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蒲公英水灵得犹如一个没有风沙的春天。
瀑布固然是美的,然而沙帘却更迷我们的眼。
那个久立于风中的男孩是智慧的,小小的他用一个薄薄的口罩便阻挡了所有。
四月,蒲公英没有一片多余的叶子。她向日葵般的笑颜乍然裂开,笑尽了唯有风能读懂的密言。
四月,有声音急急落于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上,那影子是模糊的。
我们在影子的影子里找了又找,始终没寻到声音的来处。我们不知道,身后的蒲公英已用她的飞翔诠释了所有。
2
四月的某一天,春夏秋冬都来过了。
可笑的是,我们还远没望见四月的终点。
在四月,能攫住我们心神的,又何止是一把嵌满风霜的锄头?
假如我们是土壤,便是什么样的种子都可以生根发芽的。
我们的血液里,从没来到这世界之前就已伸展出看不见的藤蔓。
使人惊讶的是,能听懂藤蔓密语的,唯有失明的失语者。
这是幸还是不幸?
那些藤蔓一定是美的,却布满了荆棘。
荆棘扎别人也扎我们自己。
我们流血了。
然而那血里,已有新的藤蔓在疯长。
四月,我们都换了一副新的面孔。
四月,终于还是没有等到想象中的雨点,而我们已经老了。
3
四月,有太多话要说的,是风。
麦田是不会凑上来的。
我们却扎成一堆一堆,三两不成群。
那麦子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已完成了勇气的淬炼。
这世间,低头也是需要火炉熏一熏、柴灶烹一烹、雨水煮一煮的。
当我不明白是什么挡住了我看天空的视线时,便起身来到麦田的边上,听风来的声音。
那些脚步哒哒的划痕像是拓在了柏油路上,没有人把脚印捡起来,洗一洗,晒一晒。
我也没有。
然而我实在看得厌了,风来来回回就问了一句:“这世间可有什么是永恒的吗?”
回声静默。
风跌落悬崖,有绵延的古老自水底一跃而出,在树下悠闲地乘凉。
若是下一次路过人间,我还在风里等着你们,好吗?
4
四月,那人站在明暗交界线上,说他栽下果树,不是为了果子……
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没忍住将笑投进了他泛着光的眼睛里。
这世间可有不被采摘的东西吗?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沉迷于地上阳光打瞌睡的地方,慢悠悠道:“你看,这些树的影子和我们的影子是不一样的。你闭上眼睛细细品一品,便能嗅出她们自带的清香来。”
如是而行。
然,我只感到风一次次撩起我饥渴的发。我知晓它们饿了,要不然也不会急着去染霜。
我不由愤愤地想:哼,等到果子环树时,你可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可是我等呀等,秋光正盛的时候,那人也没摘下一枚果子来。
难道他是要看着她们寿终正寝吗?
5
漫天风沙里,独行的牛在波光粼粼中舞到筋疲力尽;满屋锈迹中,荆棘的犄角战栗着穿过了月光。
四月的风还很冷;四月,还在下雪。
我种的花开了还是没开?
不知道。
我看见竹林里拱出一根新笋,矮矮的,瘦瘦的,她将尖尖的头对准天空,矛一般决意要刺破天空。
一棵樱花树隐在竹林里,目送羞答答的春天近了又远,连挥手的时间都来不及,便坐等竹啸风吟。
那房前的松树可冒出了新针?
我没有抬头。
那些我在岁月里扫过的针已积满了尘灰,整车整车被运往不知名的远方,被卸下如我一般的结局。
那时,我仍用力活着。
6
四月,街边的槐花不知何时已老而又老,叶子们也不知如何在风里雨里一点一点地完美了自己。
长成想要的模样,需要多长时间?
微风来时,不知哪一片叶子在浅笑轻吟:一个春天足够了。
可我们经了这么多春,描画的为何是别人的眼?只有先祖的样子,仍是记忆里老而未衰的灰白。
某一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槐花丢弃的枝丫间,一颗春的门牙突兀地晃在眼前。
她啃走了我们的时间还想啃干我们的脸。
奇怪的是我们居然一个个都心甘情愿。
四月,我终于明白,槐花的降落是有时限的,而我们,从来都在春的计划之外。
7
四月二十八日,大风。
在山的记忆里,关于风的痕迹几乎少到没有;在水的记忆里,风是不相干的你我他。
山水的沉默是风千世万世悟不透的,因为风的肤浅。
在人间,若是那些人能对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常了。
昨天还是前天?那条闹哄哄的街尾间,白色的灯笼高高地晃着,像我们,晃在这悠悠的世间。
那绵长醇厚的杯酒下面,似乎只有风在不停地吹着,连同我们,都被吹到风里。
早晨起来一看,天地还昏睡着。
远处,水墨并未急着挥笔晕染,看起来仍是梦中的混沌一片。
然而,风已在路上了。
千万盏灯依次叩响时间的早点。
他们从来不信,灯亮的瞬间是有声音的。
你信吗?万物深处都有回响的。有人看见了,像回自己的家一样;有人看不见,便是到了自家门前也只摆摆手,掉头就散了,像一朵花浸满了时间的分量,最后萎了,在风中。
然而我们永远不明白的是,如果风不在了,我们还在吗?
8
四月,我手握暖阳遇见石榴红的时候,她们的小脸蔫蔫的,顶着黑眼圈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那时,时间的花露尚未来得及下坠,梦中的我们也没有如约坦诚相对。
脚下,天人菊仰面而立。
四月,红花酢浆草躲在密不透风的冬青后面,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
头顶,天空还是原来的天空,柏油路还是原来的柏油路,四月也还是当初那个四月,只是高举风筝追赶影子的那人不见了。
9
四月,去岁疏疏落落的残荷依旧在为谁折腰,像是不堪秋冬春的重负,再没有直起身来。
这个姿势像不像慌里慌张旋转到佝偻的我们?
四月,簇新的荷叶三三两两缀于水面之上,她们与水之间的熨贴让我惊讶。
四月,去岁的莲蓬全黑着一张脸,聚在背风的什么地方安顿下来,不再辗转流连。
与我们这些能走能跳的人类不同的是,她们居然不露一丝败腐的痕迹。
四月,荷的家园拓展到了南岸,已掉头的她们决意一路向西。不像我们,还没上路,便已迷路。
四月,枯败残缺与万千清奇同立于一个画框里,让腐朽的更腐朽,神奇的更神奇。
10
四月,一只蜗牛窝在墙角。
那里残垣断壁,数不清的虫子高调地进进出出,转瞬便没了影踪。
四月,去岁相遇的叶子们静静地躺在水底,不吃饭不睡觉,倒落了个容颜未改,时光依旧。
“你们租借时空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不知谁的声音从这废弃的园子经过,撞到了乘兴而来的风里,在水面荡开一层层精美的纹路。
“可是”,另一个声音急急道:“我还没适应这个世界呢。”
“先生,您已经六十岁了啊。”
霎时,哄笑声迅疾如飞,沉到了池子底部。
园子里随即传来虫子沙沙的响声,那是它们在啃食新的猎物。
没有人发现,那只谨小慎微的蜗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