,意思是叫三哥藏进去。三哥猫样缩在姐姐腋下,却是不敢。
黄跑跑对姐姐说:“你坐过来吧,就快来人了。”伸手捉住三哥的头,轻轻将他按塞了下去,又理了理垂起的围裙,正好挡住了前边。这样一来,木凳下藏着人,就谁也瞧不见了。
“三爷,铲一大盆来哇,我这边要!”黄跑跑取下挂在头上方的油灯,大模大样地走向铁锅,又顺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说:“小杂种,你咋就要人背呢?”
是啊,前世3岁的赵杰早能走路,可为什么总要姐姐背呢?当我肚子饿时我才知道,不是我要姐姐背,而是姐姐硬要背着我出门,而且愿意时时背着我出现在村外原野,出现在田间地角,因为只有在那些地方,她才能给我寻到吃的,才不至于让我挨饿。而家里呢?家里一贫如洗,甚至遮风挡雨,有时也成一种奢望了。
我听见赵三爷应一声“好嘞!”锅里几刨,跟着端起一大木盆煮熟的蚕茧。赵三爷呵呵直笑,他看见三哥藏在凳子下面,我伏在姐姐背上,只是不说。黄跑跑顺手将油灯放在锅沿边,一边说:“灯就放这里了,你岁数大,眼睛不好使。”双手接过大木盆,屁股一颠一颠地走回去,放在姐姐脚边上。他放木盆时,顺手在姐姐的小腿上捏了一把,邪邪直笑:“你又欠我了哈!”
姐姐像是给毒蛇猛咬了一口,“吃”地缩回脚,一张粉面涨得通红,望望四周,幸好光线甚暗,也没谁瞧见。
姐姐之所以晚上带着我俩去缲蚕丝,这倒不是为了挣公分,而是冲着蚕茧里煮熟的蚕蛹。煮熟的蚕蛹又粉又面,特好吃,香透了我前世的记忆。暗弱的灯光下,只见姐姐尖尖的指甲每剥开一个蚕茧,便将里面的蚕蛹塞给凳子下的三哥,或者背上的我。我一边咂巴着嘴,一边低声嚷:“姐,我还要,我还要嘛!”直到肚皮撑得如同一口倒扣的小锅,两个小衣包也塞得满满的,这才蜷起圆滚滚的身体,伏在她温暖的背上,甜甜地睡去了。
但这晚上,似乎注定要有大事发生。
姐姐欧苏曼麻利地剥着蚕茧,没来由地心坎突突跳得发慌。不仅心坎跳,右眼皮也跳。是嘞,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想想又不可能哩。她下意识地伸脚尖勾凳子下边,三哥酣酣地打起了呼噜,睡得正香。她到底不放心,挪开凳子,将三哥喊醒拉起来,不剥蚕茧了,往家里走。
夜已经很深了,空中依然飘着细密的雨丝。晒场里缲蚕丝的妇女们,手脚明显地慢下来,有的竟勾着腰睡着了。
疯子欧明德却还没睡觉。他仍章鱼似的趴在妄语碑上,用那根长长的线针,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上面的字。夜色昏暗,周遭不可视物,可在他混浊的眼睛里,碑上的字,却变得愈来愈清晰。
“……吾与祖相类,少时善言,然言多必失,言多必祸。常思天惩,罪及后人,因一时变通,择黑龙河聊度余生,方有幸得脱大难,保全根脉。后痛定思痛,悔之未晚,诉之妄语,自没耳馈,不闻世音,自是内心空明,失声不乱也……”
后面还有洋洋洒洒数段,说了许多关于赵化伯的事。不过仅“自没耳馈,不闻世音”八个字,却令欧明德自以为醍醐灌顶一般地,幡然醒悟过来。“自没耳馈”,不就是刺聋自己耳朵吗?
但欧明德理解错了。他如果接着读下去,也许最终能够明白老祖宗的真正用意,从中了悟一些人生的处世法则,那意思当然不是自己刺聋耳朵,令自己听不见,赵降仙不会如此糊涂。而是说:如果看不明白的事,那就干脆把自己耳朵堵起来,全当自己是聋子,不去听;只要听不见,也就不会乱说话,自然也就不会招来祸事了。但是欧明德没有。他手里捏着长长的线针,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满身泥泞从石碑上站了起来。想了想,便如一个大胆窃贼似的,竟向家里走去。
此时在欧明德眼里,睡得正香的大哥赵望星,分明就是妄语碑里的赵化伯。他糊里糊涂却又甚是清醒,疯疯癫癫却又内心明明白白,如果真要刺聋谁的耳朵,那肯定首选赵望星,这小子就爱乱讲话,前阵子,不就因为乱说话被打得很惨么?
欧明德推开院子木栅栏的时候,没谁知道他深夜竟然回家。眼前,泥坯筑起的半人高围墙形同虚设已经坍塌;三间茅草房因为年久失修,仿佛旧蓑衣似的随风欲飞。竹篱笆墙早已开裂,泥地面大坑小洞凹凸不平。在欧明德眼里,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他轻车熟路地,很容易便推开了正屋破成片状的木门;跟着一眼便看见了门后朝里侧躺在床上的赵望星。大哥赵望星睡得正香,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危险。
屋里比外面更黑更暗,可欧明德还是认得赵望星。他很是兴奋,面容喜滋滋地,眼里闪着可怕的光芒。他内心一直沉睡着条蛊虫,而此时,那条蛊虫竟格外鲜活格外舒展,就在四肢百骸游走,跟着从他紧握的右手指缝间倏地蹿了出来。
欧明德连想都没想,右手毫不迟疑地,长长的线针准确地刺进了赵望星的左耳朵里。他刺了一下,动作很快,拔出线针还想刺第二下的时候,赵望星却似弹簧样,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他惨叫一声双手捂着左边耳朵,跟着又从床上蹦到了地上。
这一声惨叫出其不易,仿佛一记闷雷,在欧明德的头上轰然炸响。他目望着地上滚来滚去的大儿子,吓了一大跳,竟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望星——”他喊,手里仍还捏着那枚长长的线针。
“你——”赵望星左边脸早给鲜血染红,一手捂耳,一手撑着地直往后退。他忽然从地上蹿起来,双手将欧明德猛地一推,夺门而出。
“望星——”欧明德喊,跟着追出去。大哥的惨叫,似乎令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用力晃了晃头,不追了,怔怔地立在院墙边,手里摩挲着那枚闯祸的线针,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我做啥了?我做啥了?”他喃喃自语,深沉地思考着,撇下歪倒在院墙上的赵望星,独自向北山方向走去……
九
“说,你耳朵谁扎的?谁扎的?”姐姐欧苏曼紧紧抱着大哥的头,哭着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哥捂着耳朵,也是大哭。这时候,二哥回来了,两姐弟连拖带抬好歹将大哥弄进屋,然后又抬到床上。
“你到底说不说?说不说?”姐姐带我们回来时,就在院外看见了欧明德。
“是……是……”大哥耳朵流血不止,神情惊惶不定,可就是不愿说。
“谁?问你——到底是谁?”
“姐你别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姐姐恨得咬牙切齿。“是不是那个疯子?”
“没有,没有!姐,不是他,不是他。”大哥哭得更响了。
姐姐将我放在里屋的床上,叫二哥三哥看着,出来时手里已捏着把镰刀,要去找欧明德拼命。虎毒不食子,她怎么也想不通,欧明德会用针扎自己儿子的耳朵。
可是,没等她走出门,欧明德却转了回来。
“疯子——,你个死疯子!”姐姐挥着镰刀,声嘶力竭地骂。
“你砍吧!”欧明德垂着双手缩着头,说。
“疯子——”姐姐高高举起了镰刀。但是,二哥一扑而上,死死地抓住她的手。
欧明德惨然一笑,从女儿手里一把夺过镰刀,交在左手,跟着一扬,砍向自己右手腕。二哥动作快,侧边推了一把,镰刀“当”地落在地上。
“造孽哦,我是造孽哦!”大滴大滴泪珠从欧明德眼角涌出来,“我这是造啥孽哦!”
“你——”姐姐惊疑不定。
“爹——”二哥喊一声,“你……你好了么?”
“疯子,我他妈真是疯子!”欧明德双手抱头,倏地蹲在地上,“闺女,你想砍,你就砍!我欧明德不是人,不是人!我是疯子,我他妈真是疯子!望星的耳朵,我扎的,我扎的!”
姐姐先前一再逼问望星,可现在知道结果,却不知咋办了。
“真是你扎的?”
“是我扎的,我用针扎的。”欧明德“嗷嗷”地哭着,“我他妈犯病,犯病。”
“针呢?”
“针?”欧明德环顾四周,却不知道针弄哪去了。
“你醒了?”
“……”
姐姐冷笑一声:“这么说,你以前是装疯了?”
“我——”
“欧明德,你把我们一家害得好惨!”我在里屋又听到姐姐欧苏曼的哭声,“你害我们,别人也害我们。你把娘害死了,现在又害望星。你滚吧你,你以后别回来了。”双手一推,欧明德扑在门槛上。
“滚!滚,我叫你滚!”姐姐扑上去,又用力一掀。
欧明德跌跌撞撞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床上。
大哥望星呻吟着,细瘦的身体蚕蛹样扭曲着,耳朵里断线似地向外流血,滴滴答答落在被絮上,落在竹席上。
“咋办?咋办?”清醒过来的欧明德一脸惨然,忽然一转身,又像疯了一般地,冲出门去。
这次,欧明德不是向北山的仙佛塔,而是向着晒场东边的保管室跑去。
保管室是四间高大的砖瓦房。最边上一间原是赤脚医生张汉成蹲点行医的药房,但他被管制后,这间屋便一直锁着。不过这会,队长就在药房内。他正和黄跑跑以及两个民兵坐在桌前,就着两盏挂在墙上的桐油灯打牌,不时又警觉地从打开的木窗向外望上几眼,防妇女们将缲好的蚕丝偷回家。
欧明德疯牛一般冲进药房后,首先扑倒了摆在屋正中的桌子,跟着又打落一盏桐油灯。四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腾地跳起。
“药——”欧明德怪叫一声,双手大张着,又一头扑向靠墙的木架。木架上并没摆放药品,只最下方,端端正正放着个牛皮药箱。欧明德一把抱住药箱,如同抱住救命的舢板,甚至连看也没看屋里的人,也不管药箱里是否有药,又转身回跑。没想药箱的背带却是拴在木架上的,这一拖,轰然而倒。垮塌的木架差点将队长压在下面,长短方木散落满地。
“拦住他——”队长吼。
“是欧明德!”两个民兵各捡起根方木扑门而出,跟着一左一右,将欧明德拦在晒场中央。
“欧明德,你个狗娘养的!”一个民兵冲到晒场中央,手上猛力一挥,“咔嚓”声响,那根腕粗的方木重重劈在欧明德的左小腿上,断为两截。
欧明德惨呼一声,一跤扑倒。但跟着,他又歪歪斜斜站了起来,怀里仍死死抱着那个药箱,颠着脚,一张脸扭曲着,向着家的方向走。
“打,往死里打!”队长叉腰骂。
欧明德哭着哀求:“队长,给我药,给我药——”
“给你药?”队长怔了怔。
“我救望星,我救望星!”欧明德不迭声地,全身直打哆嗦。
“你不是疯了吗?你清醒着嘛!”队长冷笑着。另个民兵举着方木绕到欧明德身后,冷不防又是狠狠一记,这次是劈在欧明德右小腿上。
又听得“咔嚓”一声响。
欧明德向后一仰,倒了下去。药箱“咚咚”甩出几米远,盖子翻开,啥也没有,是个空药箱。
黄跑跑最后从药房跑出来。听到那令人心悸的两声响,不禁倒吸口凉气。他明明地觉到不是方木打折,而是欧明德的两小腿给生生打断了。他连忙跑过去,看见欧明德卧身的地方紧邻着草棚,挂着的桐油灯正正地照着,两只脚掌明显地扭转,有断骨刺破裤管,地上殷红一片,令人触目惊心。
旁边看热闹的妇女们哭了起来。
队长骂:“当着老子的面都敢抢,还有不有王法?哭哭哭!哭个球,都滚回家!”
妇女们望着牲口样的队长,哪还敢久呆,转眼一哄而散。
现场只留下赵三爷。
赵三爷走过去想扶欧明德起来。黄跑跑拦住他,说三爷,这不关你的事,你就当没看见吧。
赵三爷长叹口气,眼里闪动着浑浊的泪光,向着黑暗中走去了。
不多会,两个民兵走了,再一会,队长和黄跑跑一前一后甩手走了。空空的晒场,就只剩下卧地不起的欧明德。又不知过了多久,欧明德开始匍匐着身体,一路拖着血迹,向着一个方向爬。
风刀似割,夜凉如水。雨越下越大,在地面汇聚成小溪。
欧明德就那样拖着双腿,一路向着北山爬。
欧明德从此再没回过家,永远地住进了北山上的仙佛塔。
姐姐欧苏曼一直怀疑欧明德是装疯,但赵玉华不怀疑。因为她天天看着丈夫在坟山一带转悠,饥渴不知,冷热不晓,这绝对是装疯的人做不出来的。以前,家里人天天都盼望他醒来,然后好端端回到家。可是,等这一天终于到来,等他终于脑子从归清醒,却是有家难回了。他没勇气回去,或者说不敢回去,他害怕看见赵望星,害怕面对欧苏曼仇恨的目光和恶毒的咒骂。他再不能满山满岭地去找吃的了,也不再乱蹦乱跳胡言乱语了,而是成天困在塔内墙角的草堆里,一动不动。
没挨上四五天,欧明德终于快死了。
十
赵三爷和三哥红星瞒着姐姐给欧明德送些吃的,但他拒绝进食,终日蜷在草堆里,一动不动。
这天傍晚,三哥红星给二哥华星带着,偷偷跑到仙佛塔,来看欧明德。
“爹,你吃!”红星手里捏着半个菜团,凑在父亲的嘴边。
欧明德仍狗样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拥着赵三爷送的张破烂被絮,浑身已肿得认不出是谁来了,但声音却格外慈怜,摇头:“不吃。红星自己吃!”
这时候,姐姐背着我忽然从塔背后冲了出来,上前一拔拉,半个菜团散落地上。
“哇”地一声,红星吓得大哭起来。
“不准哭!”姐姐喝一声,转头冷冷地望着欧明德,手脚利索地将散落的糠菜撮起,又捏成一小团,从新递给红星。
红星赌气摇头,不接。
“你到底要不要?”姐姐蹙紧了眉头。
“我不——”
“真不要?”
“你就别欺负他了,他人小!”欧明德直叹气,将头歪向墙里。
“我欺负他?”姐姐尖叫一声,“你说我欺负他?”
欧明德喉咙里咕噜一声,不说话了。
“都给你送吃的,是不是?”姐姐问。
“我也没吃啊!”
“你为啥不吃呢?”
“唉,我不饿。”
“不饿?我叫你不饿——”姐姐倏地伸出左手,一把掐住欧明德的两腮,右手将菜团猛力摁进欧明德的嘴巴里。
欧明德一阵干呕,又将揉碎的菜团吐了出来。
“吐!叫你吐,我叫你吐!”姐姐反身从地上捡起根指粗的竹棍,劈头盖脸地抽打。
“姐,你别打爹,你别打爹嘛!”二哥华星站在墙边上,吓得直哭,跟着转身就跑。
姐姐嚷:“你去哪?”
“我找大哥去。”因为害怕欧明德,大哥这阵一直不敢回家。
“回来!”
可是,二哥奔跑如风,早一溜烟地跑了。
三哥红星一直靠墙蹲着,双手抱胸,头趴在膝盖上,间或抬起眼睛,惊惧地看着姐姐有一棍没一棍地抽打欧明德。他所能做的只能与先前二哥赵华星一样,偷偷地哭泣。但他不能跑,他知道如果跑了给姐姐抓回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的。
欧明德全身蜷进被絮里,任由姐姐又打又骂,却一声不吭。
赵三爷守夜正好路过,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拦在中间,一边嘟哝:“我说丫头,你在发哪样疯癫?他是你爹,你爹啊!”
“要你管!”姐姐恨气地将竹棍折成几段,用力砸在地上。
“望星和华星呢?”
“死在外面了。”姐姐咬着牙,背过身去。
“你看你这丫头,尽说疯话。”赵三爷看着地上散落的菜团,“要不,你去找,我来劝你爹?”
“我不找。”姐姐摇头,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娘才没死多久,他们就不听话,不听话。”
“唉!”赵三爷长叹。
“唉!”赵三爷又叹一声,“还是去找找吧!”
“可他……他咋办?他都不吃东西了。”姐姐望着欧明德,心内又悲又痛。
“三爷帮看着。三爷守在这,你还不放心?”
“那我去。”姐姐点头,背着我却站在原地。
“去吧,去吧!”赵三爷直摆手。
姐姐将脸凑在衣领上,不住地抽泣,终于揩干泪痕,背着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你咋不吃?”赵三爷凑着欧明德的耳朵,很是奇怪。“她强你吃你都不吃,你非要去惹那个女天棒!”
“还不饿。”欧明德苦苦一笑。
“不饿?你都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赵三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杯口大的玉米饼,递给欧明德。
“这——”
“拿着。”
“谢了三爷,你放这,我一会才吃。”
“那……也好。”赵三爷点头,将两个玉米饼塞在被絮里,“你一定要吃,不吃东西咋熬得住?你放心,4个孩子都快成人了,以后就有福享了!”
欧明德闭上眼睛,眼角有晶亮在闪动。
后半夜,赵三爷回家端一碗稀粥过来,将欧明德摇醒。
“你得吃东西,你不吃东西咋行呢?”赵三爷仍说。
“吃饼了。”欧明德喘着气,“把粥给我家崽留着吧。”
“这哪行!”赵三爷看欧明德手边,果真没那两个玉米饼,“都几天了,两个饼咋行?”
“白面的,经饿。”
赵三爷长叹一声,只得将那碗稀粥放在地上一块断砖上。
“知道不,队长要倒霉了。”赵三爷忽然说。
欧明德缓缓睁开眼睛。
“我是说,队长要倒霉了。”
赵明德有气无力:“他早该倒霉了。”
赵三爷自顾说:“上面派人来查了,要他交出粮食。呵呵,亩产两万斤,哪去找?今儿天说去开会,一直就没回来。听说给送进了急训队,婆娘娃儿哭成一团。唉,这人虽说坏透顶,可家里人跟着遭罪,那就没天良了!”
欧明德嘴巴张了张,双眼迷糊,痴呆呆地望着昏沉的夜空,仿佛夜空中张着一双巨手,随时要将人拉了去。
“咱还是别说这,你说话就管不住嘴巴。”赵三爷低着声。
欧明德悲凄地一笑:“那就不说了,不说了。”
欧明德又强撑了3天。这3天时间里,家里人再没到过仙佛塔。那碗放在断砖上的稀粥始终原封不动,表面结了层黑壳,上面布满蚊蝇,嗡嗡乱飞。
唯一陪他的人,就只赵三爷。赵三爷是五保户,没谁管他。
又过了一天,端午节。中午的时候,赵三爷见我父亲脸肿得透亮,全身更是水泡过一样发胀,说不出话,只是呼呼气喘,知道熬不住了。他蹲着身子,哽声问:“明德,有事交待不?”
欧明德挣扎着忽然喊了一声:“崽——”
赵三爷连忙从后扶住。欧明德单手撑地,微侧着身体。他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枯干的手爪扬在空中,仿佛要去拿什么东西。
赵三爷四下张望,奇怪地问:“明德,你要说啥嘞?”
欧明德嘴巴又张了张,喉咙里终于挤出三个字:“给崽的”,手在空中挥了两挥,跟着垂在身下的被絮里。
赵三爷探手过去,摸到被絮下凸起的两个硬块,掏出一看,不禁“啊呀”一声,顿时眼睛瞪直了。
“明德嘞,看你做的啥事哦!”赵三爷悲恸一声,不禁老泪纵横。捏在手里的不是什么别样东西,竟是4天前他给的那两个玉米饼,父亲藏着,竟一直未吃。
“明德!明德——”赵三爷喊。
欧明德只是不应,倒进草堆里,全身渐渐伸直,再也没有了声息。
而这时候,三哥红星到仙佛塔来了。
赵三爷一把拉住他,眼眶噙满混浊的老泪,说:“苦命的崽嘞,你爹死了,你爹死了!”
红星全身颤栗着,眼睛惊惧而又迷茫,原是来看爹的,现在却不敢过去了,只双手紧抓赵三爷的衣角,哇哇地大哭。
孩童的世界里,9岁的三哥有很多看不懂。他不明白,父亲原本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三哥红星从来不会想到,除开母亲,这次父亲的死,也仅仅只是一家子厄运的相续,以后还有一连串的可怕事,开启着他苦难的人生之旅。那年的哭声,仿佛根根蚀锈的钢针,将要贯穿他的一生。
家里很快知道父亲死的消息。
不多会,二哥华星哭哭啼啼地跑来了。
跟着是姐姐欧苏曼背着我,面无表情,没有眼泪。之后则看见罗疤脸,左腋下夹着两床簇新的竹蔑席,右肩上扛着把铁锄。
紧挨着赵玉华的坟头,罗疤脸用铁锄很快挖了个深坑。赵三爷不知从哪找来把十字镐,气咻咻地帮着刨土。姐姐老远地站着看。她眼里一直没有泪,也许看惯了死亡,心早已经麻木了。
坑挖好后,罗疤脸就在旁边铺开竹席,然后过去抱欧明德。欧明德全身已经僵直,就在给抱起的那一刻,两截小腿倏地耷拉下来,几截断骨露在外面。姐姐看得分明,两手连忙捂住红星和华星的眼睛,迅速背过身去。
但是这悲惨一幕,我却看见了。
我伏在姐姐欧苏曼的背上,走在前世的足迹里。我听着姐姐无助压抑的哭声,听着两个哥哥痛彻心扉的哭喊;我亲眼见证父母的死亡,却读不懂这茫茫世间。我以3岁的心智活在姐姐温暖的襁褓里,感觉到的却是成年人发自心底的寒冷和绵绵不绝的悲伤。
幸好,当又一座新坟垒起的时候,我转过身走了。
走吧,我催促自己,也许再往前走一段,我前世的亲人们会过得好一些,那么,我就能够幸运地长大一些。
十一
望星的耳朵总是不见好。由于一直没得到很好的医治,不仅流血,甚至连右耳朵也开始化脓了。
隔壁赵三爷倒是时常过来,给弄些从野地采回的草药,却不见效。他也只能叹气,对姐姐说乡医院有种白药,治伤灵验,得想办法买。
这可愁坏了姐姐,暗地里只能偷偷地哭。家里一贫如洗,连吃饭都困难,哪有钱买药,而且听说又特贵!
这天早上,二哥华星突发奇想,想到去坟山捉蛇卖,但是他不敢对姐姐欧苏曼说。他将这个主意悄悄告诉大哥望星,可大哥已经听不见了,只是蜷缩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发出不间断的呻吟。
“赵望星,我要把你治好。”二哥咬着牙,偷偷跑出了家。他经常这样偷跑,也没谁管他了,姐姐欧苏曼成天忙着挣工分,天不亮就背着我出门,也不可能去管他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二哥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懒散地游走在村外竹林里。看看四下无人,身影一矮,跳进路边水渠,不多会又从一处灌木丛里冒出来,手里又多了条污渍斑斑的布袋,然后麝鹿般钻进了北山的的大坟冈。
春夏之交,蛇不再冬眠,喜欢在早上八九点钟,天气暖和的时候出来晒太阳。不管是毒蛇还是无毒蛇,在日头的照耀下,或长伸或蜷曲,都显得慵懒困倦温文尔雅,绅士一般。二哥只要找准地方,如同地上捡拾金条,总是收获甚丰。
二哥一般是捉一两斤重的,并不贪多,有三四条了,便扎紧口袋,肩上一横,往山路去集上。蛇好卖。餐馆要,药铺也要。不过是地下交易,不会在公开集市上。二哥熟门熟路,一来一回,总能挣上三块两块的。除了给望星买药,剩下的或换些米油,或换些白面。有时馋急了,也会割半斤猪肉提回家,要不就给红星和赵杰买把麻花,给姐姐买把瓜子。
那阵时间,家里的日子像是忽然从地狱走进天堂,别说有多幸福了。姐姐欧苏曼很奇怪,问华星钱从哪来的。华星撒谎脸都不红,说是晚上在田里夹黄蟮卖的。姐姐看墙上真挂着两把竹块做成的夹子,也就不再怀疑,只是说你人太小,可别到河里去,真淹着了可没谁救你啊。
因为有二哥买回的白药,大哥的耳朵也就日渐好转,只是越来越听不见家里人说话,越来越习惯性地歪着头,然后自顾敲打着脑袋,开始愁眉苦脸自言自语。
“赵望星,我一定要把你治好。”二哥咬着牙,拍着胸口说。
夏天到来后,捉蛇便得在晚上。蛇熬不住白天的炽热,只晚上才出来“吞月亮”。有眼镜蛇,有乌梢蛇,有雪里花也有青竹镖,无数条蛇齐齐地从杂草丛里探出头,仿佛雨后突然从土里冒出的笋尖一样,都朝向湛蓝的夜空。其实哪是“吞月亮”,而是因为天气太热,蛇体内焦渴,口含着草叶,正在抿饮夜露。
这天晚上,二哥又没回家,他一直躲在后山的石窖里,光溜着身子睡大觉。等到夜深人静,他如同夜猫一样出来了,那条肮脏不堪的布袋缠在腰间,左手持把电筒,右手多了根木杈,赤着脚蹿向北山大坟冈。
月亮皓洁似银盘,将坟冈照得有如白昼,照得坟山的青草格外茂盛。没有风,空气炽热如火。田里,地里,到处蛙声一片。二哥希望这次能多捉几条蛇,能多卖些钱,如果真如此的话,他不仅能买回白药,甚至还可以带大哥去医院一次啦。
12岁的赵华星勾着细瘦的脖子出现在北山坟冈的时候,地下的亡灵正在交头接耳,喟然长叹。他们发现身边的坟墓越来越多了,可却越来越听不到哭声。他们觉得阳世令人看不懂了,生离死别勾不起亲人的悲痛,反而另个世间充满着欢声笑语;饥饿与死亡再不成为恐惧,走过生死的彼岸,倒似进入天堂一般令人向往。只是,他们无法预测下一个到来的会是谁,会不会似他们一样轻松解脱却又格外幸运。他们在生死的另一岸不能乱猜,却无比渴望自己亲人的到来,仿佛渴望久违的地下团聚,然后才可以向着同一个目标再次出发。
我的母亲赵玉华却没这样的心思。她虽然觉得家人日子太苦太难,但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边好好活着,哪怕是哭着活着。于是每当赵华星一次次出现在她眼前又一次次在她眼前消失之后,她惊喜交集,却又心酸心痛。
“孩子,回家吧!”她说。
但是,12岁的赵华星听不到赵玉华的说话,就像大哥赵望星听不到姐弟的声音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一直游走于生死的彼岸,以为自己走在年少的梦里。他习惯不回家,梦里却处处闪烁着哥姐弟弟巴巴望着他的眼睛。他当然想回家,可冷清的茅草房无法替他遮风挡雨,甚至无法带给他半点慰藉与温暖,除非,他能带回药,或者食物。
那晚上,12岁的赵华星第一次空手而归。他原本捉了好几条蛇,但中途出现了意外,他的脚掌被条毒蛇咬伤了,然后扔了布口袋,一瘸一拐昏昏沉沉回到了石窖里。
接下来两天时间,他也就独自躺在石窖里。
而这两天里,姐姐欧苏曼背着我寻了他好几次,始终没找到,还以为跟别人出外乞讨去了。
第3天上头,赵三爷守夜巡山才发现他。那时二哥跟欧明德死前一样,脸色过了火似的发黑,身上肿得透亮,蛇毒浸入心肺,就快死了。
“华星,你……你是怎么了?”姐姐欧苏曼摇晃着二哥的身体,泣不成声。
赵华星躺在床上,微张着眼睛,只是不说。
“你是被谁打了?”
赵华星摇头,仍是不说。
“丫头,他这是饿的,是浮肿病啊。”赵三爷拄着拐杖站在我家院子里,拖着两条同样肿得透亮的双腿。
姐姐转到灶房,流着眼泪从一盆冷炭灰里掏出条小布袋。我知道布袋里藏着什么。每当我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姐姐都会跑到灶房将那条小布袋掏出来,然后从里面抓出把白面煮成糊喂我。其实这些白面都是二哥用卖蛇的钱换回的,每次姐姐都偷偷从里面抓出一把藏起来,日积月累,竟有两三斤重。
但是这次,姐姐从冷炭灰里掏出的却是一条空空的布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望星——”姐姐喊。
大哥赵望星站在床边上,虽听不见,却眼神惊惧,全身发抖。
姐姐欧苏曼泪水纵横,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去。
“姐,我错了——”大哥赵望星尖叫一声,扑通跪在了地上。
“姐,我错了,我错了!”
“望星,姐没怪你啊!”姐姐欧苏曼扑过去,又将大哥拉起来。她伸袖口去揩大哥的眼睛,可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是姐不好,是姐不好,姐没带好你们,没带好你们啊!”
姐弟俩抱头痛哭。
那时候,3岁的赵杰和9岁的三哥躺在里屋姐姐的床上,能听清他们无助的哭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哭声有着天生的传导力,我竟也哇哇大哭起来。我以为我的哭声会令欧苏曼转回来将我抱起,我也便能在她的温暖怀抱里安然入眠。但奇怪的是,尽管我的哭声惊天动地,耳边传出的却是欧苏曼深夜出门的声音。
姐姐欧苏曼出门,第一次没背上我。她独自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山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徐徐的山风撩动她的头发,撩动她的衣衫,她长长的影子在明明的月光下仿佛要飞起来。与她的弟弟们一样,她一直在哭,一直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哭声在夜里断断续续,仿佛风一样凄凉。
没多久,姐姐欧苏曼一路跌跌撞撞,出现在了北山小学校的操场上。
急训队就设在北山小学校。
姐姐欧苏曼走到小学校时,老远便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种惨叫和着响脆的皮鞭在夜空中传来,令人头皮发麻。她立在操场上发了会呆,终于咬咬牙,鼓足勇气寻声走过去。未近校舍,却见侧边的间小屋里透出几线光亮,只见黄跑跑坐在里面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小曲,正用张毛巾擦着把已然生锈的步枪。
北山村已换了队长,现在是黄跑跑,兼民兵连长。原先的队长被抓了,上头派下来的民兵比村里的民兵还厉害,不分昼夜地拷打,要他交出两万斤粮食。原先的队长交不出粮食只得把自己命交了,就在关欧明德的那间教室内自己把自己吊死了。而现在,那间教室关了几个顽固分子,都被吊在横梁上,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黄跑跑!”姐姐欧苏曼喊了一声。
黄跑跑惊了一跳,仍坐着。
姐姐欧苏曼侧过身,立在门外。
“我就知道你会来。”黄跑跑笑嘻嘻地,顺手将步枪靠在墙边,并不起身,双手却搭在脑后,脚仍一颠一颠地,神情甚是得意。
姐姐不吭声出气地,只是四下张望。
“什么事?”黄跑跑问。
姐姐欧苏曼仍不吭声,转身就走。
黄跑跑急了,连忙起身冲出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去牵她的手。
姐姐欧苏曼面无表情,反手拍开。
两人一前一后,急急走出操场,走到学校背后的一片草地里。
月亮偷入云层,四下漆黑一团。两人在漆黑中相对站立着,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闻山风徐徐,仿佛长夜中谁的叹息。
“黄跑跑,给我一袋粮食。”姐姐欧苏曼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连牛脚都不要,还要粮食?”
“你听好了黄跑跑,给我一袋粮食,我马上就要。”
“行啊,不说一袋,村保管室的钥匙我都可以给你。”
“那些民兵呢?”她问。
“民兵?”黄跑跑怔了怔,“哦,我没叫,他们不敢过来。”
“你先去把粮食拿出来,米、面都可以。”
不多会,黄跑跑手里提着二三十斤大米,气喘吁吁跑回草地来。
“只有这些了。这是学校,粮食都在村保管室里。”黄跑跑说。
姐姐欧苏曼没吭声,缓缓坐了下去,轻轻褪去单薄的衣衫,露出光洁如玉的胴体。
“你快些,我还要回去。”她双手拖过米袋,枕着自己的头。
黄跑跑急不可待地扑上去,黑暗中仿佛一条八爪的章鱼,紧紧吸住姐姐欧苏曼的身体……
那晚上,姐姐欧苏曼付出少女的第一次,只是为了给弟弟换回一袋救命的粮食。多少年后,当3岁的赵杰寻找前世的足迹,方才懂得姐姐肉体与心灵的阵痛。22岁的花季,感受不到来自季节的温暖,因为别无选择,只得以自己的肉体作被,以自己的温暖举灯,然后在漫漫长夜中照亮她的孩子们。
以后,当我重新轮回转世,并以青年男子的身份走进今生的世间,自不敢以肮脏之心鄙视我看见或认识的任何一位风尘女郎,更不敢轻意去嘲笑我遇见的任何世间的落魄女子。她们的遭逢各有不同,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却无比圣洁高贵。我厌恶和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在各种场所谈论女人,揭露她们的隐私,偷窥她们的秘密,撕开她们的伤疤,展示她们的痛楚,而这仅仅只是因为,男人们自以为的等价交换,自以为的征服,其实是在疯狂发泄肉欲的同时,已将自己置于动物禽兽一类了。
十二
姐姐带回的粮食,并没挽回二哥赵华星的性命。等她背着那袋大米,如飞般跑回家中时,二哥早已经闭上了眼睛。
“大哥,你别对姐说。”这是二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哥赵望星紧紧抱着他,什么也听不见。
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唯独的一次,不过是看见弟弟烧蛇肉吃。
一大早,罗疤脸背着袋麦面,兴冲冲地出现在我家门前时,二哥的遗体已给平摊着放在院子的地上,身下垫着一床草垫。
罗疤脸脸上急剧地痉挛着,木呆呆地站在草垫边,那袋麦面“通”地声落在地上。
“我来晚了。”他说。
姐姐欧苏曼望了他一眼,大张着眼睛捂住嘴巴,背过身去。
“我早该来了。”他又说。
“以后你别来。”姐姐欧苏曼泣不成声,“你救不了我家。”
罗疤脸劈头盖脸把自己巴掌,仿佛二哥是他给害死的。他探下身去,小心翼翼将二哥抱了起来,就像前次抱我父亲欧明德下葬一样。
“二兄弟,欧大哥来晚了。”罗疤脸仍重复先前的话,豆大的泪点顺颊而流。然后,他将二哥往怀里拢紧一些,转身向院门外走。
罗疤脸向着北山上走,我们跟在后面。姐姐欧苏曼背着我,身边紧靠着大哥赵望星和三哥赵红星。
这是前世的赵杰第三次送别亲人,只可惜,那时3岁的赵杰还不懂得世间的痛苦,偶尔的哭声,也仅仅只是因为饥饿。但是,在寻找回归的足迹里,我的步伐却越来越踯躅越来越惶张。我懵懂的记忆浸透着眼泪和生离死别的悲恸,睡梦中处处有亲人的亡灵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该从新轮回转世,还是继续走下去,继续寻找下去?
掩埋二哥赵华星的时候,罗疤脸第一次没用竹席。他脱下身上的蓝色旧外衣,将二哥从头到脚包好,轻轻放进挖好的墓坑里。二哥一动不动平伸着瘦小的身体,仿佛睡着了。
二哥的坟也是罗疤脸垒的,和赵玉华欧明德并排靠着。旁边另还有块空地。姐姐欧苏曼就站在空地中央,待罗疤脸垒好坟后,她眼泪巴巴地说:“疤脸,你也把这块挖了吧。”
罗疤脸没吭声,扔了铁锄走过去,却一把拉住三哥赵红星的手。
“三兄弟,你跟大哥走吧。”他说。
“去哪里?”三哥问。
“去罗家沟的家。”罗疤脸说,“你放心,大哥不会让你挨饿。”
“我姐他们呢?”
罗疤脸怔怔着,祈求的眼睛望向姐姐欧苏曼。
“红星,跟你罗大哥去吧。”姐姐欧苏曼泪流满面,“姐姐不能跟你去,姐姐要在这守住爹妈,守住你二哥呢。”
“那我也不去。”三哥挣脱了罗疤脸的手,又跑回姐姐欧苏曼的身边。
“红星,你听话。”姐姐欧苏曼推了他一把。
“我不!”三哥求救似的躲在大哥赵望星的身后。
赵望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他看得出,罗疤脸是想把弟弟带走。他不自禁地环住红星的身体,全身如发虐疾似的发抖。
罗疤脸长叹口气。
姐姐欧苏曼沉重地叹着气。
罗疤脸叹着气把目光望向了姐姐欧苏曼背上的我。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怪异,喉头哽咽,欲言又止。
姐姐欧苏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头扭向一边。
“欧苏曼——”
“嗯?”
“要不——”罗疤脸再次把目光落在我头上,“你过来些,跟你商量个事。”
姐姐欧苏苏曼望了一眼大哥和三哥,犹豫不定地走过去。
“我帮赵杰联系户人家吧。”罗疤脸压着声,“我们沟里有户人家,他的亲戚是两老口,家在省城,膝下无子。赵杰人小,不记生。”
“你这是——”
罗疤脸面无表情:“先想想,你想好再告诉我。”
“罗疤脸,3年了,赵杰一天没离开过我啊。”
“你养不活他们。”
“可是——”
“我说欧苏曼,华星就是个教训。话重了你可别生气,你背赵杰,就是背着个累赘。你害不死他,迟早也会给他害死。回去想想,好生想想。就这样了,就这样了,我明天带人来看,你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罗疤脸从地上抓起锄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罗疤脸带着老两口来了。都是50多岁年纪,虽衣着简朴但也洁净,一看就是过得起日子的人家。老妇人站在院子中央,踮着一双小脚四下张望,眉眼笑成一朵花,问站在门边的姐姐欧苏曼:“大闺女,我那儿子呢?”
“在床上,他睡了。”姐姐欧苏曼木纳地说。
老妇人走过去,将姐姐欧苏曼上下打量,叹着气对罗疤脸说:“唉,这闺女生得俊,可就是没生对人家。这日子啊,可比黄连还苦。我是看在眼里的,带那娃啊,一把屎一把尿的,早也背晚也背,硬是顶半个爹娘嘛。好了,好了,闺女,现在总算好了,你只说个数,今儿我就把娃抱走了。”
姐姐欧苏曼转回屋,不一会将我抱了出来。我已经醒了,奇怪地望着他们。
“我什么也不要,你们把赵杰带好就是了。”姐姐欧苏曼脸贴着我的脸,“别让他冷着,也别让他饿着。”
“这是当然,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也得带好。”老妇人说。
“两担谷子。”罗疤脸说。
“行,行。”那位老爷子直点头,“两担谷子,两担谷子。”
老妇人笑眯眯地从姐姐欧苏曼怀里抢过我,同时从背上拿出件花布衣服,左边拉一下,右边扯一下给我穿上,跟着在我的脸上啃了一口,声音甚是夸张:“哎哟,我的小乖乖小肉肉哦,真是想死你娘亲亲了哟!啧啧,看这小样,看这小样,硬是让娘心疼死了哟!”
“你们快走吧!”姐姐欧苏曼背过身去,“呆会让我两个弟弟看见,你们就走不成了。”
“行行,马上走,马上走。”老爷子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谷子,我再加一担,下午就让罗兄弟挑过来,放心,放心。”
老妇人紧紧抱着我,踮着小脚一盘一拐地,直冲向院门外。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要离开姐姐欧苏曼了。
“哇”地一声,我大哭起来。
姐姐欧苏曼转过身,向前猛追两步。
“快走,快走!”老爷子催促老妇人。
“姐姐——”我喊。我努力从老妇人怀里探出头,向着姐姐欧苏曼张着双手。
“快走,快走!”罗疤脸也在一个劲地催促。
“姐姐——”我又喊。
我看见姐姐欧苏曼向前追两步又停住,再追两步又停住。我腿脚乱蹬,蓦地脱离老妇人的怀抱,向地上滑落。
“赵杰——”就在那一刻,我听见姐姐欧苏曼惊叫一声直扑过来,又将我险险接住了。
那老妇人一张脸涨得通红,不迭声地说:“这蛮小子,蛮小子,力气倒有……”
“对不起大叔大娘,”姐姐紧紧将我抱在怀里,眼里泪水断线似的流,“我不送了,我不送了。”
“闺女,都说好的事,这怎么成,怎么成?”老妇人大张着嘴,一脸茫然。
“我不送了,真不送了。”姐姐欧苏曼一个劲地说,转身冲进屋,回手别死了门。
“闺女——”老妇人的声音。
“欧苏曼——”罗疤脸在喊。
“我不送了,真不送了。”姐姐欧苏曼泣不成声。
“这闺女,说好的事,眨眼就反悔了。”老妇人喋喋不休。
“还不怪你,连个小孩都抱不住。”老爷子抱怨。
“她本就不想送。”罗疤脸直叹气。“唉,换了我,我恐怕也不会送。”
三个人在院子呆呆站一阵,隔着门又劝说一阵,可是门里却再无应声,只得怏怏不乐地向外走去,渐渐脚步就远了。
我不知道,姐姐欧苏曼最终的决定对不对,因为在一家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我的确成了她的累赘,甚至是一家人的累赘。如果她愿意,罗疤脸可以带走三哥,老两口可以抱养我,可是,眼看着苦日子终于闪现几点希望的亮光,临到光明在眼前乍隐还现,可她为什么就不愿意撒手呢?在当时,以3岁赵杰的心智,是不可能读懂的。
接下来,依然是一家子过不尽的苦日子,四姐弟相依为命,依旧在饥饿中苦苦煎熬。
转眼,3个月就过去了。
秋天来了,天气开始变冷了。落木萧萧,大雁向南;山野荒芜,鸟兽遁迹。黑龙河水变浅了,干滩上的芦花白了头,仿佛冬天飘着的雪。
这天,姐姐欧苏曼仍用襁褓背着我,左手牵着三哥,右手握着把小铁锄,去山上的地里刨发芽的红薯。地里的红薯早下了窖,更深的土里难免遗漏些,几场雨后生根发芽,只要挖出来,就成了我们甘之若饴的美食了。
“姐,你看——”三哥眼睛闪闪发亮,指着一棵高高的树杈。我们奇怪地望过去,于是便看见高高的树杈上有个很大的鸟巢,里面蹲着一只灰褐色的大鸟。
“姐,这是不是海东青?你以前不是说,这山上有海东青吗?”三哥问。
“不是。”姐姐欧苏曼摇头,“这是一种从不杀生的雪鹰,老人们说叫神鹰。”
“神鹰?”三哥抓起一大团泥巴,用力向神鹰抛去。泥团刚好落在鹰的背上,可它只是振振翅膀抖落泥土,仍是俯在巢里一动不动。
“姐,我去捉它下来!”
“不行,”姐姐欧苏曼立刻阻止,“刚才你已经做得不对了,你再不能去伤害它!红星,你知道它为什么伏在巢里一动不动吗?”
三哥摇头。
“姐就讲给你听吧。”她叹息一声,“困为它的翅膀下有几只不会飞的小鹰,它如果离开,小鹰就会给冻死的!”
“它会蹲多久呢?”三哥奇怪地问。
“很久。”姐姐欧苏曼又是一声长叹,“它要一直蹲守在大树上的鸟巢里,熬过秋天,再熬过冬天,因为它要替小鹰遮风挡雨,要等小鹰们长大哩!”
“可它们吃什么呢?”
“神鹰不吃,但小鹰们会吃。”姐姐欧苏曼抬头望着高高的树杈,“等明年开春,小鹰们就长大了,长大了就飞走了,就像你们一样。”
直到后来,我才从母亲赵玉华的口中知道西部高原上这种叫神鹰的飞禽,这才真正懂得当年姐姐欧苏曼说过的话。这其实是一种非常惨烈的生命循环,一种大爱的相续接力。神鹰以自己储存在胃里的食物给养,如果等不回出外觅食的同伴,那就得以自己的血液哺食,直到将自己剥离成一具干竭的躯壳,将自己风化成枯焦的鹰蜕,才在无比的阵痛与割裂中慢慢死去。而当年,当年3岁的赵杰和他的哥哥们,以及有幸活在爱世界的人们,是否就是活在神鹰翅膀下的小鹰呢?
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我知道,就算世间有不尽的苦难,有种种无法诉说的理由,可恩情永远还在。我们之所以容易遗忘,就似小鹰冲向蓝天从不愿回头一样,自私滋生薄情寡义,贪婪吞噬了灵魂,而当我们以为可以伸出手时,岁月又太匆忙,亲人易于离散,已经无法回头了。
现在,我想说说我大哥赵望星。
双耳全聋的大哥再不愿意说话,父亲欧明德的一根线针,将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聋哑人。别人的说话他听不见,他的说话又听不到回答,时间一长,就全靠手语了。
但是不管怎样,大哥赵望星心里是明白的。对于二哥赵华星的死,他一直充满着无比的内疚与自责,他也认为二哥是饿死的,而究其根源,则是因为自己偷食了那一小袋白面了。他以为那晚上如果有那袋白面救急,二哥就不会死。一小袋白面仿佛沉重的石头样堆砌在他的胸口,成为15岁心灵再也翻不过的一道坎。
大哥赵望星是非常懂事的。尽管姐姐欧苏曼一直没责怪他,但他懂得姐姐心中的苦,懂得姐姐心中的委屈,也知道姐姐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有很多次,当家里再揭不开锅时,姐姐欧苏曼总会适时背回粮食,并躲在屋内偷偷地哭泣。大哥看在眼里,心里对黄跑跑恨之入骨。可他无法做什么,也无法将姐姐从苦难的深渊里拖回来。他唯一能做的,除了白天卖力地挣工分,就是晚上拿起二哥留下的竹夹,去水田里寻鱼和黄蟮。
大哥赵望星不知道二哥的秘密,去水田当然找不到好运气。后来,他把目光汇积到了村外的黑龙河。可是,黑龙河水日渐干涸,贫瘠得只剩下荒芜的沙滩,贫瘠得只有荒芜才能滋长的芦苇,又能给他什么呢?
渐渐地,大哥也学会了深夜不回家,甚至十天半月地不回家。那个贫穷的家,不仅令他想起二哥的死,也令他无法面对姐姐欧苏曼愁苦的眼睛。
但是这天晚上,大哥深夜回来了。一根长长的柳条上,穿着十多条尺长的细甲鱼。
大哥用手语告诉我们,鱼是从黑龙河捞上来的,惊得姐姐欧苏曼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是真的。大哥继续比划着手势,大抵意思是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黑龙河里的确有鱼,而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这晚后半夜,为了印证大哥的话,姐姐背着我去了黑龙河。她赤着脚走过河滩,蹚过浅浅的河水,站在河的对岸上。可是,一弯新月如钩,除了芦花似雪,除了猫头鹰恐怖的枭鸣,除了寒夜风声飒然,却哪可能有鱼?
但是第二天晚上,大哥却又提回了十多条细甲鱼。
他摘下其中两条,送给隔壁赵三爷。
而这个时候,三哥已躺在外屋的床上睡着了,姐姐欧苏曼则抱着我坐在里屋的床上。昏黄的桐油灯下,我看见姐姐欧苏曼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和内衣,然后平着身子躺了下去。姐姐欧苏曼的身体美得炫目,两条雪白的大腿仿佛大理石般光洁,滑腻的腹部如同凝脂样,内衣里面高高耸起的玉乳总让我想起母亲赵玉华温暖的怀抱。于是3岁的赵杰笑嘻嘻地扑上去,圆滚滚的脑袋拱在深深的乳沟间,嘴里喃喃着:“姐,奶奶,吃奶奶!”
姐姐欧苏曼玉面通红,一把将我掀开,低声说:“弟,姐的奶你不能吃,你也不许对谁讲,跟你三哥你也不许讲。”
我扭着头,奇怪地望着她。
“你站在姐的肚子上!”姐姐欧苏曼双手扶着我的腰,将我立在了她光滑的腹部上。
“弟,姐喊一二三,你就跳。”
我说好。
于是姐姐欧苏曼嘴里轻喊:“一、二、三——”
我不知道我正与姐姐玩着一场有关死亡的游戏。她未婚先孕,躲在命运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却幻想借我的一双小脚,将肚子里就快成形的孩子踩出来。
听到“三”,我猛地向上一跳,跟着重重落下,小脚正好踩在她的腹部上。我听见姐姐欧苏曼咬牙一声闷哼,眼睛紧闭着,泪水和汗珠顺着额头涔涔而下。
“弟,你再跳!”她睁开眼睛在幽暗中瞪着我。
于是我又跳。
我欢快地跳着,听着自己“咯咯”的笑声和着姐姐欧苏曼痛苦的呻吟。多少年后,当我走入前世3岁赵杰的梦中,几乎想亲手掰断自己那双小脚。原来那时的我竟是如此的愚呆与恶毒,原来那时的我就是姐姐腹内的魔胎,未临人间已给自己的亲人们制造了无数的苦难与悲痛,而来到人间却人事不知。
那次,姐姐欧苏曼并未成功。
她身下流出大滩鲜血,几乎痛昏死过去。可是,腹内的魔胎依然如同芥草一样顽强生长,也令她在无数的苦难与悲痛中跌入更加可怕的深渊。
仿佛大病一场,姐姐欧苏曼在家昏睡了整整3天,幸好有大哥赵望星捞回的鱼滋补,她又重新活回来了。只是她再不敢让我在她的腹部上跳跃,依然是那句话:“赵杰,你不许对谁讲,跟你三哥也不能讲。”却撕下一截布单紧缠在腰际,用以遮掩已开始发福的身体。
而这天晚上,大哥赵望星又提着一串鱼回来了。
“望星,你是不是从哪偷来的?”姐姐欧苏曼警觉地询问。
大哥笑嘻嘻地比着手势,说鱼的确是他从河里捞上来的。
姐姐欧苏曼哪里肯信,背上我又去黑龙河。这次,她带上了三哥赵红星。
姐姐欧苏曼和三哥赵红星都站在浅浅的河面上,望着沉寂的夜空发呆。
日渐干涸的黑龙河,几乎听不到水流的声音。曾经淹死赵玉华的那处深水沱,如今也只积着没膝的清水,借着月光的照耀,河底的沙石弯腰即可捡拾。而这样的一汪积水,入秋之后也不知给村里人淘过多少遍,连里面的水草都被滤得一干二净,是不可能有鱼的。
“红星,你看河里有鱼吗?”姐姐欧苏曼问。
“没有。”三哥赵红星手里捏着几枚白贝壳。
“是啊,怎么可能有鱼呢?”
“大哥是从沙里刨出鱼来的。”三哥说。
“傻瓜,沙里怎么刨得出鱼。”姐姐欧苏曼笑了,她的笑容在月光下闪烁,跟月光一样透明生动。“弟弟,沙里能长出鱼,但决刨不出鱼。”
“姐姐,咱回家,吃鱼鱼。”我听见,前世3岁的赵杰嗲声嗲气地说。
“好吧,回家,就咱小弟嘴馋。”姐姐轻摇背上的我,手里牵了三哥赵红星,望家里走。
“明天是十六,月亮更大。”姐姐欧苏曼在月光下说,“我们早些来,看望星怎么从沙里刨鱼。”
接下来一整天,我们都在家里好好呆着。大哥赵望星在屋中间拢了个火盆,然后将剖剐好的鱼就火上烤着吃。弥漫的肉香在屋内缭乱不绝,红绸似的火苗在姐姐欧苏曼的眼睛里生动地跳跃,令她想起欧明德和赵玉华,想起一家子围着火堆烧烤红薯的时光。她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屋轻雾,脸上升起朝露中的晨曦,醉酒似的憨态仿佛无忧无虑,可深潭似的眼底,明明又交织着无限苦恼与愁绪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大哥赵望星出门了。
他出门悄无声息,仿佛生怕给姐姐欧苏曼知道,轻轻拉开门,然后又轻轻掩上,转眼就不见影子了。
“姐,大哥捞鱼去了。”三哥赵红星大眼骨碌碌直转,望着坐在火盆旁的姐姐欧苏曼,“我们去不去?”
姐姐欧苏曼手指按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将火盆弄熄。
三哥已等不及了,过来拖住她的手。我习惯性地伏在姐姐背上,双手吊着她的脖子。
走出院子时,月亮已从田野的尽头升起,仿佛一轮硕大的银盘;村庄静悄悄的,人们仿佛第一次忘记了饥饿,早早地进入了梦乡;房背后的北山隐隐约约,在无边的夜色里勾勒出水墨样的线条。这是一个无比晴朗的月夜,安祥,静谧,甚至连徐徐的夜风,也隐匿了深秋的肃杀,变得温暖柔和,仿佛母亲温暖的手。
我们顺着村庄的大路,很快便来到黑龙河岸边。
黑龙河同样静静的。唯所不同的是,河边沙滩上却站满了人,就连白发苍苍的赵三爷,也拄着拐杖支立在人丛里。所有人或举着火把,或提着玻璃灯,脚边放着竹笼或笆篓,双眼巴巴地望着河的上游,仿佛是在沉默中等待一场久违的盛宴。
姐姐欧苏曼隐隐明白了什么,背着我用力挤到赵三爷身边。
赵三爷说闺女,你得站远些啊,呆会上游来鱼,能捡就捡,捡不着也别怨气,别把赵杰伤着了。
“三爷,上游真会来鱼?”姐姐欧苏曼问。
“真有鱼来。”赵三爷点头,说都几天的事了,每晚这时候都要来鱼,估计是上游的水库缺口了,但缺口不好堵,堵了又垮,垮了又堵,因此每晚这时候都要来鱼。
说话间,隐隐听到“哗哗”的水流。等待的静默给水流突然撕裂,人群起了骚动,全部涌到了河中央。姐姐欧苏曼连忙牵住三哥赵红星,另只手扶住赵三爷,退到了岸上。
不多会,一股浅浅的水流仿佛夜色中涌动的墨汁,又似巨手牵动的黑绸,缓缓向着人们的脚下轻铺过来。
人群迎流而上,欢声雷动。俱叉腿半蹲,无数双手交织成一张巨网。
一片片银色在翻动,水中果然有细甲鱼。这种鱼大多尺来长,脂肪肥厚,只一根独刺,水浅处见沙就钻,仿佛滑腻的泥鳅。
大哥赵望星就夹在人丛中。这次,他背了一个笆篓,跟着大人们在水里疯狂地捡捞或挖刨,不时发出尖利的嘶叫声。人太多了,有的干脆躺进水里,以怀相接,更多的则拼命向前奔跑,仿佛是在运动中的接力,生怕被谁抢了头筹。
按照大哥赵望星的说法,上游来水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一过再想捞鱼,那就只得等第二天晚上了。可是随着时间快速地流动,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了,上游的水势却有增无减,渐渐漫过人们的小腿,转眼又漫过膝盖,水流竟越来越急,几乎站不稳脚了。
“危险——”不知谁吼了一声。
“快跑——”又不知谁在尖声嚷。
捞鱼的的人们仿佛森林失火的群兽般,四下奔逃。
可是,大哥赵望星依然站在河水的中央,他什么也听不见。
“望星,快跑啊——”姐姐欧苏曼喊。
“赵望星,快回来,快回来啊!”是赵三爷的声音。
转眼,大水呼啸而至。
没谁知道上游为何会突然来大水,估计是水库堤坝彻底垮了。
在姐姐欧苏曼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大哥赵望星身体一个趔趄,扑倒在水里。但他很快又翻身而起,却仍不上岸,而是向后扑腾着去抢给水冲走的笆篓,笆篓里装着几尾细甲鱼。
“望星,不要了,不要了……”姐姐欧苏曼背着我,发疯地顺岸向下游追去。
大水仍在上涨,已然漫过赵望星的胸口了。
而到这时候,大哥赵望星才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他头手露在水面上,一手抓着笆篓,一手拼力划水扑向岸边。可是,水势滔天,无论他作出怎样的努力,离岸边却越来越远,一个巨浪掀起漩涡,瞬间将他卷了下去,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十三
“赵杰,娘恨透了这个地方。”赵玉华站在岸边,指着黑黝黝的河水。
“娘,这是我们的家乡啊。”我说。
“你爹说,家乡应该有根,可我们没有根。”苏玉娘悲哀地望着我,“最苦的还是你,你大哥好歹活了15岁,你二哥也活了12岁,可你,你才3岁,就饿死了。”
“我真是饿死的?”
“对。”
“可是,姐姐为什么不愿送我走呢?不是有人要抱养我吗?”我问。
“你姐姐先是不愿意,直到你大哥死后,她才明白真无法养活你了。可到那时候,已经没人愿意抱养你了。以前想抱养你的那对夫妻早回了省城,联系不上了。”
“那样最好,我不想离开姐姐。”我说。
“可这样一来,你就害了你姐姐。”
“为什么?”
“因为有你,你姐姐就一直不敢出嫁。你们不是一个人,而是4个人,4张嘴吃饭,谁愿意啊?”
“不是有罗疤脸吗?”
“他倒是愿意,可你姐姐又不愿意了。罗疤脸家穷,同样养不活你四姐弟,你姐姐心地善良,又怀了别人的孩子,就没脸嫁人了。”
于是,我不禁想起站在姐姐欧苏曼腹上欢快地蹦跳,想起姐姐欧苏曼痛苦的呻吟以及身下流出的大滩血。我望着黑龙河水墨汁样流淌,记忆随河水奔流不止,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大哥死后两个月,家乡的冬天到了。
那年的雪特别大,飘飘洒洒漫天飞舞,连黑龙河都冰封起来。
透过寒冷的白雪,我看见姐姐欧苏曼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短袄,双手被反绑着,蓬着头发跪在村头的晒场上。她已经跪了一整下午,身上不仅铺满雪花,脸上还沾着黄跑跑老婆肮脏的唾液。
她和黄跑跑的事败露了,黄跑跑不仅队长和民兵连长的职务给下了,还被当作“流氓奸污犯”送进了监狱。两人在学校被审讯时,黄跑跑同样向姐姐欧苏曼脸上吐了几泡口水,血红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恶毒地骂:“欧苏曼,你个骚婆娘,你个臭烂货,你害老子,你害老子,你把老子害死了!”
后来,黄跑跑被押上了车,姐姐欧苏曼则被两个民兵押着回到了村里,跪在晒场“示众”。
如同除夕之夜赵玉华遭遇的重演,赵玉华“偷”东西,欧苏曼则“偷”人,为千夫所指,为万人唾骂。
傍晚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姐姐欧苏曼仍跪在雪地里,绑着她的绳头拴在保管室的窗户上。看热闹的人们早散了,守她的两个民兵一个回了家,一个躲进了保管室。
担惊受怕一整天,也哭哭啼啼一整天,三哥赵红星终于鼓起胆子,背着我来到了晒场上。
“姐姐——”我们哭着喊,哭着扑上去,紧紧搂住姐姐欧苏曼的脖子。
姐姐欧苏曼抬起头,凝固的雪花下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她用头来拱我们的头,用脸来靠我们的脸,仿佛母羊寻找自己的小羊羔。
“赵杰,不许哭!红星,你也不许哭。”她哆嗦着说。
可我们依然哭。我们冷得发抖,吓得发抖,我们哭姐姐的遭遇,也哭自己的寒冷。
可对于姐姐欧苏曼来说,不仅季节的寒冷,还有心的寒冷。
她被黄跑跑霸占了身子,却成了“骚婆娘”,成了“臭烂货”,成了被批斗示众的坏女人。
“红星——”姐姐欧苏曼附着三哥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
三哥赵红星转身往家跑。我仍哭着,伸手去摸绑着姐姐欧苏曼的绳索。那时,我还不知帮姐姐欧苏苏曼解开绳索,我只是想去摸她的手,就像她从来都愿意用双手将我紧紧搂着一样。
不多会,三哥赵红星跑回来了,衣服里藏着把又尖又利的篾刀。这把篾刀是罗疤脸放在我家的,编竹席时才会来拿。
“红星,快把绳子割断。”姐姐欧苏曼催促说。
“好。”三哥赵红星应一声转到身后,只三两下,真把绳子割断了。
姐姐欧苏曼顺势坐在雪地上,她先活动发木的双手,再用双手搓动双腿。然后,她手撑着三哥赵红星的肩膀缓缓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花,原地跳几次,活泛几乎僵硬的筋骨。
“红星,你们也跳。”姐姐欧苏曼左右手牵着我们,就在雪地里跳跃起来,仿佛是在玩着孩童的游戏。
民兵从保管室里冲了出来,眼睛瞪着三个蹦跶的雪人。
“干什么?干什么?”他吼。
姐姐欧苏曼从三哥手里拿过篾刀,虚空挥了几下,然后冷冷说:“你过来。”
那个民兵却不敢过来。
“有种过来啊!”
“欧苏曼,你别为难我。”民兵说。
“是你们在为难我。你们大男人,欺负我姐弟无父无母。”
“谁叫你干出丑事来。”
“你有娘亲,有姐妹,你去问她们。”
“反正,你不许走。”
“我就要走。”姐姐欧苏曼用篾刀指着民兵,“你听好,这会我要带弟弟回家去,你如果敢再来,我就不活了。”
说完话,姐姐欧苏曼又牵住我们,仰头在寒风里长长哈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也许真是那把篾刀起了作用,民兵没追上来。接下来几天,也没谁上门找麻烦。
但是,我们的麻烦不是民兵,而是可怕的寒冷与饥饿。
第三天上头,队里分救济粮,我们家却没分到一粒粮食。家里早断粮了,甚至连块可以御寒的木柴都没有了。
后来,姐姐顶着寒风大雪出了一次门,回来时,从怀里掏出两块榆树皮。
这两块榆树皮救了三哥赵红星的命,可我吃不下,仍就哭。
姐姐含着热泪,将一截榆树皮嚼成细末就着口来喂我。我吃了几口却又吐了出来,依就“哇哇”地大哭。我的哭声夹裹在寒风里,在疾病与饥寒中喉咙里呼呼直响,手脚冰凉,全身痉挛。
“赵杰,弟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嘛?”我在哭声里,又听见姐姐无比凄哀的哭声。
后来,姐姐将我抱上床,脱去我的衣服,并将我紧紧偎在她的胸口上,她又解开自己的衣服,将我的头脸凑在她高耸的乳房上。我躲在单薄的棉被里,仿佛蜷伏在神鹰宽大的羽翼下。我听着她砰砰的心跳,听着她无声的啜泣,感受她热烙的温暖,并聆听来自另个世界的声音。
我努力地吮吸,拼命地吮吸,却吮吸不出姐姐的乳汁。那时,3岁的赵杰已长齐了牙齿,可怕的饥饿催生了罪恶,竟然下了口,咬破了她的乳房。
我听到姐姐欧苏曼“啊”地一声惨叫,双手下意识地要将我推开。可是,一股温暖沾稠的血液已经流了出来。她喊了一声“弟弟啊——”,反将我更加地搂紧,就似曾经赵玉华也这样紧紧搂住我一样。
在拼命的吮吸中,姐姐欧苏曼的温暖正被簇拥我的寒冷片片剥离。她的肌肉被无情地割裂,她的血液仿佛一线温暖的火苗,在我幼小的心灵哔哔啵啵燃烧起来。当我再不哭,当我在她怀里慢慢沉睡,我发觉姐姐欧苏曼的身体格外柔软。她柔软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鹰蜕样的躯壳令我在梦里漫游,于是看见了高高的树杈,看见高高树巢上覆盖的白雪,和寒冷白雪下要蹲守一季寒冬的神鹰。
可是,尽管3岁的赵杰几乎吮干了姐姐欧苏曼的血液,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醒来。
其实我不愿醒来。我幸福地在亲人的羽翼下成长了3年,却再不愿做春天飞翔的小鹰。我的存在太残忍,或者说恶毒,如果说有一种办法,令我可以还原世间的恩情与大爱,我唯只希望有来生。我希望来生可以报答姐姐欧苏曼一次,令她不再哭,令她不再痛,可是,我还能遇见她吗?
“娘,人死后,有来生吗?”我问。
“傻孩子,真有来生。”赵玉华望着我,“你不是从来生走过来的吗?”
“哦,是啊。”我点头。可我又觉不对,我是从来生走过来的,但走进的却是前世。
“赵杰,你走错了路。你如果走进后世,你就可以报答你姐姐了。”
“真的吗?”
“真的。”赵玉华点头,“继续往前走吧,顺着你姐姐的足迹走。赵杰,这次可别走错路啊!”
于是我又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在自己若有若无的影子里不仅看见了姐姐欧苏曼,还看见了罗疤脸。
罗疤脸用半截竹席包着我抱在怀里往北山走。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前面依旧是走不尽的寒冷。
罗疤脸当上了罗家沟村的生产队长。他背着一大袋粮食兴高采烈地来看我们,不想,就跟当初面对二哥赵华星的死一样,他又晚到了一步。
我小小的墓坑紧挨着赵玉华。
我听见姐姐欧苏曼哭着对赵玉华说:“娘,以后你挨着赵杰,他也不害怕。”
我听见姐姐欧苏曼哭着对赵玉华又说:“娘,你照顾好赵杰啊,以后可别再让他挨饿。”
我听见姐姐欧苏曼又对我喊:“赵杰,你别离开娘,姐和三哥不在的时候,你帮看着娘啊!”
姐姐欧苏曼和三哥赵红星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我大张着嘴巴,想安慰他们,却没说出话,我知道他们听不见。
“欧苏曼,你和红星跟我走吧。”就在北山的墓地前,罗疤脸恳求她。
“疤脸,我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姐姐欧苏曼泪眼婆娑。
“我才不管。”
“我身子脏。”
“我不嫌。”
“你娶我,还得养红星。”
“你早答应,4个弟弟我都养。”
“疤脸,别对我这么好,欧苏曼报答不了你。”
“谁要你报答了?”罗疤脸气汹汹地,“我只要你好好地活,好好活下去,别再遭罪了。”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姐姐欧苏曼终于点头了,“不过,你得等到年关过后。”
“你想把……把……”
“你别管,你也管不着。”
“唉!”罗疤脸叹口气。“行,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当成自己的……”
“疤脸,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姐姐欧苏曼的声音,仿佛北风一样寒冷,“等年关过后,你要么用竹席来裹我,要么用花轿来抬我。”
“欧苏曼,你不能这样说。”罗疤脸的眼泪出来了,他捂着脸蹲在雪地里,一个男大人竟嗡嗡哭着仿佛一个小孩,“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用花轿来抬你啊!欧苏曼,跟我走啊,跟我走啊!”
“你先带红星走。”
“你呢?”
“我说过,等年关过后。”
罗疤脸无可奈何,又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牵住红星的手。
“三弟,我们走吧。”罗疤脸泪水纵横,却笑着,“你姐姐答应了,等年关过后,我们来接她。”
“姐姐,我们都走吧!”三哥赵红星伸另只手去拖姐姐欧苏曼,“我害怕住我们家了,我害怕。”
“那就跟你罗大哥走。”姐姐欧苏苏曼轻抚三哥冻得通红的脸,“记着红星,到了新家,你得听你罗大哥的话。”
“嗯。”三哥红星哭着。
“天冷,快走吧。”
罗疤脸伏下身,将三哥赵红星背了起来。两个人一步一回头,在风雪弥漫中望姐姐欧苏曼。
雪花纷纷扬扬,仿佛漫天撕碎的鹅毛。姐姐欧苏曼站在鹅毛般的大雪里,目送两人渐渐远去。寒冷的风中,她依次给我家的五座坟添上新土,如同给家人添上新年的寒衣。然后,她显得臃肿的身体踉跄着绕过仙佛塔,径往北山顶上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没多久竟拾到一大抱柴禾。她将柴禾放在路边,只用根长棍拄地,仍往北山顶上走。不多会,她来到了崖边。
她危崖而立,焦急的目光四下张望。
我不知道姐姐欧苏曼在张望什么。我看见她缓缓在崖边蹲下来,给寒冷冻得通红的手指用力刨开炫目的积雪,积雪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另一种宝石样的光泽,仿佛一束向上蹿动的火苗。
积雪的石缝间,竟然生长着一丛碧玉般的青草。
这是一种农村妇女常用来打胎的中草药,四季皆有,俗名叫往生草。
她小心翼翼拔了出来,凑在鼻间嗅了嗅,并嗅到一股奇异的麝香。
如同捡拾到什么宝贝,她满脑子晕乎乎的,又将往生草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晚上的时候,姐姐欧苏曼用那抱柴禾,给自己焖了一小锅雪白的米饭。她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吃过这样香甜的白米饭了。她一个人坐在幽暗的屋子里,孤独与幽暗包围着她。她边吃边哭,哭着依次喊着我们的名字。她喊的时候,除了三哥赵红星,我们都能听见。我们听着她凄哀的哭声,想起一家子的从前,想起生离死别,想起另个世间的团聚,都不禁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往生草,似乎植种在姐姐欧苏曼的心里,给她带来一种幸福的希望。竹席与花轿,介之往与生之间,姐姐欧苏曼渴望还原一个从前的自己。她才22岁,却觉得自己心灵沾满积垢,灵魂蒙受污浊,身体肮脏不堪。就如同年关过后春天的花蕾,姐姐欧苏曼义无反顾地,要让自己青春经过荡涤漂白,要让自己年华经过暴风雪洗礼,才能再次绚丽地绽放。
她毫不犹豫地喝下了另一碗熬好的药汤。
她脸色平静,收拾好碗筷,清扫好灶房,剩下的柴禾就在屋中间燃着。带着一抹冬夜久违的温暖,她挪动笨重的身体走进里屋躺在床上,并用布带将自己的双腿分开绑在床头上。她知道这种事很痛,可脸上却带着欣然的笑容,嘴里咬着布巾,手里更紧握着半截木棍,不断地在自己的腹部上擀动,仿佛是在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亲手解剖自己。
10分钟后,来自腹内的阵痛有如刀绞一般,令她姣美的面容扭曲变形了。她额头汗流如雨,修长的身体一起一伏,在墙壁上投下跳跃似的剪影。她再没力气去擀动腹部了,只得扔了木棍,双手撑在床沿上。因为嘴里堵着布巾,她只能发出溺水似的闷哼,眼睛恐怖地大瞪着,瞪着茅草顶上不时滑落的融雪。身下“滴嗒滴嗒”直响,血水不断线地流。她憋住一口气,再次猛力一挣,有什么块垒顺血水从体内滑出。她仿佛松了口气,全身一软,头无力地歪在了床头上。
姐姐欧苏曼的生命正在往与生之间游走。她全身已没有了力气,鲜血仿佛浓浓的墨汁,依然在耳边流得嗒嗒直响。透过茅草顶的罅隙,她还听到白雪舞动的声音,听到另个世界亲人的呼唤,感觉自己的身体跟白雪一样越来越软,也越来越轻,奇怪的是,却再感觉不到痛了。然后,她蓦然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立在床边的我。
我赤条条地站着,背上披着半截竹席。
“赵杰——”她伸出手来拉我。
我不由自主地扑上去,扑进她如同白雪一样,却再不温暖的怀抱里。
“弟啊——”
在前世,我听到姐姐欧苏曼最后的喊声。
十四
那年啊,我们一家子,就只三哥赵红星活了下来。
我站在北山顶上,眼望着仙佛塔前垒起来的新坟,犹豫着不敢向前走了。
“赵杰,别往前走了,”赵玉华将我抱了起来,“ 你三哥还活着,别去惊扰他。”
“娘,我们该往哪里走呢?”
“往你的来世走吧。”赵玉华抱着我走,“ 我记得你父亲说过,苦难留给过去,明天才会好。他是文化人。”
“行,我们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