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华礼

礼物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译）

《礼物》是米沃什1971年的作品，这一年他60岁。作为移民作家，流亡诗人，米沃什的一生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漂泊、凶险与屠杀。然而，60岁的他并未颓丧，反倒如孔子所言“六十而耳顺”，对物、人和自身的理解都已臻理想境界。

本诗开头即高调宣告诗人在这“特定的”一天是多么幸福，接下来便如一朵花般向我们绽放出如何幸福，或者说这幸福从何而来。

先说天气情况，也就是所处的环境——“雾一早就散了”，阴霾已去，光明漫流，不管眼前还是心里，此刻诗人都沐浴在光的怀抱中，“在花园里干活”。

坐着不动是不会幸福的，思想亦需要像河流一样不息的流动，才会抵达如海般的境界。

此时，诗人在花园劳作时不经意间看到“蜂鸟停在忍冬花上”。众所周知，一个诗人笔下出现的任何事物皆非偶然。做为独立的个体来说，虽然这种特殊的意义只存于诗人自己心里，但我们却可以透过这些事物看得更远，从而直抵诗人的心灵深处。

先来看蜂鸟。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鸟类之一，其食物约90%来自于花蜜。

再说忍冬——一种集耐寒、耐热、耐旱、耐涝、耐盐碱、耐贫瘠于一身的具有超强生命力的植物。

这一刻，我宁可相信，“忍冬”就是诗人的化身——不管环境、世事如何，不管时间如何流逝，如何吸食诗人的生命之花，诗人依然会盛放出如初之美的花朵。

有上面的内容做底子，后面诗人所至的境界便顺理成章了。

从“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中可以得知，诗人最先处理的是“我”与物的关系。在这世间，“我”只是路过罢了，因此只观赏、思考就好。

接下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处理的是“我”与人的关系。不用羡慕任何人，只要你落到地上，就已注定要历尽千辛万苦。这些是我经受的，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都一样——这句话同时也包含了米沃什悲天悯人的思想。

而“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则可窥见米沃什心灵深处暗藏的斯多葛影子。

近两千年前，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曾言:“伤害我们的并非事情本身，而是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管米沃什本人有没有看到过这句话，他都是真正领会此言精髓的人。

因为遭遇了那些不幸（外因），无论是放过他人、还是放过自己都太过艰难，而米沃什不仅完美解决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也解决了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一个连不幸都能忘记的人，一定是一个心灵强大如海的人，唯如此，才会“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人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这一行继续处理“我”与“我自己”的关系，只不过，这时的因却是诗人自己了。昨日之我也是今日之我，更是明日之我，这三个我在这一天合而为一。这个我是成长的我，进步的我——昨日的我一再饱尝磨难，都已成过眼烟云；有时会受当时认知、格局的限制，也许还做了那么几件蠢事，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谁又没有热血过呢？

今日，米沃什选择扔掉包袱，轻装上阵，从而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这种境界是高不可攀的。

这种高不可攀的根源在于放下。

“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放得下，他就越富有”。梭罗是不会骗人的，米沃什最终获得了幸福，意即本诗开头所说的“如此幸福的一天”。在我看来，这种幸福是一种心灵上的安宁。

这是时间和生命赠予诗人的最美的华礼，他一定知道，这种安宁是无价的。

事实上，米沃什对这三方关系的处理，与我国最后一位大儒家梁漱溟说过的一段话不谋而合。梁先生说，人这一生要解决三大关系，而且顺序是不能错的。先要解决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这是所有关系中的基础版；然后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升级版；最后要解决人与自己之间的关系，这却是名副其实的高配版了。

其实，我们还可以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在距今1000多年前的北宋，苏轼亦曾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可见，心灵和精神只走自己的路，丝毫不理会古今中外在文化和地域上的差异的。

60岁，无论对物、人、还是对最难的自身和解，米沃什都已至明慧通达的境界，正如梭罗所言，从此以后，芝诺这个真正的人，就永远航行在一个安安静静的海洋上了。

是的，无论何时何地，心灵的安宁永远挂在天空，能摘下来的人少之又少。不独如此，最后一句“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对全诗再一次进行了升华。

劳作的间隙，诗人抬起头来看见的其实不仅仅是大海和远远的帆影，头顶还会有太阳，夜晚也会有月亮如期而至，抑或星光满天。

在经历了太多艰难之后，诗人依然觉得，远方，充满了希望；明天，依然如此美好。这样的胸怀与境界皆来自于诗人那颗独特的心。

整首诗看似自然，实则匠心独运。一个看似平凡的日子，实则是不平凡的一天，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米沃什不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