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和日丽。
一个人在临街的窗边站了好久,耳际忽然传来“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歌声,脑子里蓦然浮现出“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这首诗。
这诗我已说不准何时何地,又如何默会的,但心里一直都很疑惑——是谁慧眼识珠,将本在深谷里的兰小心翼翼地移回家,一路播下幽香,让兰走向千家万户,飞进后世诗人心里的?
光想不动可不行,得去找找看。
这一翻来覆去地敲敲打打不要紧,发现仅大文豪苏东坡题兰的诗里至少有两处是这样写的:“曾为水仙佩,相识楚辞中”、“丹青写真色,欲补离骚传”。
时隔600多年后,清代性灵派三大家之一的张问陶似心有灵犀地在《兰》中兴致勃勃而来:“偶检离骚写数行,便思乘兴画潇湘”;再走几步看看,近代提倡宋诗的重要人物之一、清人何绍基在《素心兰》中仍深切哀悼:“万古贞风怀屈子,一江白月吊湘君”。
这些线索不约而同都提到了一个人。
如果这是一种偶然,那么,还有一个藏在历史小角落的清代女诗人在《兰》中异常坚定地一字一句道:“千秋独抱离骚意,未许江篱杜若知”。
这话到现在都掷地有声。
声音的主人是倾力编撰《明三十家诗选》的书痴汪端。
如果这还不够,比汪端小15岁的清代藏书家、书画家潘遵祁也曾在《题画兰》中倾诉自己的无限惆怅:“读罢离骚思惘然,夜凉清梦落琴边”。
还有……还有……
可是,这些证据能说明让兰破谷而出的就是楚人屈原吗?
2
既然这么多有份量的人都邀屈原至兰的世界里,索性就去拜访一下这位“香草美人”之祖吧。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国时期,祭祀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万万想不到,在《九歌·礼魂》中,兰赫然也在祭品之列:“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不止如此,《九歌·东皇太一》里说祭肉要用蕙草包着,衬垫用的也是兰叶:“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在屈原的世界里,连祭祀这样重要的活动都能轻易觅到兰的芳踪,那么日常生活呢?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屈原在《离骚》里很自豪地“炫耀”自己大面积种植了春兰秋蕙;这还不够,《招魂》里他又迫不及待地让兰距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一出家门就能看见丛丛兰草,对屈原来说,应该是件心旷神怡的事了;即便如此,在《少司命》里,他还是连庭院也没有放过:“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待到花开之时,便理所当然地“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了。
周身环绕着兰香,真是人生里的美事一桩啊。
于是,当众人“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屈原偏要反其道行之:“扈江离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不仅如此,《湘夫人》也会在各处摆上一盆盆石兰,此时的屈原亦不厌其烦地沉醉在盈室幽香里:“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当夜晚读书写作时,《招魂》便自曝点上带兰香的明烛,仿佛每个字里都流动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此时更觉自己的构思灵感频频,笔下的文章好像也沾了兰的光,变得不同凡俗:“结撰至思,兰芳假些”;甚至于连《云中君》里沐浴的汤也要称之为兰汤:“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于是,当屈原踯躅时,也是兰不离手的:“时暧暧其将罢兮 ,结幽兰而延伫”;当思念时,《山鬼》也要身披石兰,腰束杜衡:“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到了欢喜兰的《湘夫人》那儿,即便思念到了极致,也只言沅水有芷、澧水有兰,这份欢喜却深埋在心底:“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于是,屈原坚定地向着楚国的天空和大地宣告:“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必将愁苦而终穷”。
正因如此,尽管一度被攻击、指责:“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但屈原在《离骚》里仍雷打不动地倾诉自己“长太息以掩涕兮”,坚决不移“哀民生之多艰”之心。
现在,何止幽香,兰的纯澈、圣洁和仙气渺渺已深入人心。
原来,屈原并非那个发现兰的人,但他不知不觉中已撒下铺天盖地的兰香,等后来者加入兰的行列。
果不其然,1800多年后,明人“庞青天”在《过湘阴吊屈原》里还在沉痛哀悼:“再展离骚不成诵,畹兰汀芷总愁予”;又过了近300年,唯爱苦读的清人姚范也闻到兰香,不禁同悲道:“屈原已死潇湘空,蕙兰不生芳草丛”。
因此,于兰而言,屈原绝对是一位绕不开的重量级人物。
3
凡事总有转机。
这不,这次寻兰之旅的转折点就在韩愈的《猗兰操》里。
做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也许人就是这样,在走过一段路后总要回头看看,把自觉不该丢下的东西捡拾起来,这叫“传承”。
于兰而言,韩愈就是这样一个桥梁式的人物。
他在《猗兰操》中描述的是兰自顾自的美:“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管你如何,兰都在那里。
这才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这样的兰,内心无疑是强悍无比的。
然而这还只是仿作。
——它的正版主人是孔子。
相传孔子失意自卫返鲁经隐谷时,谷中香兰茂盛芬芳,于是忍不住喟叹:“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
这还只是引言,正文是这样的:“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此兰,难道不是孔子的化身吗?
所谓的诗,情境言合心境、胸怀罢了。
但我们至今也没走出她的视线,而且从未想过要出来。
——我们的前人亦如此。
正版《猗兰操》横空出世后,后世名家们多有仿版。近1300年后的韩愈版后来刷成了出彩千古的名诗,且在近1200年后又被改编为电影《孔子》的主题曲。
此外,名家仿作还有宋代精于易的何梦桂版:“高年猗兰操,翻作长短清。世无千古人,惟遗千古心”——这是一枝恒久不变的“兰”。
明王朝自然也不甘落后,其周瑛版道:“维谷有兰,扬孤芳兮。我行四方,荆棘蔽野”——这是四顾茫茫的“兰”。
清人也手持兰,一路款款而来,他就是学者兼诗人、且参与编撰《康熙字典》的一代名相陈廷敬,其版本所言“猗猗其兰,廼在空谷。我行四野,奚处奚宿”,倒是一枝潇洒自在、随遇而安的“兰”了。
然而,仿版仍在继续。
然而,《猗兰操》又名《幽兰操》,据东汉蔡邕所言,它是孔子所作的琴曲,而我们上面说到的正版是其歌辞……
4
自孔子、屈原之后,兰便稳稳地走在诗人的视野里了。
然而,兰之所以被誉为“王者之香”,那不是因为她自身的价值,而是人的魅力。
因为是孔子,因为是屈原,他们本是兰一样的人,即使再过几千年,只要人类不死,只要文字不灭,任何感受到他们幽幽之香的人,都会自发向他们靠拢来,都会致力于身染兰香,在人世间热闹又安静地散发着芬芳。
东汉,文学家王逸写下《九思》,中有《惘上》言抱兰持若,独自徘徊,待光而归:“怀兰英兮把琼若,待天明兮立踯躅”。
三国,曾被清代“神韵说”集大成者王士祯论为“仙才”之一的曹植,其《洛神赋》亦邀兰入境,极言洛神之仙美:“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甚而连其呼出的气息也溢满了兰香:“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后来,比曹植小18岁的“竹林七贤”之首、建安以来第一位全力创作五言诗的阮籍却通过强烈反问声援“中华诗祖”屈原:“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 ”。
再后来,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陶渊明也来了,他静静地凝望着“生前庭”的幽兰,正“含薰待清风”,只要“清风脱然至”,瞬间即可“见别萧艾中”。
他应该是极欢喜的,因为兰香倏忽而至的方向,正是他神往的方向。
——可见他对兰的熟稔度。
若在室内,也许会“坐久不知香在室”,这大约是孔子所言“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了。若再温柔邂逅“推窗时有蝶飞来”,便是锦上添花的意外之喜了。即便没有蝶,也没有兰亲自驾临,明人董其昌亦能轻易察觉那绵绵不绝的清幽之气:“酒阑展卷山窗下,习习香从纸上来”。
让人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这香原本“花发蝶先知”。
然而,兰的生存环境似乎从没优越过。大唐帝国最耀眼的“诗仙”就曾哀叹“众草共芜没”的幽兰在孤园独自对抗“四面楚歌”。当韩愈的大弟子张藉也发现这一点时,马上开始实施其帮扶计划,目标——“剪草出幽兰”。
幸而,有一首诗站在欣赏者的角度为众人做了注解:“荆棘以慰其根,风露以畅其神”。
晚清,集“诗、书、画、印”为一身的艺术大师吴昌硕却发现兰生在了更危险的地方:“瘦叶摇风吹,孤根托危石”。
现在,我忽然有点儿明白兰香何以幽幽然了。
5
空谷,萧艾,荆棘,杂草,危石,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但是它们丝毫没能阻挡兰盛放的
脚步。
那是生命的极致歌唱。
那是名副其实的“王者之香”。
难怪孔子他老人家非要异常坚定地抱持“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难怪连朱老
总也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词:“浅淡梳妆原国色,清芳谁得胜兰花”;难怪明人薛纲言之凿凿地坦承“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难怪不染尘埃的唐人陈陶誓要以兰为生:“幽人饥如何,采兰充餱粮。幽人渴如何,酝兰为酒浆”;难怪在孔子六十九世孙孔继涵的眼里,“幽兰似佳人,不以色自炫”;难怪“诗书画三绝”的郑燮执迷不悟地坚持“兰花不是花,是我眼中人”了……
其实,在板桥先生的笔下,兰还有着我们从未想过的淡然向往:“此是幽贞一种花,不求闻
达只烟霞”,他是极言兰更愿恣意于山水之间的;然他又说“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安静或喧闹于兰而言,并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可见板桥内心的安然与宁静。
也许正因如此,他不忍兰长途跋涉,便温柔缱绻道:“欲寄一枝嗟远道,露寒香冷到如今”;相较之下,勇敢的李白盼友谊之树常青,便与朋友殷殷相望——“寄君青兰花,惠好庶不绝”;这样看来,清人姚范的思念因兰汹涌而至,理由也是很充分的——“一枝折赠秋风后,夜雨西堂落红豆”;而“优秀的语言艺术家”叶圣陶则一闻“兰音”便回溯起悠悠往事——“忽忆往时坊巷里,绍兴音唤卖兰花”。
也许,他老人家是忆起了与鲁迅先生往来的那些珠光璀璨的日子。先生采兰、养兰,还有赠予他的那盆兰花了。那些把酒赏兰的日子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从很久之前的昨天里只一瞬便飞抵眼前,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如兰一般生动如初。也许,叶老还会反复吟诵几句先生的诗:“岂惜芳馨遗志者,故乡如醉有荆榛”,抑或“一支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如此这般,就好像先生还在身边一样……
在这依稀仿佛中,我好像看到记忆里的那群少年依然眉若清风,踏着黎明的秋阳而来,唱着自相遇起就欢喜的歌:“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而那最初的疑惑不知不觉中亦幻化成片片温润的叶子,缓缓消散于风中……
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很多难以找到答案的事情。
明知道没有答案还费力去找,这是人生;明知道答案仍然要去寻找,这是使命。
好在,我们一直都在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