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
小贾拿走那幅画好几天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了。朴老汉有些着急:卖着卖不着钱两说着,可如今人都不知哪去了,准被那小子骗了。想着,心里便心疼起那幅画来!
忙!都说忙!要是回来商量下,还能这样?朴老汉埋怨起两个儿子。
豁出去了!我报案,看你俩还回来不回?朴老汉嘟囔着推起三轮车,朝“小狼”吆喝了一句:我出去趟,你好好看家。“小狼”摇摇尾巴,看着朴老汉出了大门。
从孝庄到镇派出所,朴老汉骑得风快。路上,他就寻思:不管怎么样,这画都是真的!
到了派出所,朴老汉向民警小张叙述事情经过。期间,他让小张给大儿子朴忠打个电话。朴忠接到消息后又通知了老二朴厚。
半个小时后,弟兄俩来到了镇派出所。
弟兄俩推门进屋,见朴老汉正趴在桌前给民警说着什么,喊了声“爹”就走了过去。朴老汉站起身,回头望着俩儿子,他瘦核桃似的脸也开了褶。朴老汉还没开口,朴厚便问到他脸上:爹,怎么了?
见儿子如此一问,朴老汉的委屈霎时涌上来,嗫嚅了半日,倒说不出话了。
朴忠急了,忙问小张:警察同志,俺爹啥被骗了?说完又瞅过去,只见朴老汉正惴惴不安地在那里低着头搓手呢。
小张劝道:让老人平静一下。都这样了,你们回家说吧。我们马上立案侦查。
听到“立案侦查”四个字儿,朴忠唬了一跳,忙转过头来:爹,你快说话啊!
朴老汉耷拉着双眉,瘪鼓着嘴,老半天才挤出一声叹息:唉!
朴厚又埋怨起来:爹,恁到底说话啊!
见朴忠朴厚咄咄逼问,小张忙站出来救急:你们先别急,就一幅画儿,估计是老爷子搬迁时被盯上的,正懊悔呢,你们回家好好安慰安慰。
出了门,小张将朴忠叫到一旁,悄悄交待了几句。
回去的路上,朴老汉见俩儿子已在跟前,心中微微一颤,竟激动起来,千言万语一时难以出口。
朴忠瞥了眼后视镜里的朴老汉,道:爹,俺哥俩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儿,家里什么都顾不上,让您老受委屈了。朴厚也忙附合道:是啊,是啊!
听了儿子的歉意,朴老汉的脸上放了晴,心里也骄傲起来,他忙将头探到前面:前几天我给你们打电话,就是想商议这事儿的,就是你们太忙。
朴厚一听,又埋怨起来:爹,有啥事你直说不就行了么?我哥俩再忙也得回来,是吧?
朴老汉笑眯眯地摆摆手:都过去啦,不提啦。今天你哥俩回来了,也别急着走,咱爷仨好好喝盅!又问朴忠生意可好?朴厚工作如何?孙子孙女长得是否还好等等家长里短。
车开到了镇中心街。朴老汉叫朴忠停车。朴忠问:干啥?朴老汉摆摆手,也不则声,下了车,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见爹远去了,朴厚瞧了眼朴忠,悄声问:哥,你说咱爹那画值钱吗?
朴忠望着车外,漫不经心:值什么钱!他喜欢这个,鸡毛都当令箭。哼!
朴厚不信,笑吟吟地凑到朴忠脸上:这画肯定值钱,不然爹不会报案的,你说是吧?
朴忠没再理会朴厚,望着车窗外窜满叶子的柳树,叹道:春天怎么说来就来了。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着。
朴老汉兴冲冲地跑回来,一上车就扬起手中的菜肴:看,买两个你哥俩喜欢吃的菜!
弟兄俩深知爹的节俭,看到爹手里的肴,意外得都不曾注意朴老汉的话。朴厚惊奇地问:爹,您老想开了?就是嘛,该吃吃该喝喝。
朴老汉撇着嘴:哼!算你小子有良心,要不是供你上大学,你爹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走,去孝庄。
朴忠发动了车,问:又搬了?
朴老汉一笑:是啊,两个月了。普村比咱早拆半年,可人家今年就能住上新楼,咱这还没影儿呢!
汽车停在大门口。这是一个门朝东开的独院,门前几米开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铁路,一辆火车静静地停在南面不远处。院子很大,北面是三间瓦屋,靠院东墙是一个土坯墙的锅棚,南面是狗棚。“小狼”见到朴忠、朴厚,一阵狂吠。朴老汉一跺脚:狗东西!再咬!“小狼”忙顺从地躲进狗棚,白眼珠儿盯着那弟兄俩,不咬了。
站在院里,朴忠环顾四周,格局与老家无异,只是有些空旷,这让他想到了老家的院子:一条笔直的红砖小路从大门通到正屋门前,把偌大的院子分成了东西两半,东半略小。小路西侧南面是方方正正一个花墙园子,红砖垒的低矮的花墙,一条甬径从东向西蜿蜒贯穿其中。园中种有竹、梅,几块瘦石立于梅树一旁;花墙外侧脚下,一溜沿儿的兰草,蓊蓊郁郁。园子北面是几架葡萄、几畦菜地,葡萄架下小游廊自北向南,夏可乘凉,秋可收获,冬可赏景。院子春夏郁郁葱葱,秋冬诗情画意。那时,朴忠、朴厚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他们的童年过得快乐美好,意趣横生。而眼前的院子铺了硬硬的水泥地面,一片灰白,毫无生机。除了靠南墙几棵刚刚冒出一点嫩芽的杨树苗子外,整个院子空旷而沉闷。
朴老汉满脸堆笑,忙不迭把两个儿子让进堂屋,道:我去拾掇下,一会儿咱开饭。说着,一路小跑去了锅棚。
朴老汉忙去了,弟兄俩拿眼扫视着屋里。朴忠见靠东墙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走过去翻了翻,不禁笑道:咱爹还是喜欢舞文弄墨。
朴厚说:舞文弄墨又不能当饭吃,你看。说着,嘴朝饭桌上一呶。朴忠看过去,不禁皱起了眉头:黑糊糊的饭桌上锅碗瓢勺、筷子,夹杂着残羹冷炙满满摆了一桌,地上的凳子、马扎、酒瓶子东倒西歪,黢黑的蚊帐罩着不大的床,上面被子、衣服像拧麻花。但见床头的墙上方方正正地挂着全家的合影照,相框和镜面被擦得锃明瓦亮。那是朴厚考上大学前照的全家福,爹一直挂在床头,没想到搬到这里,仍旧如此。
屋里的邋遢让哥俩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儿:爹的日子就是这样杂乱无章吗?
面对屋里的脏乱,朴忠、朴厚哥俩坐立不是。正犹豫着,朴老汉跑进来,忙搬了凳子,笑道:快坐下。一语未了,又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说:平时一个人在家,懒得拾掇,瞧这乱七八糟的。
老爹都动手了,自己还能傻愣地站着?哥俩这才不情愿地动起手来。
见俩儿子也忙起来,朴老汉又是激动又是难为情,一股子温暖和幸福开始冲撞他的大脑。满脸堆笑,忙拦道:哎呀,你们别动手了,稀脏,歇着吧。
时值仲春,天已回暖,忙活了半日的朴老汉棉袄里像捂了麦芒。他一面望着窗外一面解袄,院子里像水刚刚洗过一样,亮亮堂堂。再看看俩儿子,朴老汉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脸上也映出了红光。
朴老汉端起成摞的碟碗去了压水井边。看着老爹的高兴劲儿,朴厚忙凑到朴忠跟前,低声道:咱爹丢了东西,怎么一点儿不心疼?我看还挺高兴的!
朴忠望着爹正在压水井旁哼着小曲儿刷着碗,一脸茫然。
叮当一阵子,加上在镇上买的菜,六个菜摆上了桌。朴老汉满意地点着头,边拿围裙擦着手边道:六六大顺,吉祥!说着跑到床边,跪下来,侧歪着身子,头向一边扭着,从床底下摸索了半天。爬起来时手里便拎了瓶酒,他顾不得胳膊上的尘灰,扬起酒便朝弟兄俩显摆起来:这瓶好酒我可是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咱爷仨把它干喽!
朴忠眼前一亮,盯着酒瓶,问:爹,你现在还喝酒?
朴老汉一拍胸脯,说:两个儿子回来了,还能不喝?
朴厚见爹有些逞强,劝道:那也不能多喝!
朴老汉憨憨一笑:平时就我一个人,再好的酒喝得也没味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朴老汉忧郁地看着俩儿子,不一会儿竟哭起来。
那会还笑甜甜的脸,这会子突然晴转雨。朴忠忙劝:爹,丢就丢了,别心疼了。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朴厚接过话:俺哥说的是。
朴老汉摇摇头,双手搓了把脸,端起牛眼酒盅一饮而尽。
爹,这是一幅什么画?朴厚又问道。
朴老汉叹了声:搬孝庄后的一天,从铁道那边来一个青年到咱家讨水喝,见屋里有字画,就和我聊起来,他说他姓贾。嗳!看他说的还怪懂。后来他整天来跟我聊天,家里也不冷清了。他说收藏字画很有潜力,他认识很多捣腾字画的,可以把家里的老字儿老画拿到市场。我想想也是,再好的字画搁手里也不是钱啊,拆迁还建还差不少钱呢!我就给了他那张画,结果……结果他一去不回了。朴老汉恨恨地骂了句:这狗东西!
爹,你就这么简单地把宝贝给了生人?显然,朴忠对朴老汉的做法产生了质疑。
朴老汉明白朴忠的质问。我想喜欢书画的人都是品行不错的人,见他说话又实在,谁想到啊!想给你们商议,可你们都忙。心中虽满是委屈,但仍辩解了两句。
见老爹的辩解中夹带着怨言,朴忠的口气立即温和起来,问道:爹,那是什么画?
朴老汉咂咂嘴道:是一张《卧冰求鲤》图。你爷爷留下来的,据说是清朝的。你爷爷的书法了得,我真不如他啊!
朴忠默默地点点头。朴厚不关心是谁留下的画,也不关心谁的书法如何,他关心的是画的真伪和价值。听爹如是说,便道:小张说得真是轻巧,我还当不值钱的玩艺呢,原来是宝贝啊。爹,你太轻信骗子的话!
朴老汉已是醉眼朦胧,他并没发现朴厚对此有什么质疑,仍道:谁想到他是骗子啊!你们都忙,我找谁商议去?
朴忠心里的酸楚一下子钻到鼻子尖:唉!爹,让您受难为了。
朴厚眼珠一转,又忙道:爹,这回可要注意了,再有什么值钱的字画不能再上当受骗了。这家伙如果再来,非得把他抓起来。
朴老汉觉得朴厚说的有道理,默默地点点头。继尔一愣,才感觉朴厚这是话里有话,抬起头却与朴厚的目光相遇,他一下子在朴厚的眼里捕捉一丝异样的东西。朴老汉心里一沉,他边摸烟边思忖,点上烟琢磨了半天说道:还有一幅字儿,也是清朝的,本来想把这字儿和画在我百年之后,给你们弟兄俩当“传家宝”分了。这回可好,就剩这一幅了。
嘁!一幅字画儿还能值多少钱?还传家宝呢!朴忠鄙夷一笑。
朴厚对朴忠的话不以为然,忙问:爹,啥字儿呀?
朴老汉道:是一幅对联,何绍基的。
噢,知道,是清朝的,也是仿制的吧?朴忠淡淡一笑。
朴老汉道:那还有假?
见朴老汉义正言词,朴忠点点头,又问:啥对联?
朴老汉瞅了眼弟兄俩,像古代文人朗诵诗词一样念起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朴厚脸上堆起了笑容:爹,那拿出来咱长长见识呗!
朴老汉指指书案底下的箱子,一摆手:得现找,太麻烦。等下次你们回来时,我拿出来。
回去的路上,朴厚旁敲侧击:没想到咱爸手里还真有货啊!
朴忠鼻孔里哼出一丝轻篾:哼!别听老爷子瞎说,他喜欢水墨,但不会是“硬货”,农村人哪有什么好东西。只是老爷子被骗心疼罢了。
朴厚仍不放心,忐忑不安地叹了口气,说:要不下次来,咱们看看?
此话一出,朴忠心里倒是七上八下了,思忖片刻,回了句:到时再说吧。
俩儿子一走,屋里立刻凉了下来。
朴老汉望着书案,沉默良久才站起身走过去。从书案底下大木箱子里费了力气才把那幅字儿找出来,放在书案上缓缓展开,看了又看。
那是朴老汉的爹——朴忠、朴厚的爷爷朴诗书留下来的。那时,朴忠、朴厚还小,朴诗书病重弥留之际,跟他交待:家远啊,我教了大半辈书私垫,没啥东西,只有这一些字画和半箱子书。因父亲是这般状况,朴家远只擦着满脸的泪水可劲儿地点头,根本没把朴诗书留下的字画和那半箱子书当好东西。
朴诗书走后,朴家远闲了才翻起那些字画和书籍,其中的王祥卧冰求鲤图和“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深得他的喜爱。他时常拿出来仔细品玩,这是一幅清朝何绍基的书法对联,笔意纵逸超迈,骏发雄强。每一笔,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对于喜爱了一辈子书法的他,自然视如奇宝,珍爱有加。
年轻的朴家远时常临联惴度。时间一长,他的书法里多少也有些何绍基的味道。书法成了他生活中的营生,特别是在老伴去世后,俩儿子不在身边而他却一直能够独居生活的原因。
然而,朴家远临摹了多年才发现那幅对联竟然是假的,是别人仿何绍基的书体写的。
虽然是膺品,但字儿却是好字儿。
所以,朴老汉给俩儿子说这事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胆虚。才一天的功夫,他的角色就从受骗者转变为骗子,想来自己都捏一把汗。实在不应该,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俩儿子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用五个手指头数都够了,而且每趟回来腚上就跟扎蒺藜似的。当他看到俩儿子对自己收藏字画的反应时,便临时起意把这字儿冠上“传家宝”的名头,意义当然也就不在于字儿的本身了。
有了这幅字儿,我看这俩小子能不能回来看我!想着,朴老汉又裹了裹衣服。
仲春已过,太阳一落山,屋里便立刻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