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俩儿子是不再来了,可俩儿媳却是裹着初冬的北风依次造访。
朴忠与朴老汉那次不欢而散后,钟丽姿见他蔫头耷脑地,问了几句也不说话。便戳了他一指头:你到底放个屁啊!朴忠仍是一声不响。钟丽姿急了,去翻包,也没见那幅字儿。便问:送去了?
朴忠这才点点头。
送去了,还跟出雄的驴×样,干啥?
朴忠拿眼神反驳了钟丽姿刚才的话。爹知道是我偷的了。朴忠毫无兴趣地说。
那又怎样?他拿一幅假字儿骗俩儿子比着劲地孝顺他,就好了?钟丽姿冷笑一声。
朴忠摆摆手不再说话。
钟丽姿说:看你那个熊样。不去拉倒!哪天抽空儿,我专门去问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朴忠心里暗想:这样最好了。
钟丽姿还真去了。她一进门便嚷嚷:你说谁家有这样的老人,把真宝贝送人了,拿个假货当成“传家宝”骗这个骗那个,朴忠、朴厚是你养的不?还这么提防!要不是朴忠,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哎呀,我说爹呀,您老要是缺钱花,吱一声,俺们划拉三瓜两枣,还不够你花的?
朴老汉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他没想到儿子不来,儿媳妇却冲来说三道四。这事儿,他要说不知道字儿是假的,恐怕没人会相信。此时,朴老汉心里一阵阵的羞愧、懊恼。
那幅字若一直在朴老汉手里倒也无所谓,可是一经朴忠这手,就成麻烦事儿了。无论真假。
这些细节,不知怎么传到朴厚耳朵里。他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爹与朴忠就是合起伙来骗我朴厚的。
朴厚回到家,为了发泄怨气,就给媳妇竹筒倒豆子般全捅了出来。最后恨恨地道:没想到竟是假货!拿假货来哄人!
侯美己抢过话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说:是不是假货,你知道?到现在你还死心眼!
朴厚顿时如醍醐灌顶,满脸惊讶:是啊,兴许这是他们放出来的风,又是一计呢!
哼!侯美己给他一个白眼。
当然,退一步讲,若是真的呢?你朴忠还张扬出来吗?朴忠啊朴忠,真有你的。在这事上,没想到你表面风平浪静,肚子里却是坏水翻涌。这个老头也不知是吃了他什么迷魂药,竟然把这东西给了他朴忠!
字儿是真是假暂且不说,可给了朴忠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侯美己越想越亏,她怂恿朴厚去理论,她说:就是假的,你也得给我抢回来那一半,不能这样欺负人!
可朴厚还记得爹拿着条帚疙瘩追打他的情景。他死活也不愿去了。侯美己拧着他的耳朵骂了句:你瞎顶个男人的名,啥事也指望不上你!你就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吧!
钟丽姿一刻也等不急,说完没多会儿就坐车去孝庄了。
进了门,她见朴老汉在屋里忙活,站在那里也不说话,抱拳一个劲儿瞅着。
朴老汉该忙啥还忙啥。他知道,该来的早晚都会来。
许久,侯美己终于忍不住了,一阵冷嘲热疯:你到底怎么想的?60岁的人了,办事怎么还跟小孩似的。一会儿真的,一会儿假的,一会儿要烧,一会儿又没了,这会子又给了朴忠,给了就给了呗,还让我们知道了。还当成“传家宝”耍我们,真是好笑啊。既使这样也无所谓,可是俩儿子虽然有先后,却不能有高低!你老这样做,让我们怎么养你老啊!
朴老汉争辩:那字确实是假的,我就是想让你们多来看看我。可是……。他还要想再多解释,可是觉得怎么解释都苍白无力,甚至越描越黑,也就懒得说了,任由侯美己在一旁唠叨。
侯美己回到家,一屁股坐到那里,连连摆手:那是你爹耍的把戏,骗咱们回家看他的。真是的!
果然是假的?朴厚郁闷地思来想去,又问:你说那幅画呢?
侯美己白了他一眼说:哪还有画啊!你爹还有好东西?
朴厚默默地点点头,自言自语:怪不得,爹被骗后,一点也看不出心疼的样子。
就你是个傻种!这戏早就开始演了,人家都在演,就咱还蒙在鼓里!侯美己“嘁”了声。
朴厚一时陷入无限的失望和惆怅中。
一幅画被骗,一幅假字儿说成真的被儿子识破。在这之前,朴老汉的生活还是挺安宁的。可是发生后就不一样了。突然的变故,给朴老汉心里塞进了许多东西,又把更多的东西从他身边硬生生地抽走了,生活也就改变了模样。这让朴老汉有时不能忍受。此时,书画也无趣了,只有“小狼”还一直陪伴着自己,从伴儿变成了一条狗,又从一条狗变成了伴儿。
门前的铁路是向粮油储备库里运输粮食的,两天一趟。火车轰隆而过,朴老汉朝那边瞅过去,火车远去了,空虚就像海绵的水一样,把朴老汉的心填得满满的,沉沉的。
很多时候,他很想老伴。
很多时候,他抱着“小狼”想朴忠、朴厚小时候的事儿。
入冬以来,俩儿子再也没有登过门,朴老汉的日子恢复到以往冷冷清清的状态,每天还是依旧简单的做饭、吃饭、写字儿、喂“小狼”、逗“小狼”。天一冷,几个老伙计也懒得出门,朴老汉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几天气温骤降,朴老汉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北风呼啸着从门缝、墙缝、窗户缝里往屋里灌,冲进屋里,在地面上打个旋,顺着朴老汉的裤腿、袖口、领口任性地往里钻,朴老汉打个寒颤,又裹紧了棉衣。
有时,朴老汉紧握着手机,愣愣地盯上半天。往年,这弟兄俩还隔三差五打个电话,问这问那。可今年一出这事儿,手机就像一个冰块,一天到晚冷冷地,死气沉沉。
慢慢地,朴老汉又习惯了一个人的孤单生活。
朴忠、朴厚终究没来电话,民警小张却打来了。他告诉朴老汉:案子已破,那幅被骗的《卧冰求鲤》图追回来了。并据犯罪嫌疑人供述,那是一幅清乾隆年间的真迹。让他第二天去派出所里领回。
朴老汉脑袋“嗡”地一声,呆愣在那里。他郁闷地耷拉着脑袋,犯起嘀咕:怎么是真的呢?你们真是上心!朴老汉吓了一身汗,如果当初知道是真迹,万不敢交给那个骗子。
可是,这当子突如其来的“好事”并没让朴老汉有一点点惊喜,反倒使他忐忑了一整夜。第二天,他惴惴不安地朝派出所赶去。
当朴老汉走到小张的办公室门口时,却看到朴忠、朴厚早早在那里等着了,弟兄俩见老爹来到,起身笑迎。
小张忙把朴老汉让进屋里坐下,解释道:昨天我通知了朴忠、朴厚。由他们保护着您把画领回去,这样我们才放心。这回可别大意喽!
朴老汉怯怯地看看朴忠、朴厚。继尔又无奈地摇摇头。
办公室里,朴老汉展开那幅画,看了半日。然后回过头来,对朴忠、朴厚说:既然来了,咱们就回家吧!
朴忠、朴厚相视而笑。
车上,三人一路无语。只有汽车的马达声轰轰作响。
回到家时,天上竟飘起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爷仨进了屋,就感觉一股子寒气卷着风刀冰剑袭身而来。朴老汉裹紧棉袄,走到书案前,他将箱子从书案底下拉出来,气喘吁吁地翻出那幅假字儿,与《卧冰求鲤图》一起抱在怀里,坐到了靠床沿的杌子上,默默地抽起了烟。朴忠、朴厚分别找了马扎坐在朴老汉对面。
屋里沉寂下来。
此时,朴厚不再追究父亲骗他们的事实。他怯怯地看着父亲,见父亲两眼鳏鳏,又瞅瞅他怀里的画,才笑吟吟地说:嘿嘿,没想到,这幅画真的。这才是真正的传家宝。
朴忠则沉默不语。
许久,朴老汉突然说:我也没想到。
这个回答让弟兄俩很意外。
朴厚质问道:爹,你一直认为这画是假的?
朴老汉抬头瞪朴厚一眼:你们俩东西光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你们多长时间没回来看我了?
朴厚虽然不服,可还是没敢反驳。
朴老汉盯着朴厚,觉得要把一些话说开了,便道:我是骗你们了!怎么啦?假的我就不报案啦?我报了案,又拿那幅假字儿骗你们,你们就不想想为什么?
说到那幅假字儿,朴厚故意给朴忠递了个别有意味的眼色。作为哥哥,这是几十年来,朴忠第一次在朴厚面前没了底气。
朴忠、朴厚摇摇头。
自从你们的娘走后,我一个孤单老头子日子过得艰难。走到哪里,谁不知道我朴家远的两个儿子都进城结婚买房子了。你们虽然给我挣足了面子,可是哪个知道我天天“开门一把锁,进屋一盏灯,出门一拐杖”的滋味儿?等到哪天“撒手一空房”,我就不用再这样吊着过日子了。我把那幅字儿拿出来,不是让你们看字儿的,是让你们看我的,可你们眼里除了钱就是钱。你俩也不看看我的日子里,除了写写画画,我还有啥?你们知道吗?
朴忠、朴厚想起爹杂乱的生活。
朴老汉将字、画轻轻展开,端详了许久,又慢慢卷上。朴忠、朴厚相互看了看,没说话。
朴老汉道:太冷了,烤烤火吧。说着打开打火机,竟把那两幅字画点燃了。
朴忠惊呆了,朴厚疼得忙要上前阻止。朴老汉一声喝:坐下!
火越烧越大,照着三人的脸,朴忠、朴厚脸越发红了,他们也分明看到爹的脸上挂了两行清泪。朴老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快燃烧尽时,他叹了口气,说:哪有什么传家宝,只不过是一幅字儿、一幅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