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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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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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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是梅的故乡。

国人对梅的钟爱,可谓由来已久。

印象中既早又深的,是南北朝时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枝春”即梅。

很难想象,这是陆凯率军南征途中度梅岭时所写。想必这梅颠过千山万水终于抵达范烨手中时,那香亦是冷的了……

那又何妨!萎的是花,保鲜的是“春”……

同在南北朝,《西洲曲》首句亦如春风拂面而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这哪儿是想梅了,分明是怀春的少女在思念梅树下的往昔!

如果说寄梅怀人是一种星火,那么王维在异乡一揪住偶遇的故知,便十万火急地问:“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便是另一种星火了。

然而这样的星火到了杜甫眼里,便成了“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因为担心缭乱自己那颗思乡的心,竟庆幸故人裴迪不曾寄梅来——可见其乡愁饱满浓郁到了何种程度,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化为翻滚不息的沸水,灼伤的,唯有自己……

诗圣的笔力可见一斑。

事实上,无论时空距离多远,无论遭遇何种灾难,有人可念,有乡可归,实乃人生之幸事。千万不要像易安居士一样“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啊;不单如此,几十年后,另一位宋代人张道洽虽为梅挥就诗行300多篇,堪称“咏梅数量之最”了,然而他仍在幽幽地感叹“欲折一枝无处赠,世间少有识花人”啊。

——可见无人可寄的孤独。

2

时光可鉴,我们中的哪一个又能主宰“识花人”的有无与来去呢?

既然决定不了,不如换一种思路。譬如浙江人陆游就说:“折幽香,谁与寄千里”。然这香一经饮下去,搅在五脏六腑里无一例外的都发酵成了浓愁。

既然此愁无解,那么对酒饮梅,亦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这岂止是醉酒,分明是醉梅啊。联系陆游此人一生的心志,颇有些“何以解忧,唯有此梅”的意味了。

据说这位南宋最为伟大的诗人仅咏梅的诗词就不下100篇,其《卜算子·咏梅》就对梅做过高度评价——“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其实早在陆游之前,远在北宋的李弥逊已率先在《十样花· 陌上风光浓处》中抚慰过娇嫩的群芳:“百花休漫妒”。不曾想陆游之后,辛弃疾亦点点头,露出会心的一笑,眼前随即现出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百花羞落”。

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所谓的“英雄”,其行为言语总是与众不同罢。譬如陆游的老师“词俊”朱敦儒面对琼楼玉宇,只潇洒一转身,留给我们一个疏狂的背影,这便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了。而放翁也不甘落后, 立马跟上师父的节奏——“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

一样的豪放不羁,行为虽出人意料,可爱与灵动却携着阵阵清香扑面而来,瞬间笑意便已落地生花。

头插梅花算什么!宋人黄升曾在《南乡子·冬夜》里自信而又情不自禁地倾诉:“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然而这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你永远想不到,陆游甚至与梅订下终身之约,还深情告白:“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

关键是此等痴人还不止一个。

近600年后,清代诗人、书画家查冬荣有一心愿始终萦绕在心间,那便是“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他亦不会想到,同在清代天空下的彭玉麟竟也热切地对梅表白:“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

于是不禁想,原来对梅情有独钟的诗人还真不少。难怪同在宋朝,比陆游早出生41年的李清照不到20岁就力劝众人:“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这样看来,在诗家的文墨里,“此花”倒有些“我心之最”的意味了。

3

她的确有这种资本。

再回到《卜算子·咏梅》看看,陆游的注解是这样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百折不挠之最傲气坚贞的梅。 稍后,张道洽便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老乡陆游的队伍里,一字一句道:“描来月地前生瘦,吹落风檐到死香”。

这样的高洁,使得南宋抗元殉国的谢枋得在其《武夷山中》也甚觉高不可攀,不免落寞地感慨:“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了,但其实他早就化为一枝梅,傲然于这天地之间。 也许他并不知道,他的前辈朱翌早就退而求其次,却仍免不了遗憾:“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

修不到也买不到,真是拿梅没办法!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唐人戴叔伦敏锐地意识到,梅从来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却是梅花无世态,隔墙分送一枝春”。这样一视同仁的梅,有哪个会不另眼相看呢?

到了晚上,若月光有幸来访,便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仙境了——这被南宋的杜耒发现了:“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月和梅铁定是黄金搭档,有那流传千古的咏梅绝唱力证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想必这已将杜耒灵魂深处的“不同”书写到极致了。

这位眼光独到的诗人,正是在北宋被誉为“梅妻鹤子”的林逋。

仅此“梅妻鹤子”,就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远的不说,同在一个时空的诗人王淇就提纲挈领式地总结了这甜蜜错误的因由:“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100多年后,浙江人林和靖的另一位铁杆粉丝王冕终于得以在杭州与其心中的大神相遇。只那时梅、鹤均已不再,墓前只余淡淡的清香环绕。

一转眼,600多年过去了,清代女诗人吴藻在《满江红·孤山林和靖》中仍不由怀念起这位世外高人:“石老苔荒仙鹤梦,横枝小朵诗人影”。

林和靖一生不趋荣利,只践行独善其身,四十多岁后隐于杭州西湖,就连写诗也是随就随弃,并不欲以诗名留世;他的老乡王冕后来在其自创的“梅花屋”过着隐居生活,一生种梅、写梅,画梅,且不欲以画名扬天下。于他们而言,清贫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选择。不同的是,冕有大志,有诗可证:“草堂欲作梅花梦,忽忆南阳有卧龙”。

诗人们或以梅为景、或抒情志,但是王冕的“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却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同的气象,那便是梅的另一种身份——一位大气的报春使者。只天不遂人愿,当这位心怀抱负之人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一生的宏图大志时,却不幸病故了。

他终于化为他笔下的诗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也终于与其心中的大神一起,成就了“隐逸之梅”。

其实,同为“枫桥三贤”,且比王冕早来14年的“元末江南诗坛泰斗”杨维帧在《道梅之气节》曾一语道出梅的敢为天下先:“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而身为“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心愿则更为温暖和煦:“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

他们将梅邀到了人间,于是冰天雪地里挺立起携春而来的梅。

4

倒着走几步,苏轼眼中的梅是这样的——“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爱酒的东坡由梅的红联想到美人酒后脸上的姝色,仿佛这梅飘飘欲仙,要降临到欣赏她的人中一样——这无疑是古往今来既调皮又极富韵致的梅了。

又过了600多年,奇人郑燮的视角又大不同了——“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当“群花”还躲在家里睡大觉时,梅花已铮铮于严寒之中了,这种不寻常真真让人欣喜和向往啊。

这样的梅,怎不让人珍之重之呢?唐人张籍就曾万分轻柔地叮嘱:“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深情的纳兰性德更是怜香惜玉,见不得梅独自御寒,嘴里竟喃喃自语:“怜伊大冷,添个纸窗疏竹影”。

真真正正一个痴人!

只不知梅若入梦,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书画家米芾的外甥王庭筠曾美滋滋地自呓:“梅花入梦香”;曾两度入狱的南宋文学家、思想家陈亮也心满意足地咀嚼再三:“清入梦魂,千里人长久”。

无论人们说什么,梅是不管的。她开她的,人说人的。她永远想不到,人们喜欢把她和雪放在一起,比如大诗人杜牧就说:“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来”。这怕是少有的从颜色上将梅排在雪之后了;到了王安石心里,雪和梅的分量更是严重失衡,十分干脆地下定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另一边,南宋杨万里还在不无遗憾地感慨:“今冬不雪何关事,作伴孤芳却欠伊”。在诗人心里,雪竟沦落到为梅陪衬的地步……幸好,卢梅坡力挽狂澜,抛出了和事佬般的抚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雪之争才算告一段落。

再后来,尊敬的毛主席大手一挥,豪迈地写下“梅花欢喜漫天雪”,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原来在这茫茫天地间,梅是笑着扑进雪的怀抱的!她的乐观让我大吃一惊。

她的欢喜由内至外透着无畏的傲骨——哦,雪,你终于来了。

5

以上不过是“梅库”的冰山一角。在咏梅诗词行走的路上,自宋人开始,其数量已不是“朵朵”香,而是“山山”聚梅色,“岭岭”集梅影了——这大约与“宋人赏梅至南宋始盛”不无关系罢。然,在这花香重重里,我吟诵了一遍又一遍的,却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虽与陆游那首同名,但其胸怀与格局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别的不说,仅此词的最后两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所折射出来的思想与内容,已足以引人深思。俏拔于“悬崖百丈冰”,全心全意于“把春来报”,当所有的花后知后觉,纷纷而至时,梅却立于群花之中——她不在她们身前,也不在她们身后,而是选择和她们一起——我几乎要发疯的想到,那些花不就是人民,而梅不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的化身吗?

因而,这笑是不居功自傲的笑,也是欣慰的笑,安然的笑,谦逊的笑,和蔼可亲的笑,心忧民众的笑……

有“笑”如此,夫复何求?

而梅,从此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原来,“花中之魁”不必仰望,她一直在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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