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宋,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鼻祖周敦颐曾于《爱莲说》中来过一个阶段式的总结,其中之一便是“晋陶渊明独爱菊”,然我贫乏的记忆只能搜索出陶翁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惬意闲适、悠游自在实在不能不让人生出向往之心。
可是,他老人家采菊做什么呢?
任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其为何在。
后来,这位田园诗老祖着实让我意想不到了一把。老人家在《饮酒·其七》中不无满足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原来,老先生是要将这沾着露水的美好菊花置入琼浆玉液中,自斟自饮这可避俗的佳酿呢。因为,这位对菊情有独钟的隐者坚定地认为“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这并非空穴来风。
成书于汉代、中医四大经典著作之一的《神农本草经》上就言“菊花久服能轻身延年”;另一本古代历史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中也曾言:“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而苏轼的弟弟苏辙在其创作的一首诗中亦惊叹道:“南阳白菊有奇功,潭上居人多老翁”。
到底能不能长寿我不知道,但屈原也是食菊的。
他在《离骚》中曾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晚上只食自己跳下来的菊,相信这样惜花的人古往今来也实难找出几个了。不止如此,他在《九歌·礼魂》中还虔诚地表达了自己祭祀的决心:“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只是不知屈子是否如陶渊明一般,待到菊开时,便坐等畅饮菊花酒了。
但陶渊明这位“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并非只是喝喝菊花酒而已。
久别归来,他在《归去来兮辞》中不无欣喜地赞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在《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中又意外发现“芳菊开林耀”——凝望着盛放的佳菊,连那阴森的林色也增辉不少呢,于是忍不住赞赏:“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然而,生活并不能尽善尽美,当某个重阳节无酒可饮时,纵然陶翁面对“秋菊盈园”,也只有“空服九华”了。
但想来那又是另一种心灵与精神上的盛会罢。
2
陶渊明去后,“菊花热”仍在继续。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不经意间将“东篱菊”轻轻一扬,那菊竟于风中落地生根,花颜灼灼。
唐代,“幽忧子”卢照邻以赞赏的目光徐徐道:“南涧泉初冽,东篱菊正芳”;未想“江东名僧”皎然也发现了菊的金光灿灿,立即双手合十道:“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不远处,刘长卿亦自信满满地摇头晃脑道:“自有东篱菊,年年解作花”。这样的菊,刘湾不忍其孤单,便疼惜道:“勿弃东篱下,看随秋草衰”。
花期正好,正是忆东篱之时,李白却发现了瘦弱的菊,情不自禁地连连叹息:“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还好,韦应物来不及惆怅,他快马加鞭,就为了赶上与菊花相会:“到家俱及东篱菊,何事先归半日程”;与此相比,田园山水诗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储光羲就显得“贪心”不足——这位“江南储氏之祖”左手持菊,右手不由自主地想要到那青青竹林畅游一番,有其诗为证:“东篱摘芳菊,想见竹林游”。
花再好,若无人相陪,也只是孤芳自赏罢了,因此“花间鼻祖”温庭筠将目光投向眼前,殷勤地劝勉友人“莫作东篱兴,青云有故人”;“白体诗”代表人物之一李昉对友人则一再热情相邀:“望君偷暇来相访,犹有东篱残菊花”;然而杜牧仍跌到了人生的底部,在《江上逢友人》中一再叮嘱朋友:“到时若见东篱菊,为问经霜几度开”。
回应杜十三的,也唯有那迎霜而进的菊了。
也许,于人而言,那些在沧桑流年里温暖过我们的人物更有吸引力罢,因此昨日才会紧握住我们的心。
“北宋婉约词宗师”晏殊就曾一度沉溺于往日不能自拔:“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且回想起“曾与玉人”“共折香英泛酒卮”——东篱菊,菊花酒伴着“玉人”的美好停留在了诗人记忆的哪朵花蕾里,某天不经意缓缓打开时,方觉那菊为昨日镀上了金色的光辉,然而那样的光亮已足以刺痛我们愈来愈僵硬的双眸。这时其子晏几道走上前来,情绪极是低沉道:“黄菊开时伤聚散”。想来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也是深有体会的,因而才会万分怜惜地一遍又一遍苦吟“免憔悴东篱,冷烟寒雨”……
相对而言,跻身“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看起来就要豁达一些。一次,他带了酒,与客人赏景时不觉脱口而出:“黄菊满东篱”,然后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满酌不须辞”,一面又劝诫来人“莫待无花空折枝”;小他39岁的“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亦直接来了个举杯豪饮,还振振有词地安慰自己说:“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这样的干脆利落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此时陆游适时出场,把我们带回了“秋来更有堪夸处,日傍东篱拾落英”的悠游自在;自有宋人陈棣慧眼识珠,发现菊于众芳中脱颖而出,万分欣喜地一遍遍吟诵:“千芳百卉正凋零,喜见东篱粲玉英”;事实上“诗王”白居易早已深谙其风骨,因而才会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未料清人郑燮先是点头示意,遂与之遥相呼应:“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近处,婉约词派代表李清照放任自己纵酒到夕阳西下,因有菊香作伴,她不由醉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那天是重阳节。
3
即便重阳来到,陶翁的“东篱菊”一样让人念念不忘。
盛唐边塞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岑参在这天就曾畅饮菊花酒,还不忘醉熏熏地说:“为报使君多泛菊,更将弦管醉东篱”;而在《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里,他心情异常沉重地一字一句道:“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然大他六岁的好友杜甫在《九日寄岑参》中先是倾诉“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继而抛出两个问题,一是“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另一个是“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虽逢佳节,因雨路难不得相见,但可借菊问情,也算聊胜于无。
——诗圣大人的忧是颠簸起伏了一生的。
在《九日登梓州城》里,老杜仍哀哀道:“且酌东篱菊,聊祛南国愁”。即便他醉着的时候,沉沉的忧愁依旧扑面而来,而他的好友李白则适时站出来警醒众人:“握齱东篱下,渊明不足群”。
——国家尚未安定,我辈怎可袖手而隐?
看来,要想成为朋友,一定分量的心灵底色绝对必不可少。
当曾经的好友高适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心情却像满天的乌云般难以放晴——这位著名的边塞诗人先是发现自己老得太快,又哀叹如此佳节菊竟失约,只有加倍的惆怅孤独萦绕此心,于是他悄然悲吟“节物惊心两鬓华,东篱空绕未开花”时,诗圣诗仙是不会知道了。
虽然他们都念着心中的菊,但每个人到底都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那么不留遗憾大概能成为一种境界罢?
4
菊花则不然,她年年赴九九之约,岁岁观人世逐情。
又一个重阳节,杜甫再次见到了菊。
这一次,他先是赞叹“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 ,接着又感慨“旧摘人频异”,随后便选择了“轻香酒暂随”。
至少,菊花不曾爽诗圣的约,但王维的弟弟王缙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在《九日作》里忐忑不安地问道:“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无”。幸好,还有身在异乡的卢照邻隔空作伴,彼时他一任悲伤流泻——“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怀抱家乡的人这样多,何论远近?
倒走100多年,南朝人江总也曾在这样的佳节幽幽问道:“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菊开菊谢800多载,明人文森在《九日》中一样遗憾不得与菊相聚,愁思三千皆于心中疯长,最后只化为一句话:“三载重阳菊,开时不在家”。
近代,远嫁他乡的鉴湖女侠秋瑾于《九日感赋》中亦愁肠百结地写下了“对菊难逢元亮酒”。那时的她,亦如易安居士般借酒浇愁。
可见幽忧子并不孤独。
也许他并未意识到,菊花亦是可以抚慰人心的。
距他100多年后的杜牧就寻到了心灵的支点,当即对众宣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朱子见此微微一笑,继而才道:“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自比孟嘉的李白却自嘲“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大唐状元崔曙决定要在菊花酒里畅游,因而十分洒脱地说道:“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北宋人韩琦就不同了,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至今仍在耳边回响——“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
看来,不管人遭遇什么,菊一直都在那里。
5
赏菊虽为重阳节的一项重要活动,节后却有诸多诗家为菊深鸣不平。
譬如李白就在《九月十日即事》里愤愤地控诉:“ 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400多年过去了,南宋四大中兴诗人之一的范成大仍为菊感到委屈,他先是怜惜道:“寂寞东篱湿露华”,后抱怨众人看不到菊的好,因而恹恹道:“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大他1岁的陆游说话更是一波三折,他上来就夸赞“黄花芬芬绝世奇”,然后马上惋惜菊“重阳错把配萸枝”,接着又十分钦服道:“开迟愈见凌霜操”,尽管“堪笑儿童道过时”;想不到的是,距他很近的廖行之亦出列悲愤道:“寂寞东篱几夕霜,不堪憔悴逐炎凉”。
若他们听到词人黄机满面愁云地哀叹“年年孤负黄花约”,怕是要道一声“可怜”了。
再若他们听到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意犹未尽地相约“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时,又是否会顿觉雪上加霜?
事实上,无论何时何地,菊都有大批追随者。
“清代第一女词人”顾太清就发现了意外之喜——“老圃好栽培,菊花五月开”;“花间派”另一位代表作家韦庄思菊成痴,于是决定朝夕相对——“为忆长安烂熳开,我今移尔满庭栽”;唐晚期著名诗僧齐己亦独对菊直抒心意:“莫嫌醒眼相看过,却是真心爱澹黄”;
在此之前,元微之已抢先抛出了柔情蜜意的缘由——“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南宋郑思肖则站在菊的遗世独立中,迟迟不肯归去,半晌方言:“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西湖三杰”之一的于谦却翻开历史,话里话外都是对陶翁的怀念:“黄花本是无情物,也共先生晚节香”;而鉴湖女侠的“残菊犹能傲霜雪,休将白眼向人看”则溢满了英豪之气……
一样的菊,在唐人黄巢的眼里却独树一帜。他眼锋一扫,凌厉如刀,一边霸气十足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随后便幻想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无尽野心;一边又改变思路,铺开满满的憧憬——“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梦醒后,不知这位唐末农民起义领袖的双手是否还能紧握英雄之菊?
他这样的敢想敢做,又是否会听到100多年前诗圣大人的凄凄之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没听到不要紧,700多年后,自有桃花庵主心有灵犀,相顾而言:“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
只是诗圣的话若被近处的皎然听到,他定会暗想:好歹您老还见到了花,而我——“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闻听此言,他的弟子、也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袖手一翻,淡然道:这有何难?
——“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
——这是要隐居的节奏罢?
而“坡仙”与李端的思路如出一辙,他神采奕奕地走过来,满面笑容道:“熠熠溪边野菊香。”
果然是独一无二的苏大人,随时随地都能发现微小的欢喜。
然宋人李弥逊的思路更是清奇,他双手一摊,不以为然道:“菊花何必待开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就不然了,他满腹怅然地问:“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词中之龙”辛弃疾踱步过来,旷达地劝解道:“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菊对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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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不解意,唤我菊香归。
这不,“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连残菊都能赏出境界来,那菊在他的笔下香气袅袅,这便是“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了;菊香飘了100多年,被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嗅到了,她深吸一口气,亦心有感触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又一个100多年踏香而来,自称“菊山后人”的郑思肖终于出手了,他甚有气节地对菊言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是的,千年之菊宁肯原地徘徊,亦不曾与北风同行,但其风姿傲骨已尽付秋人秋景;而其悠然之态,业已交陶翁。
可是,一定还有什么,在菊的世界里埋藏着,发酵着,等着我们去发现,去创造,去梳理一路芳香,再缝进梦想,边走边唱。
那么,上路吧,菊不会后退,我们亦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