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仍在树上。
这是寒露之后的第十天。
那温暖的橘色看起来是如此耀眼,但我早没了想要采摘的冲动。
我只知道,这个跑道不足200米的操场,或许会成为我一生中散步最多的地方。
很多时候,天空是明亮的澄蓝,柏油路上走来走去的,只有一个我。
头顶一片云也没有,不时有鸟欢悦的声音从什么地方一路飞抵我将枯的耳朵里。
这样的声音让我倍感亲切。也许过不了多久,连这样的乐声也会成为我可望不可及的梦。
多少次在梦里,因为丧失了声音,不管跑得多远,醒来仍是我独自一人。
但冬瓜不是,丝瓜不是,竹子不是,青苔不是,野草不是,蝴蝶燕子更不是。
这些是我在操场看得见的有生命的事情。
冬瓜和丝瓜是一个老师责任田里的。
她们感知能力一流,生来就已习惯攀缘和爬行。从墙里到墙外,她们甚至贪心地将头探到了操场的坚硬的路面上。
我因此而观望了许久,也没分清她们有什么不同。一样的五瓣花,一样明亮的黄,一样的触须,叶子也像极了双胞胎。
她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我忍不住站到她们身前,伸出手去抚摸这近在咫尺的小可爱们。
原来,冬瓜的叶面上生了很多小毛毛,但手感还算柔软;丝瓜就不然了。
她有一点儿涩涩的,像磨过的砂纸一般。
许是我的手指握风握雨,过于粗粝了?
可是她们的触须卷曲得那样乖,像美美的小卷烫发,这让我觉得小小的她们如人类一般,是严守生命的规则的。
是的,生命的法度不容侵犯。
后来才知道,竹子的青和青苔的青不是一码事。
为这,我一会儿跑到操场的东墙看看(青苔),一会儿又奔到西墙瞅瞅外面(竹子),这还不够,接连拍了几张照片才放下心来。
对比之下,青苔绿得有些耀眼,竹叶的青却有些暗,仿佛她们比那些矮矮的绿多活了几年,阳光将她们刚来时那种青翠欲滴的鲜亮慢慢蒸了去似的,甚至有些叶尖已现出枯色来。
那竹绿得愈发稳重了。只要我一抬头,必能望见她们。
无他,只要你惊叹过她们曾经的青葱,便再不能忘却。
她们用青色向世界默默地倾诉自己对生命的赞歌。
我以为,青不是痕迹,是生命的辉煌。这绝非昙花一现,而是我们人生路上能累积起来的为数不多的正向能量。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青是宝藏。
而那时你几乎已看遍四季。
那个说着“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的法国天才,同样也决绝地说过“我走到户外,如果一束光将我刺死,我将死于苍苔。”
原来,青苔有朝一日也会被叫做“苍苔”。
这得有多沧桑?
但无论如何,青苔的美是兰波不能拒绝的,而我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你根本无法想象,这薄薄的一层地衣,是怎样生机盎然地伏在柏油路跑道低洼里去的。
我不是她,自然也无法知晓。
但我可以向她们鞠躬。
感谢她们,阴暗却不阴郁。
若论生命力,野草必是草中第一流。
操场上多的是狗牙根。
她们总欢喜在跑道弧形与水泥地交界的缝隙处安家。在此之前,那是薄薄一刀片也难以插足的领地。
在那儿,她们终生紧贴于“两国”地面。
她们的茎一节一节的,仿佛匍匐前进的微缩版的“竹”。
现在,柏油路面躺着她们零零碎碎的黄枯,仿佛残垣断壁就横在我面前。
在心里微叹一声,我顺手便去拔她们的茎。
纹丝不动。
双手并用。
手疼。
“真是太没用了”,我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
当然,这不大的操场不止狗牙根一个慧眼独具,云苋菜、马齿苋、狗尾巴草等一众草族也不约而同地在这里欣然落户。
她们对坚硬地面的执着让我不止一次的感到惊讶。在她们面前,仿佛我才是弱不经风的那个,只有站着才能看到我想要看到的风景。
在她们东侧,谁家二楼的房檐悬着一条长长的黑布条,恍惚间,数不清的梦想干透在路上,风一来,便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个个纸糊的娃娃,呜呜作响。
待我想要一一捡拾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这时才知道,弯下腰是一种奢侈。
南墙外,探进头来的女贞对此已司空见惯。阳光下,她们的每一片叶上像住了许多星星,亮得好像她们初到这鲜鲜的世界一样,小小的绿果该是她对时间的献礼吧?
这样的明媚,蝴蝶怎能忍心不来呢?
她一次次飞过深绿浅绿相间的足球场,凝望得久了,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翩翩”。
悠然,自在,不慌不忙,且观且舞,蝴蝶她,不曾辜负生命的每一刻时光的。
蜻蜓偶尔也会光顾。雨前,燕子也曾一遍遍低低地掠过这方寸之地。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一只麻雀站在竹子柔柔的顶端,忽而一下子便高飞远走了。
她们的轻盈真真令我望尘莫及。
然而她们不知道。
她们只是轻轻地划过时间的湖面,水花迸裂的瞬间,多少倩影闪烁其中,那跟恢宏根本不沾边。
然而,这一切仍然让我心动到落泪。
也许很多年后,我会忆起自己曾与她们深情地对望过,这本身已足够惊心动魄。
是的,生命是不息的,我看到的美,不过须臾之间,可是,这世间哪一种美,又不是倏忽而逝呢?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正是这些转瞬即逝的美汇成了时间的长河,那么随风而来,安之若素,去而从容,淡然携以烟雨,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