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的争吵中,属于我的月光又一次出走了。
这样的时候多到数不清,不知所措的我早习惯沉着一张呆瓜样的脸,木然的静是从八岁那年春天开始一点一点渗入到我稀薄的血液里去的。
八岁之前?那是另一场笑话,不提也罢。
从我能记事开始,我的人生里便只剩两个字:自救。
我深信这是世界上人人都必经的难题,它砸下来的时候,眩晕同时也砸了下来。
我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月光是怎样的,我的月光尽是大雨中离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蘸着泪光坠入污泥里。
问题是,雨歇后如何才能让她们归家?
若是等下一次花开之时,那还能是她们吗?
可再难又如何?
心的花瓣总能找到适合的方法归来的。只不过每次缝合她们,几乎都要花光我所有的力气。
我不止一次气喘吁吁地想着,要是我的眼睛能将黑夜烫出个窟窿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成为一盏灯,照亮自己,无惧于任何时刻。
到那时,我便可以对自己说:没有月光又如何?我有自己就够了。
可惜这近在咫尺的真理我并未看见。又蠢又笨的我总是在人生里不停地绕着最远的圈子,也许别人看一眼就能得出的结论,我却要花费数年。
在这个过程中,天知道我又绕了多少大圈小圈!
有一次,我听里尔克说他已绕了几千年之久,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但他后来成为欧洲三位现代伟大的诗人之一。
他的“绕”终结出了盛大的果实。
蠢笨如我,也只有一笑再笑自己罢了。
但我对着天空安慰自己说,所有的远路歧路都走过了,剩下的就是平常路了。
是的,我最初对准的目光是人。
集我近三十多年的时光,结出一枚痴痴的果子——别人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尚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再兼顾他人春秋?更何况,这只是果子内部的事情。
等我终于能看清这一点时,我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不是残荷,即便退场,那气魄也宏大得令人心惊;我只是一枚果子,一枚一直青着的果子。因为拒绝在采摘的时候成熟,所以不伦不类地立在那里。
茫然、迷惘、失望一次次地劈下来,我躲不开也避不得,但我有书,有文字,因而不怕。
是的,我只有文字了。
在文字里,我可以一直青着,而不惧时光。
一个夜晚,我听到素书老人钱穆如钟般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黑魆魆的夜色,我不由翻来复去地一遍遍读起来:“读诗不是为了成为诗人或文学家,而是学会欣赏,通过欣赏接触到更高级的人生,获得一生中无穷的安慰。”
那一刻,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我自己说不出来的,钱老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这就是我选择读的理由啊。
但能抚慰人心的,又何止是诗!
不久后,我看到《月亮以各种方式升起》的作者傅元峰在被问到为何写诗时,他欣然而答:“因为写诗是一种有个体存在感的事,对我的集体生活构成了足够的救赎。”
他在这本诗集里还说:“直到/你把这一天/既作柴烧/又当琴弹”。
我分明看到,浅浅的月色下,他怎样用诗一次次地将自己捞出来,清洗,吹风,晾干,再走到阳光下,一直到和无数的自己合而为一。
是的,尽管我很笨很笨,绕了那么多圈,走了那么多路,但也不是一丝收获也无的。当发现读诗就是再建时光,写诗是安慰自己最近的路时,我这枚顽固的青果早崩开了无数裂缝。但我渐渐发现,写诗,是可以用来填补裂缝的。
事实上,不管如何走,日子的裂缝都不会少。而人,一生都在为这些裂缝发愁、苦恼。等到人发现这些无用时,文字的功用便会显现出来。
没有酒,没有茶,只有旧风一缕,清水一杯,孤影一只,但我有书在手,有字在心,有月在天。
那月落在杯里,我便要欢欢喜喜的饮月去了。
而诗,就在那一杯一杯的月里。
我终于知道,不必在自己之外寻找,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