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去世一年了。

偶尔会梦见他。

不过，都是他躺在医院时的情景。

他不能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想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段日子——父亲是最后一次住院。大夫说他无法消化，不能多吃，于是就尽量给他喝粥，结果父亲常常破口大骂，引得全病房的人一起围观。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十四年了，脾气秉性越发不如从前，这期间母亲从一百三十斤的体重下降为八十一斤，满头白发形容枯槁，还动了心脏手术，父亲却是连感冒发烧都极少得过的，所以我们用自己有限的经验认为，父亲是一定能挺过去的。理由是，他身体够“强健”。大姐甚至还说，说不定再过十年八年的，我们都没了，他还硬朗着呢。

虽是气话，但这些年来那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艰辛，真已把每个人都折磨得走了样。

可是，父亲却忽然走了。

而且，走得无声无息。我们甚至都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母亲说，前一天晚上，她在护理院陪到八点才走，父亲那两天极不精神，可是她问过父亲，要不要孩子们过来。父亲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上，当护工发现的时候，父亲已经断了气。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像父亲，这不像他的作风，他应该是把人都折腾遍了，把人都骂尽了把人都累得精疲力竭了才该撒手人寰。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绝不该是他给我们留下的最后印像。

一切来得突然。那天我呆了半晌，才失声痛哭。

父亲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在没有瘫痪之前，他的表现真的也没好到哪里去，骂人、耍酒疯、打麻将、赌钱。很小时候，我们都在想，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我们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还想过，有一天，他离开我们，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竟然那样让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当我回想起父亲在弥留之际的最后点要求，那种悔恨与自责无以复加。

没有让他回家而是选择送回护理院，是我们家里人共同商量的结果。因为他当时插着管子，还得打针，因为不能正常排尿需要带着的导尿管，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清洗，他被诊治出的各类慢性病等都需要药物维持，而这些都不是在家里能处理得了的。护理院有护士，有医生，还有护工，母亲也极力不想给我们再添麻烦，想让我们各回各家恢复正常的生活。要说纠结，我们更多考虑的是他身上的那个导尿管，出院时特意更换的据说能坚持二十天，可是二十天以后呢，这种器械医院不出售给个人，护理院给病人用的只能用三天，大姐跟护理院沟通失败后尝试在网上买，我们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出现的后果，包括万不得已便再回医院更换，唯一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挺不过二十天。

是的，我们有N多个不得不把他送回护理院理由，可是，假如能提前预知他只能活二十天，那这些理由又都算不上理由。

他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就爱吃个饺子吗，不就是爱看个电视吗，不就是晚上每隔两个小时就得翻次身吗。

可是，没有人能预知啊。

我甚至还想起在他走的前两天，我正好开车从他所在的护理院附近经过，可是因为赶时间，我也没有上楼要去看他的想法，是的，在我的心目中，在我的潜意识里，看望他没有去学校接孩子重要，十四年了，我们习惯了他不痛不痒的躺在那里，这一切就不该有任何变化，包括最后的那一次抢救，不到一天就从急救室推出来，连医生都说只能保守治疗，在哪里治都一样，出不出院也都一样，我们都觉得已经是万无一失，都觉得他是又从鬼门关抢回了一命，都觉得他可以继续躺在那里对我们“发号施令”“大呼小叫”，同时也可以继续承载着我们那些不是很中听的气话闲话，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就该躺在那里，不好不坏的。是谁给了我那份“踏实”？

我至今想不明白。

是过了很久，我们才回忆起来，其实父亲最后的那场病很重。他有很多反常的状态，比如呼吸会感到困难，比如骂起人来就停不下来等等，只是我们当时都忽略了。

父亲出殡的那天，亲朋好友都赶来，我们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行了，也够对得起他的了，十四年了啊，有谁能熬得过来，这种病换了别人三五年就得废。还有人说，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他活着也是个受罪，还不如早早投生。他们都为我们松了口气，仿佛这么多年以来的那个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可是，或许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是不是真的卸下了担子，父亲临终前，什么人都不想见，他真是不想麻烦我们，还是对我们早已绝望了。

我们连一个老人想最后看一眼家是什么样子的心愿都没能达成。他从母亲手术住院时离开后整整一年没有回来过，这些没有办法找到真相的疑问，以及多年来我们潜藏在内心那种不耐烦的近乎险恶的期盼，能让人心安吗。曾几何时，我们会讥讽医学是“万能”的，治不了命，却能治病。哪个器官不好就换哪个，哪个地方出问题切哪里，只要有口气，管他是植物人还是随便什么状态，都能让你“活着”。直到亲眼目睹父亲闭上眼的那刻，我才会体会，原本没有什么是万能的，生命与这个世界渺小如尘埃，一如病榻前的那个老人，无力无能无可奈何。人人都是孤儿，谁也逃避不了。

父亲走了，真的走了 。曾经接近二百斤体重的老人最后连一个小小的盒子都装不满。

我们只能带着无限的悔恨与遗憾在心里默默祈祷，假如人有灵魂，假若天堂有爱，愿父亲能够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