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部
好不容易捱到周六,朴厚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给朴忠打电话:哥,咱回家一趟吧?
电话那头的朴忠故作镇静,笑吟吟地嘲讽道:我知道你小子惦记那幅字儿!
被朴忠猜中了心事,朴厚也只嘿嘿一笑:我担心骗子重出江湖,得多提醒着老爷子。
值不几个钱,但那是老爷子的爱好,不能让他心冷了。那收拾收拾就走吧。朴忠顺水推舟地回道。
朴厚道:我早就准备好了。
朴老汉没想到朴忠、朴厚这么快又回来了,而且还破天荒地拎着大包小包。他激动得手忙脚乱。
孩子们这次回来,居然对朴老汉的生活起居虚寒问暖起来。一会儿让老爷子吃这补品,喝那补酒;一会儿又让换上新买的衣服。朴老汉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从此,弟兄俩隔三差五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爹长爹短,忙前跑后。欢声笑语忽啦一下子挤满了这个原本寂寞冷清的小院,连“小狼”都很快从懒洋洋的状态中活跃起来,追着两个孩子撒欢。朴老汉很快由孤独寂寥的苦熬日子开始享受着被前呼后拥、关怀备至的幸福,脸上渐显红光,也慢慢开了褶。每天听着柳琴,哼着小曲。连走路,腰都挺直起来了。
朴老汉每天都盼着周末,盼两个儿子来看望他。对“小狼”也没有以前上心了。
朴老汉的幸福晚年让几个老伙计着实羡慕,他们见了朴老汉就说:老朴,你这俩孩子真孝顺,以前没住这儿俺们不知道,现在都看着了。俺儿子要是有这一半孝顺就烧高香了。
朴老汉坐着马扎靠着墙,瞟了瞟几个老伙计便眯上小眼,听着小曲,晃着脑袋,跷着二郎腿,光笑不说话。
很快,朴老汉成为了孝庄村快乐幸福的独居老人。
院子南墙根的杨树苗子正你追我赶地疯长。没几天,绿叶成荫,不时有一群雀儿落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朴老汉看着眼前这景,不禁从心里涌出一句诗,摇头晃脑地吟起来: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特意加重了后一句的语气,声音一落,“小狼”摇起尾巴,“汪汪”两声。朴老汉瞪它一眼,笑道:小东西,你高兴什么?
这天,妯娌俩在锅棚热火朝天地炒菜,朴忠、朴厚陪老爷子在院子里聊天。
朴厚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问:爹,那个骗子最近没再出现吧?
朴忠连忙拦住:爹正高兴呢,别提那事儿了。说完,心里自嘲起来:朴忠啊,就跟你多清高似的,你不也是为了那张字儿吗?
朴厚淡淡一笑:我就是提醒爹,那个小贼子再来,报警是必须的,不能再让他得逞了。咱不还得追回那张画嘛!
说到这里,朴老汉一股怒气又冲上脑门子:哼!那狗东西他还敢来?让我见着他,不砸断他的狗腿。
朴厚笑了半日,道:伪君子!哎,爹,不把那张字儿拿出来咱看看嘛!
朴老汉心里一惊:不管他们的孝顺是真是假,要是知道我欺骗他们,总归不好。那天他俩要看字儿,我搪塞过去了,今天还有什么理由呢?于是,朴老汉故作镇静,手伸进口袋里,一面摸索着掏烟一面琢磨:拿不出那张假字儿会不会漏馅?也行,我临了这么些年才发现,这俩小子肯定也看不出来。
想着,朴老汉慢慢点上烟,深深抽了口道:好,看看去!便站起身朝屋里走。
朴厚朝朴忠得意地笑笑,竖起了大拇指。朴忠亦喜不自禁。
朴老汉边走边心里叮嘱自己:这字儿是真的,不管啥时候都是真的。
朴忠、朴厚紧跟其后。
爷仨慢慢展开这幅绫子装裱的对联,宣纸有些发黄。朴老汉边看边啧啧称赞,仿佛当年他第一眼看到这幅字儿一样惊喜。朴忠、朴厚的眼里也都放着光,一个劲地叫好。
朴厚指着对联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哎,这幅对联里有我和俺哥,爹,还有你的名字啊,一个“忠”字,一个“厚”字,还有“家远”。爹,再加上您老的字儿,这幅对联就像是给咱们量身定做的一样!看得出,朴厚很激动,很兴奋。
朴老汉道:还有你们的爷爷的名字呢——朴诗书。
朴忠、朴厚齐声说:我还真不知道俺爷爷的名字呢。
朴老汉叹气道:从你们的爷爷就传这幅对联,我就从这对联上给你哥俩起的名字。所以就把它当传家宝了!
朴忠默默地点点头道:真是传家宝。又问:爹,这幅字是真迹吗?
朴老汉心里一沉,虽然怕问到这个问题,可还要瞒下去。眼一瞪:那还有假!这些年我没拿出来露示,要不是被人骗了,我早晚死了才给你们,你看。说着指着落款:何绍基啊,清末大书法家、画家和诗人,这还了得!
见爹啧啧称赞。朴忠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他这才认真地去看这幅字儿,看着墨、装裱和风化程度,他觉得爹的话不假,手心沁出了些许汗,点点头说:真的,真的。爹,您得搁好了,这可是咱家唯一的宝贝了。
朴老汉不屑地瞅眼朴忠,坚定地指着对联说:那是,这个最后不还得传给你哥俩,你们还得继续传下去啊!
说话间,两个妯娌将酒、菜端上桌。朴老汉说:不说了,来来来,开饭吧。
后来一次吃饭,朴厚的媳妇侯美给朴老汉说:爹,您得把家看好喽,现在别说骗子,有人都跑家里来偷来抢呢!我瞅“小狼”看家怪好。下回来,我给它捎些狗粮,奖励奖励它。说着瞅眼朴厚,见他正朝自己默许地点头。
朴忠脸立马沉下来,道:人都管不好,还管起狗来了。有功夫多回来两趟,照顾照顾爹。
侯美己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朝朴忠笑起来,朴忠的脸“唰”地下红了,他很快明白了侯美己的意思,并且看到她眼神里有一股子挑衅的味道。
侯美己不饶人,夹了筷子菜放到朴老汉碗里:爹,快吃菜。继尔又“哼”了声,晃着脑袋瞅着朴忠两口子。
朴忠媳妇钟丽姿刚要开口,朴忠一把拦住:吃饭!
朴老汉也不看他们,若无其事的吃饭夹菜,心里却轻轻发出一个字儿:哼!
果然,朴厚两口子说干就干。第二个周末,人家没再搭乘朴忠的车,而是拎着大包小包,趾高气昂地坐上去孝庄的公共汽车。
朴老汉见朴厚两口子两手满满的,除了农村没有的时令新鲜果蔬,还有一大包不认识的,便问起来。侯美己笑道:爹,这是狗粮,专门给“小狼”买的。
朴老汉觉得这个新鲜,琢磨着:如今的狗也吃起狗粮来了?他好奇地扒拉了半天,才一脸不屑地说道:这不就是五谷杂粮掺的嘛!侯美己炫耀起来:爹,不一样,这些都是最好的五谷杂粮,里面还有肉干肉粒,都是进口的呢,好贵的来!这些东西比人吃的都好。
嘁,浪费,对它再好,也是个看家狗。朴老汉回了句。他觉得脸上有些烫,心里也不自在。
朴厚推她一把:怎么说话呢!
侯美己自知失言,吐着舌头缩到一边。又忙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笑着脸迎过去道:爹,俺给您买件半截袖,您快试试。
朴老汉看一眼,又有些受宠若惊,道:回来……回来再试吧。
朴厚催促道:爹,您试试,不合适咱再去换。
朴老汉这才拘谨地穿上。侯美己看了半日笑道:爹,您这一穿,直接年轻了十岁。来转转,俺再看看。
久违的幸福感涌上心头,朴老汉顿时哽咽了,眼眶里湿起来,木偶一样转着身给朴厚两口子看。就在这时,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朴忠两口子走进来。钟丽姿见状,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心里突然腾地窜起一股子无名的妒忌,三步并作两步直蹿过去,拉住朴老汉的手道:爹,这件不好看,看俺给您买的。说着,从手里的牛皮纸提袋里掏出件T恤衫,挂在朴老汉前胸打量起来。
很显然,这件T恤衫要比那件半截袖上档次得多,侯美己明知自己两口子当老师比不上做生意的朴忠两口子,脸便阴下来了,一阵冷嘲热疯:孝顺和有钱是两码事,谁不知道谁想的啥啊?是吧,哥。说着,撇了眼朴忠。
朴忠看看侯美己、朴厚和爹,刚要说话,朴老汉接过话来:你们的心我都懂,各人有各人的情况,能想着就不孬了。
这句话,显然把自己和侯美己划了等号,钟丽姿很不乐意,道:爹,俺给您买的,都是大商场名牌专柜的,可不是那些地摊货,跟打发要饭的似的。
侯美己眼一瞪,道:你说啥?谁打发要饭的!你有钱烧包了是吧?有钱还惦记那些字画干啥?
钟丽姿仰头哈哈大笑,拍起了巴掌:你这么孝顺,刚才谁还说“谁心里想的谁不知道”,装!
兄弟两个忙把两个媳妇拉开。
见妯娌俩吵吵起来,朴老汉气得脱下半截袖,顺手塞给了钟丽姿,发现给错了,愣怔一下要拿回,又觉得不合适,便扭头朝屋里走去。钟丽姿狠狠一甩手,把衣服撇到地上,脱口而出:什么破烂玩意儿!
这无疑像一个大巴掌,狠狠扇在侯美己的脸上,侯美己脸上顿觉火辣辣的,便朝朴厚洒起泼来:嫁个男人不中用,啥钱没有还不努力!你倒是说话呀!
朴厚也生起嫂子的气,见媳妇又如此闹,便吼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灯!转身跟爹朝屋里去了。
朴忠瞪着两人,恶狠狠地说:看你两个要闹成啥样?孝顺也没有这样比的!说着,也朝屋里走去,边走边喊:爹!爹!
朴老汉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抽烟。朴忠、朴厚坐一旁的马扎上,也不敢说话。两个媳妇像门神样一边一个站着。男人们不说话,她俩更不敢吱声。
屋里静了好一会子。
为了打破僵局,朴忠抬起头道:你俩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做饭!
钟丽姿、侯美己听言,低着头就要朝锅屋走。朴老汉开腔了:不用了,你们回吧。
朴忠、朴厚张口刚喊了声“爹”,朴老汉一摆手,低着的头扭向一边。
本来好好的家庭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朴忠、朴厚走后,朴老汉沉默了许久,听见外面“小狼”狂叫,起身出去,看到外面竟飘起了秋雨。
一时间,朴老汉感觉到了些许凉意,自言自语道:夏天这就走了。
回到屋里,朴老汉又从书案底下的箱子里翻出那张字儿,铺在书案上,端详了许久。他抚摸着这两行字儿,感到丝丝凄凉。
该不该把这幅字儿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因为这幅字儿,天伦之乐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便“哧溜”一声滑走了。如果在此时公布……,朴老汉不敢想下去。
这场急雨浇透了大地,屋里迅速凉下来,朴老汉找件褂子披上。这褂子还是老婆子给买的,如今物在人亡,衣服虽然厚实温暖,但朴老汉却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