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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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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

老丁(上篇)

武永红

老丁其实不老,五十有七,黑脸大个,黑是青黑的,黑的有点怪。老丁有过儿子,儿子在23岁那年,给一家客户装窗子,从三楼栽下来,当场就没了呼吸。老丁有过老婆,但老婆五年前领着女儿去了北京,留下话,日子没有奔头,无望了,离婚。

老丁有过一个幸福的小家,一家四口,小院里总传来笑声,日子虽然清贫,但看到儿子也成人了,能跟着门子堂哥安装窗子挣钱了,女儿出脱得水灵,也成大姑娘了,苦日子熬到头了!一家人合计,眼下挣钱最要紧,两邻家都盖成楼房,只有他们家没底子,现在还住在老土房里,眼见得土房也不能住人,秋季淋雨到来,家里又得接盆盆罐罐了,现在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多方挣钱,好好攒钱,争取盖座平方。老丁计划买辆三轮车,农忙时到地里拉肥料,拉个粪啥的,农忙过后在县城跑跑,给人拉个货,挣一点外快。媳妇说她给人家打天天工,一天也能赚个七八十块钱,一家人都很鼓舞。那一夜老丁媳妇枕在老丁的臂弯里,一直翻腾的睡不着。老丁一把把媳妇搂在他的胸膛上,说:激动啥,以后有你高兴的时候哩。

老丁有使不完的劲。一米八的魁梧大汉做啥也不怯场。老丁家有四亩地的毛桃园子,这是老丁他们家的经济来源,和村里大多数家庭一样。老丁的地总是齐整,没有杂草,整过的土像筛子筛过一样细,人走在上面像走在雪窝里,“噗”地脚就陷到土地,土灌一鞋壳。老丁的毛桃没有过小的,老丁说他心不沉,心不沉果子就大就均匀。一个个毛绒绒的金蛋蛋齐刷刷的挂在叶片下,在光影的斑驳中像兵马俑的兵,一排排,一队队簇拥而来。老丁说这是金果。媳妇这时总会说:看把你美的。

哪一个夜行人不热切盼望黎明的曙光!除非是盲人。

七月的天气,已经闻到了田野的果香。雨水的充沛给了所有果木升浆的大好时机。包括所有能结籽的各种草木。毛桃园里已经不需要除草,圆圆的肥硕的叶片已经厚实的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毛桃树新抽出的嫩枝,葱绿、水嫩,像一根根装满绿液的管子,旺盛得得惹人欢喜!在浓荫遮蔽下,园子里只有几根细弱的水灌草。地头、水渠上的灰灰菜、趴地草、狼尾巴倒是放开了长。一切都是寂静的,万物生长是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宣言。

这个时间的果园,人们大都不再去,似乎各种果子在成熟期间,不需要旁人滋扰。眼看着能变钱了。老丁和往日一样,吃了媳妇给坐的两个荷包蛋,抓一把白糖放到碗里,一吃一喝上县城摆车等活。媳妇也给自己弄好吃的,跟着村里一帮妇女早早到苗圃拔草。女儿上学住校。一切都风平浪静,一切都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是稳步朝目标前进的。老丁接了一单生意,替主家把安装好了的三合扇柜子给三楼般。这是老式楼,没有电梯,只能靠人背。老丁有的是力气,从一楼背到三楼这没有什么难事,且价钱丰厚。老丁把家具刚背到二楼转角处,电话铃响了,他没有接,他心想谁这会来电话呢?可真不是时间!也腾不出手。索性也不去接,继续给上背,也就剩下十来个楼梯了。思索时脚步没有停。电话铃一直在响。停了又响。谁呢?还叫上劲了!就差这十来步!电话铃真是烦!老丁把柜子一角担在扶手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堂哥的电话,那头急慌慌说:咋弄着?咋不接电话?算了,你赶快到医院里来。没等老丁问啥原因,那头电话就挂断了。啥事嘛?还火急火燎的!老丁加快了步子,愣是鼓劲上到三楼。他刚放下柜子,老丁媳妇电话打过来,哭着说:你来快来!来快来!老丁这时慌了手脚,媳妇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主家递过水说着感谢辛苦之类的话,他脸色煞白,连说不用不用,转过身就朝门外走,主家说钱,工钱!老丁接过钱顺手塞在裤口袋,脚步踉跄下楼。他开始心慌,开始冒汗,有些事他不敢想。他有点不详之感。

老丁开着摩的是怎么到医院的,他已经不记得。医院门口有人接着他,是同村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他们没有说话,气氛异乎寻常的沉闷,他们一同走向病房。病房门口有一堆人,只听到媳妇凄厉的哭嚎。老丁的出现,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老丁突然不敢进去了,他的脸抽搐。堂哥上来握着他的手,他一把推开,眼睛又惊惧,又像喷着火,他抗拒走进去,但腿不听使唤的朝里面走。我的儿——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极其悲伤的哀鸣!这声音有多苍老!病房外所有人崩溃。有几个女人竟然瘫软在地上。

老丁给儿子安顿完后事,依然和以前一样,跑街。媳妇悲伤过度,一下暴瘦。夜里,老丁叹口气安慰媳妇:难过啥呢!各人有各人的命,黄泉路上无老少!媳妇说:好端端的,咋就出错了!这叫人咋活呀?娃还疼不疼?老丁呜咽着:你净胡说些啥!你莫胡想了!房间陷入沉寂。秋月把院子铺照的很白,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媳妇的脸上早已泪光闪烁。隔壁张师家的狗叫声难听,像谁在“呜呜”哭泣。

祸不单行。九月十三日这一天,老丁从富饶肥料点买回一车的复合肥,眼看着要下桃了,得把肥料准备好。事情说怪也怪,老丁开着他的摩的无数次进房子,他每天都会把车开到房子里,这是熟门熟路的事,但这次偏偏出事。他一脚油门,满载肥料的摩的“哄”的向门内横冲。只听“啊!”一声惨叫。

老丁腿瘸了,左手无名指和食指被截掉,左手手掌永远不能摊平,老丁废了。

老丁媳妇面对突然而来的又一场变故,懵了。她忘记了哭,她已经不会哭。只是变得更加少言寡语。愁云笼罩在这个曾经幸福家庭。

老丁继续跑街,只是把原来的摩的换成了拉客的油电两用电动车,每个日头都不缺,白天不回家,只有到晚上才回去睡觉。

五年后的正月十五过后,老丁媳妇对老丁说:盖房吧,盖一层,前面把院墙做了,门安大的,大门套一间房子,做厨房,电动车回来就放到院子,停放三摩的地方,盖上几间彩钢瓦,风吹不上雨淋不着。平房上再装个太阳能,能洗澡。老丁看着自己的媳妇,突然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

(下篇)

老丁老婆盯着把房盖好,给厨房把灶具置办好,请人把太阳能装起。在宽敞明亮的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对老丁说,她不能再这个家呆了,她要疯了,这里让她彻夜不能安眠,她试过,试了五年,自从儿子走后,她的心死了,但是她想活,她要离开家。走远,再也不回头,再也不看这个伤心地。说着说着哭了,哭了又骂,骂老天爷不长眼,瞅红灭黑,肥猪添油,欺负好人,不给好人活路。说他们不偷不抢不讹不诈勤勤恳恳咋就没过一天顺境日子。说着说着又哭。老丁没有看媳妇,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

你决定好了?

好了!但是我要带上女儿!

嗯,也好!也许我就这怂命,女子跟着你说不定能寻一个好去处。外面不行就回来,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搁人。像我这样也没有人能看上。

老丁说完声音哽咽。媳妇一头扑到老丁怀里,哭得像泪人。

老丁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孑身一人,老丁开了一场空花。老丁开着一辆油电两用四轮拉客车,但是不跑街了。初春,村子里几个媳妇叫他拉上去渭河掐白蒿蒿,一叫一个准,绝不推辞。窝了整整一个冬天,春花初开,阳光晴好,四野泛绿,四五个年轻的女人,叽叽喳喳坐在车上,有说有笑,老丁乐意。

老丁眼下最大的嗜好是拾石头,在渭河滩。一个人也去捡,两个人也去捡。天晴也去捡,下雨也去捡,除过大雪覆盖的冬天,老丁没事就给渭河滩跑,顺着哗哗的流水捡,像被勾了魂一样,老丁迷上了捡石头。

老丁不再跑街。跑给谁呢?还有啥念想?!所有的盼头灭了。再说捡石头有啥不好呢?茫茫渭河,无遮拦的大风贴脸刮过,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旷,无论谁看心里都舒坦。一眼看不到头的像银蛇蜿蜒的河流,除了水声,风声,偶尔的鸟鸣,一切都是静寂的。这里没有人长人短,没有比上比下,没有争闹,没有叹息,没有悲伤,偶尔有上眼的石头,喜欢了就捡回来,摆在院里,风吹不走,雪埋不没,静静地看着,爱了就端在手里仔细瞅瞅,多牢固,多踏实,自由自在。

秋天的渭河水多半呈黄色,渭河的景色也是大都是黄色,黄沙,黄土,黄叶,枯黄的草,但也有像羊群一样一团一团白色的巴茅。也许是秋天的雨水多,上游泥沙裹挟进来,水流大且急,明显有涨水过后的痕迹。每场大雨过后,会淹埋一些石头,也会有一些埋藏在地下的石头被冲刷出沙层,裸露于地表。大自然在磨洗一切,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包括人。

渭河滩有捡不完的石头。渭河全长八百多公里,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主要流经宝鸡、杨凌、周至、兴平、咸阳等地,流淌了上千年,也许河套里一直有水的滋润,或许有什么矿物质的千年磨洗,渭河的石头多彩石,有不少半玉化,甚至有少量的玉石出现,很著名的便是这里的鸡血石——红石,黄冷玉,听说这里还有一种虾,通体透明,这只是传说,但没有亲见。这一发现,便有不少玉石爱好者来这里寻宝,当然这就好像是沙里浪金,需要极好的运气。

被河水洗净的石头水亮的露出来,青石,白石,绿石,红石,禅石,黑色的金刚石,黄石;形状各异的奇石,譬如上帝之靴,上帝婴儿之靴,上帝的电话,青色表面却有许多白色点痕的雨花石,钱石,印花石,汉字图案石,这些天地之灵物露白于世人面前,这正是捡石人最佳的捡拾时间,石遇有缘人,这是一种道不明的缘分。

大风吹乱了老丁的头发,有人指着老丁捡的一堆石头,惊讶地问:这是一块小麻石,有何用?老丁轻笑了:这是鸟蛋。

说罢转过身,一瘸一拐走在哗哗的河水边。有人提醒危险,老丁默默一笑“没事”,头一低继续顺着河流走,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

202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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