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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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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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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忏悔

《无处忏悔》

一个夏天,他找过我五次。确切地说是一个月内,他跟我聊过五次关于他妈妈的事。更确切地说,只要见到我回家,他就会主动走到我家,跟我讲起他的愧疚,说起他无处忏悔的心事。每次开头他都会说:“要是我妈还在,我肯定跟她说‘对不起,我错了,妈,我不该骂你,不该当众羞辱你,更不该找侯大爷的麻烦’。”他会说“要是我妈还活着,我就能跟我妈道歉了,我就不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了,那该多好!“

如同祥林嫂,这个絮絮叨叨的人,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话,每次都真诚的向那个早已长眠地下的母亲说着自己的自私和无知,说着自己的懊悔与忏悔。那个才六十出头的人,那个头发几乎落光、腰背佝偻着的人,每次都认真地看着我,样子极其谦卑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他说:我害了我妈,是我害死了我妈。要不是我混账不讲理,我妈不会喝药寻死的。那个时候,我咋就那么混蛋!咋就那么不是人呢!现在我还记得我妈去世前的样子。因为疼,她的脸扭曲着,前胸满是污血,眼睛半睁着,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他说:我二叔大声喊着赶紧去公社医院,邻居们七手八脚的卸了一扇门,把我妈抬上去,他们慌乱的就要出院子。我已经吓傻了,本能地想跟着去,很执拗地抓住他们不放手。我二叔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没防备地倒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我家在村头,院子没有围墙,我能看到他们走得很快,像跑。我能看到小个子二叔一下在前,一下在后。

他说:刚刚人声杂乱的院子,一下子像死一样安静了。我坐在院子里,没动。那个时候,我忽然害怕了,我怕我妈救不过来,我怕我妈死了。

他说:我突然后悔了,我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我突然开始痛恨自己了。为什么非要听那个女人的话。我想,不嫁给我就不嫁给我吧,顶大是没媳妇儿,村里没娶媳妇的人又不是我一个。

他说: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我妈脸上盖着一块布。两天后,我妈被草草埋了。争议了很久,我叔伯爷爷才勉强点头允许跟我爸合葬。我没爸没妈了,我成孤儿了。我三岁没了爸,十八岁没了妈,我成了孤儿。

他说:说孤儿也不大对,我还有哥哥姐姐。埋了我妈,嫁到外村的姐哭了一场说,这样也好,省得丢人现眼;我哥长出了一口气,啥话也没说,当天就去上班了。倒是我嫂子,假惺惺地走到我跟前,说以后不想做饭了,到你哥家来吃。我二叔歪了她一脖子,拉起我走到他家。从此,我跟二叔吃住在一起。

他说:我对象跟我吹了,她不再跟我说“你妈又见老侯了。”她妈见了我也不再絮絮叨叨地说,“让你妈检点些,别让人家戳脊梁骨。”她们满意了,可我没妈了。

他说:二叔一辈子没结婚,待我如亲儿子一般。可二叔不富裕,他把所有的家底拿出来给我娶了一个外村媳妇。我媳妇心善厚道,待二叔像亲爸。可她身体不好,三天两头打针吃药。安葬了二叔后,没几年我媳妇也走了。我一下子又成一个人了,儿女进城了结婚了,我不愿意跟他们去住。在村里,好歹还有人说说话。

他说:有一天想起我妈,想起几十年里发生的事,我一下子醒了,彻底清醒了。我想起了我妈的一生,别人说我妈的相好是侯大叔,他跟我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她家是富农,侯叔父母逼他娶了村长侄女,我妈才嫁给体弱多病的我爸。我爸去世后,侯叔常帮衬我妈做些农活儿,侯婶子厉害,常跑到我家门口骂街,他儿女见了我妈也常常吐口水骂我妈不要脸。

他说:那年夏天,有一阵子,我妈总是躺在床上睡觉,吃饭也不多,还经常呕吐。那是收麦时节,我以为是割麦累得上火了,还跑到卫生所买了七珍丹。

他说:我对象是我初中同桌,她喜欢我,她嫌弃我妈,她总说“别让你妈到处乱跑”的时候,我以为她心痛我妈总出去干活;她妈絮叨说“别让人家戳脊梁骨”的时候,我以为她不让我对她女儿动手动脚。可,有一天,我对象气呼呼地跑来给我说:赶紧让你妈把娃打了,否则,咱俩分手。

他说:我跑到我妈房里想要问个究竟,看到侯大叔坐在家里,我妈正在哭泣。我明白了一切。

他说:我咆哮着打了那个男人一耳光,撂下一句狠话“把那个畜生打掉。否则,我就杀了姓侯的”,然后,疯一样跑出家。

他说:我一连十天不回家。别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怨恨我妈,因为她不检点,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因为她不守妇道,我女朋友要跟我分手。别人告诉我说我妈喝了农药的时候,我正在思谋着如何报复姓侯的,如何哄对象开心。

他诉说着他和他妈故事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在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说话。包括他妈当年的好友月香大妈。

月大妈今年86了,耳不聋眼不花,说话的思路一点儿也不乱。提起那个不幸的邻居,她叹了口气。

她说:他妈是个苦命人。男人死得早,娘家离得远,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难着呢。小叔子(就是他二叔)看到嫂嫂不容易就时常过来,有活儿就干,赶上饭点了就吃一口。他自己光杆一个,把挣的工分和分红全交给嫂子了,他不想让侄儿侄女受苦。

她说:他二叔也谈过对象,那个女子模样长得也好,干活儿也利索,可是俩人没成了。你问原因?哦,那个女人说:“结了婚不能再管你嫂子!”二叔不听,就算了。以后,又谈过几个,都没成,那些女人也说“结婚后,不能跟你嫂子联系”,二叔不答应,索性不再找对象,一心一意帮扶嫂子拉扯那几个孩子。

她说:也会偶尔遇到侯子,有时候中午有时候晚上。看见他,我装作没看见。人家的日子,你不能瞎掺乎,日子咋过,人家说了算,别人没有干涉的份儿。

她说:那时候,村里的闲话可多了。男人说二叔成了“二爸”,小叔子成了“二男人”;女人说“脸装到裤子里了,不顾颜面”。

她说:那天,听到吵架声,我出门就看见侯子媳妇儿坐在她家门口哭。嘴里喊着“狗男女”,“不要脸”,“我不活了”。

她说:第二天,她大儿子回来了,我和二叔恰巧在她家。一进门,那孩子不管不顾的问:“谁?是谁?我要杀了他!“他抓住他妈的衣领,摇着晃着,那样子要吃人。

她说:他妈吓得看了他二叔一眼,大儿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过去扇了二叔两耳光,说“你是畜生呀!就那么不要脸!”

她说:她女儿哭嚎着进了门,说“妈呀,你老老滴了,咋还做这丢人的事呢!你让我在婆家都抬不起头了!“

她说:一会工夫,村里都知道了。二叔原来的对象说:“我就觉得他俩关系不像叔嫂么!“老三对象的妈直接告诉媒人:”不订婚了,我们正派人家哪里能跟她做亲呢!“

她说:吵闹持续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就听到二叔喊:“月嫂,快来快来,我嫂子咋了?”我赶忙过去。看到她满嘴白沫,脸痛苦地扭着,胸前一大摊呕吐物。

她说:大儿子来了又走了,女儿来了又走了,抬着她的担架走了,小儿子走了。

她说:我看到了侯子,他哭丧着脸,说:“是我,我害了她!我不是人!明知道没有结果,却偏偏要飞蛾投火!”他说:“都怨我老婆,是我老婆天天魔鬼一样的吵嚷,疯子一样的打骂。我想既然你说跟她好,那我们就真好一次。”他说:“是我老婆、儿女,看到她就骂,就吐唾沫。”

她说:天黑的时候,她回来了,脸上盖着白布,她死了。农药喝得太多,没救过来。

她说:她死了,她叔伯公公不允许葬入祖坟,说她不贞洁,说她没资格跟列祖列宗葬在一起;大儿子不允许跟他爸合葬,说她背叛了他爸,说她不守妇道。

她说:有一年,侯子快不行了,他找我,哭着,口水鼻涕流着,他说:“我真后悔,要是当初不听我妈的话娶她做媳妇,我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她也不会早早就死了。唉,我真后悔,要是我不跟老婆赌气,也不会做出那个糊涂事。说不定现在她还活着呢。”

她说:她大儿媳妇也找过我,她说:“我男人死前说,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是,骂他妈打他二叔。“

她说:他二叔最后几年,嘴里老是说,她命苦,她不该那么死。她女儿回娘家,就坐在她妈常坐的地方哭。

她说:几十年了,他们姊妹兄弟再没有联系过,过年不来往,八月十五不走动,连清明上坟都是各走各的。

她说:为啥?谁都觉得是别人害死了他妈。谁都不原谅谁。

他与他妈妈的故事似乎可以结束了,可我总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

比如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命相一说,她的命是否真的不好,她临死前的眼神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是怨恨、后悔?还是对儿子的不舍、对世界的留恋?抑或是对生活的绝望、对世俗的不满?

比如说:她的死到底谁该负责,是老侯、老侯家人还是儿女?是说三道四的男人女人还是她自己?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是由来已久的乡村文化还是看客杀人的民间习俗?

比如说:那些搬弄是非、言语杀人的男人女人可曾有过些许愧疚?

比如说:假如有选择,她会改嫁吗?假如她死而复生,她的儿女会原谅她吗?

比如说:有无真正的爱情,已婚男女间能否建立超越男女私情之外的友谊?

比如说:他到底是真的想忏悔说出自己给母亲带来的灾祸还是想获得内心安宁度过后半生? 

比如说:怎样才能提升乡村民众的认知能力,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

那个无处忏悔的男人走了,可他带来的疑问却一个一个留给我。

我一时无法找到答案,想了许久。

我想:那个含辛茹苦的母亲,没有完成自己对丈夫的承诺:给三个孩子成家立业,也许她眼神里包含着对儿女的愧疚。

我想:也许几十年的生活磨练,使那个儿子幡然醒悟,他想真诚地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愧疚,说出自己的负罪感,他真的良心发现了。只是母亲早已长眠地下,他找不到赎罪方式,更找不到忏悔之处。

我知道:虽然依然有人以自己的道德观、是非标准,评人说事,但总归他们已经不再那么尖刻,不再用软刀子杀人。

我知道:以后也许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即便有,我的乡邻已经知道用宽容、包容、同情善待他人;我知道爱情中、生活中的女主角,生活在和平安定的国度里,她们早已用文化提升了自己,早已掌握了幸福生活的秘诀,她们绝不会冲动地走向极端。

我庆幸,我和我的同胞们生活在一个日益强盛的男女平等的社会。

好像还有话说,再说些什么?还能挖掘些什么?我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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