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学戏
青鸟
夏天的一个黄昏。初晴,夕照射过来一束强光,把东关的那座楼群照得亮白,阴影里绿色显得更加浓郁,水泥地面见风就干,每天下午六点是减肥店营业的时间,我们几个女生都会准时到场。
说是减肥,倒不如说是给女生们提供一个聊天的场地,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喜也来,愁也来,为娃跟婆婆顶了嘴的也来。嘻嘻哈哈,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光。肥是减下去了又翻上来了,忍不住喝了几瓶饮料,忍不住临睡觉前吃了半牙西瓜,忍不住吃了几口娃他爸晚上带回来的麻辣牛肉,旁边人打趣笑着说谁知你吃了几牙的,谁要你嘴馋的,被打趣人笑着说就管不住嘴么;吃了牛肉还埋怨“谁让你骚情的这么晚带回来牛肉”,一时间店里互相打趣,笑成一片。还没进门的就老远先声到“老远就听到西施的笑声”,老板罗玉每到这个时候就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个圆玉米粒的玲珑虎牙,一边打圆场一边把人招呼到床上,麻溜地附上艾草药包裹上像古代武士护腰的那般宽窄的加热垫。女人们躺在床上继续聊没有聊完的话题,也有人静静摸出手机看资讯看抖音。今天但不寻常了,有人在哼哼秦腔。
谁在唱戏?不知谁问了一句,问的人又说唱大声一点,好听呢。大家听到这一问,看手机的放下看手机,聊天的停止聊天,都在互相张望。罗玉说:李姐在唱戏哩,李姐你就大着些声让大家听听。那位被称作李姐的女生倒是大方,性格很是开朗,很是谦和。她说她是新进才学的,害怕污了大家的耳朵。众人随口说,这是咱的家乡戏,你就大胆的唱,你还唱得很好呢,我们爱听。受夸的李姐欢喜的就把新进学的“藏舟”田玉川的那一段唱了出来。“耳听得桥楼上,起了更点……”,她开始叫板,开始大声演唱。尽管她把四声唱成二声,男声的唱腔软成女声,期间很多转音都生涩,甚至脱调,但是大家都觉得亲切,痛快,并给予掌声。
躺着的李姐语言更是欢快了,她说她上小学时村里唱戏,全村人还有十里八里的人都来看戏,戏台子下那看客呀像拥葱,多得很,开戏前常有举着长竹竿在戏台子两侧边打场子维持秩序的人。有时是真打,但多半时间是做势。母亲她们聚在一起评哪个演员唱腔好扮相好,她就觉得唱戏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就闹腾不上学要学戏。母亲拗不过,就和父亲多方打听,在临近的辛家寨村给她报了名。当时好像学戏是一件很风靡的事,戏校还不少。学习两年后,其他人都上台演出,就她没有被安排,好像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就回家给母亲讲,后来不知怎么的团里给她突然安排跑龙套,那是在宋滨村的一场演出,李姐说直到今天她都羞愧又依然惊跳。这句话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齐声敦促“甭卖关子,快讲!”。
李姐清了下嗓子,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她扮演中军,是武官,也相当于传令官。当时锣鼓响了后,她既紧张又激动,这是第一次登台呢,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眼睛从帐幕后偷偷给台下扫了一眼,天啊,黑压压都是人!后边的人催她赶快上。他们四个人举起马鞭分列站在两边,中间是主帅程老师扮演出场,只见程老师撩起战袍,甩了几下马鞭,报了名号后,他们四个人就变队形,由两人一排变成四个人一列,绕场走时出现失误:她在扬马鞭时慌张地把帽子打落!就在她匆忙弯腰捡帽子时她听到台下山呼海啸——哈哈哈,帽子跌了!她捡起帽子慌张向台下一瞥:灯光打在戏台子下的看客脸上,那些脸泛着黄褐色的光,左右的笑!她赶快站起身,程老师盯了她一眼,但全部上场的演员更加气氛凝重,幸好程老师压住场子,同时她就只觉得锣更响,边鼓鼓点更密,钵声更亮,好像这声音有催倒一切的架势……
后来她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就上学,上学也只是上完高中,八六年考大学像海底捞针,后来就结婚,现在子女都大了,哄养八年的孙子被媳妇接到西安,一想孙子就流泪,没捉没拿的,幸好唱戏自己一直很关注,就重拾了少年时的爱好,又去了老年大学学习,反正好不好自己乐。爱是没有道理的。
矮胖的绒绒说:对着哩,只要自己高兴,想咋唱就咋唱,开心就好,谁不爱听就甭听。又岔开话说:秦腔是吼,可惜她吼不出来,但爱听;西施说听一段秦腔好像把郁闷都给掀开了,尤其看到戏台上花脸的武生,威武地手臂一挥,腿脚往前一跨,猛的张着嗓子“尔呀嗨”,那铜锣紧贴者“咣”、那边鼓紧着点“棒!棒!棒!”,她就莫名兴奋莫名紧张莫名期待;李姐说她就羡慕人家唱戏唱得好的人,她爱张着嗓子唱,解忧,把那些不能与人言的愁苦、哀怨、思念、伤痛枝枝末末全部给唱了出去,心就像拿笤竹扫,末了说周至人不会唱戏走出去叫人笑话哩。补充说那是教他们唱戏的老师说的。又有人说秦腔是埋在骨子里的,听说临县一位曾经因为唱戏当红的女生,轻信爱情,出走;毁于爱情,归来后已是满身伤痛,心智不清,但奇怪的是依然能满口唱秦腔戏,一唱戏人就像正常人。至于她是怎么回来的至今是一个迷,是去年疫情时突然出现在村里。我说这是为秦腔生,为秦腔死的人,清醒于秦腔,迷失于秦腔。大家又都骂那个负心汉,拐带了人害了人,害了一个戏精,又恨铁不成钢,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毁了自己,毁了自己家庭。男人如果可信,公猪会上树。谁又插过来一句。
周至是戏窝子啊。盘点全国所有的地方查看就数周至的庙会多,刚开过年正月里沙河村,接下来二月初五是五合村,二月初八九方圆三十里的火神庙会,等等,月月有庙会,一直唱到麦下镰,夏忙后又是庄罢会。有会就唱戏,唱戏就光唱秦腔,这是人老几辈流传下来的规矩,几百年来,甚至从秦朝以来就如此。反正没见过庙会是唱黄梅戏京戏或者其他戏种,也没人敢僭越这个千古不破的规矩。从小跌在这戏窝子的人,耳闻目染,谁能不会吼两句秦腔。秦人不会吼秦腔那不是笑话。
这一群女子。
202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