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上班,刘主编就递给我一个信封:陈亚,今天到峪山县采访下这个人。
我缓缓放下茶杯,接过信。捏了捏,很薄,料定不是重要新闻。嘟囔起来:这么远?刘主编,那里可是山连山啊!
今早,赵总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说二十年前采访过他,后来受人资助上学。二十年了,看看这人有什么变化。
哦。那边联系好了?
刘主编翻着今天的新报,也不看我,说:不用联系,到村里还找不到嘛!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看看周小璐,喊道:小璐,别玩了,收拾收拾,一会儿走。
好嘞。周小璐忙放下手机,爽快地答应着。
我掏出材料,翻到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十一、二岁男孩正襟危坐在用土坯墙搭建的教室里听课。黑乎乎的褂子仿佛从来没洗过,袖口短了一大截,粗糙的毛衣线头长短不齐地簇拥在袖口上,两只胳膊木棍一般摞在一起,手背上脏得似乎盖着一层黑垢。脏兮兮的瘦长脸黑里透红,小眼儿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很认真的样子。一缕阳光穿过屋顶的窟窿射进来,洒在他身上。
陈向阳,和我一个姓,有意思。我在想二十年后他的样子。山花峪村,我马上去墙上扒拉地图,跨岭东、峪山两个县,将近二百公里,大多还是丘陵,真不是个好活儿。突然间,我有些不情愿,感觉这次极不理想的采访没有意义。
这时,周小璐凑上来,她很好奇。这丫头今年刚大学毕业,进报社才半年,对什么都新鲜。
下了楼,看看天,有些阴沉。我问:这两天天气怎么样?
周小璐抬起头也瞅瞅:谁知道这鬼天气呢!
小璐,要是下大雪,被困到山里,你怕不怕?
周小璐调皮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正好拍山里的雪景呀!看雪工作两不误!
我一挥手:走!
一路上,周小璐很兴奋。可我脑子却设想着陈向阳是如何在受资助的情况下完成学业的,上到什么程度,现在干什么等问题。便问周小璐:你是怎么上的大学?
周小璐一脸疑惑:大学还能怎上,就那样上呗!
周小璐这孩子的确年轻,她光对大山深处有莫名的新鲜感,却不去想这次要采访的人物的经历。
小璐,你在车上先看看材料,这期采访你来写。
周小璐嘟着嘴,极不情愿,娇嗔起来:陈哥,我想玩嘛!
学着写写,这不是什么重要稿子!我极力鼓励她。
周小璐瞟了我一眼,沉默不语,手里翻弄着陈向阳的照片,半天才说:你看小眼睛这么有神,是个帅哥胚子,现在肯定帅呆了。
我微微一笑。
山花峪村地处峪山县西北的山花峪镇,很偏远。但是近十年来,县里大力发展水果种植业,经济发展迅猛,水果销往全国各地。几年时间,便迅速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同时山花峪也由乡改镇,又依托得天独厚的山水条件,发展旅游项目。他们县人均年收入超过万元。在全县经济发展中,很靠前。
此时,我脑海开始描绘陈向阳现在的样子。或许是一个老实本分、平平淡淡的农民;或者努力奋斗,考出大山,出息了,一辈子不再回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作为受资助的他,肯定感恩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们,在学习上不会落后,正通过他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家乡的经济发展呢!我能想象出他现在正过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想象到他开怀的笑容。
半天,我又想:这次采访的中心主题就这些吗?一下子感觉迷茫了。
进入峪山县境内的高速路段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天竟下起了雪。周小璐兴奋地欢呼雀跃,我却喜忧参半。慢慢走吧,心想。
下了高速,我们在县城一个简陋的饭馆吃了碗面。然后继续顺着既定的路线一直前行。
(二)
来到山花峪村。远远望去,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小山村的样子,村里修了水泥路,笔直整洁,大多人家盖起了整齐的瓦房,清一色的小门楼,门楼上琉璃瓦闪着光亮,甚至还有二层三层的小楼房。我想,新农村的景象到底体现出他们幸福的生活和美好的向往。
眼前的情景证实了我在路上的想法。
我们见到几位老人正坐在一家门楼下说笑看景。我下了车,上前问:大爷,请问陈向阳家住哪儿啊?
一位大爷疑惑地看着我:啥?陈向阳?
噢,他父亲叫陈大刚。
听到“陈大刚”三个字,几个老乡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了。
就是老陈家那个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书呆子?一个老人指点着给另外几个说。
对,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狼”!
听到这些,我心里一沉,他们嘴中的书呆子、“狼”是我要找的人吗?我心里顿时没了底。
顺着这条路直走,走到头,再向北拐,再走到头,没有门楼的那家就是的,一眼就能看到。
没有门楼?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门楼。对于这个结果,我想:为什么陈向阳家没有门楼?
带着疑惑上了车。我给周小璐说:这次采访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有你写的了。
周小璐问:陈哥,这话怎讲?
我说:到了再说吧!
路很短,眨眼就到。
车子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默默注视着这户人家。低矮的土坯围墙,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院子和院子里的老屋,墙面被风雨吹打的凸凹不平、斑驳陆离,一些破碎的瓦片散落在墙头,风雪吹得墙头上的几棵枯蒿瑟瑟发抖,破旧的木板大门半掩着,门东旁堆着个掏了洞的麦穰垛,一只草狗头窝在腹部,蜷缩在里面哆嗦着。
这些景象完全颠覆了我们刚进村时的印象,也彻底打碎了我对陈向阳几种可能的想象,连最没出息的那种都不如!我呆呆地望着,周小璐傻傻地看了半天,才问:陈哥,是不是这家?
我除了失望还有沉默,呆愣在那儿。想到那几位老人指引的位置,想到他们的表情,应该没错的。这个门口、院墙在山花峪村显得特别异样,像是富裕村里未脱贫的破落户,很简单地就可以想象出他们的生活状态。我想,那几位老人的诧异也就能理解了。
瞅了眼麦穰洞里的狗,它翻白眼看着我们,看样子它懒得理我。轻轻推开了门,我站在门口向里瞅了一圈。周小璐紧张地跟在后面。
洁白的雪铺满了院子,以至于我不舍得踏进去。周小璐在后面捅了我一把,说:走啊!
院子里有一片菜园,里面还有用树枝搭的藤架,藤架上挂着枯枝败叶,在风雪中抖着。院子靠东墙立着一个用两根木棒撑起的草棚锅屋,里里外外黑乎乎的。正屋的墙体没有做任何装饰,土坯墙上有大块的墙皮脱落,几只灰色的陶泥罐子挂在屋檐下。黑色的屋门紧闭着,窗户上封着层塑料布,呼呼地往屋里灌着风。
我裹了裹羽绒服,拿门挂子敲了敲门:有人吗?
雪下得有些大,耳际里只有扑簌簌的落雪声。
周小璐催我:再喊!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丫头片子,你急什么。周小璐皱着小鼻子:哼!
我朝院子里张望着:有人在家吗?喊完,我竖起耳朵。
“嗖嗖”的落雪声似乎更大了。
周小璐压低了声,说: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让我写什么?
不会啊,那会儿还坚信一定能找到他,这下雪天他能到哪里去呢?
想着,周小璐喊起来:陈哥,屋里有人!刚才我看到了。
真的?
我能骗你!这家怎么这样啊!你再喊,快快!
这时候,我也看到面里有人走动,又喊了两嗓子。
屋里一个六、七十岁模样的老人正透过玻璃窗向外看。我对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吱呀”,老人拉开屋门,黑瘦的脸上刻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两眼无神地望着我们。在他身下,探出一个小脑袋,晶莹的目光向我们投过来。周小璐朝孩子做了个鬼脸。
这是陈向阳家吗?
老人走出屋,站在雪地里抖抖披在身上的袄,一脸冷漠的表情,问:啥事?
我很惊喜,确定他一定是陈向阳的父亲——陈大刚。仿佛在冰天雪地里一下子抓住了希望。
我们是日报社的,二十年前报道过陈向阳,后来他受资助上了学,今天想再采访采访他。
我们边说边走过去。
陈大刚刚才还拿着旱烟锅在烟袋里摸索着,听到我的话,突然停止了,双眉和嘴角顿时垂了下来,脸上一下子堆满了悲伤,说:资助?都是你们害了他啊!
我欣喜的表情倏地停住了。周小璐拽拽我衣襟,悄悄地问:挂了?
我拿胳膊肘捣捣她:别瞎说!又问陈大刚:大爷,这是怎么说?说着,我们已走到屋门口。
陈大刚盯着我,烟锅在烟袋里磕了磕,掏出来,赌气似地别进腰里,转过身就往屋里去,边走边说:进来吧!
外面的雪把屋子中间映得很亮,但四周依然黑乎乎一片。屋里充满了一股呛人的烟油子味道。刚才那个男孩,八、九岁的样子,此时他已坐到火炉旁,正朝炉子里塞麦穰,炉火照亮了他黑红的小脸。一身脏兮破旧的棉袄,像极了照片中的陈向阳,我猜想他一定是陈向阳的儿子。二十年了,两代人的差别竟然没有多少变化!
周小璐搓着手哈着气跑到炉旁坐下,跟小孩交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嗯?周小璐问。
小男孩没有看周小璐,游离的眼神最后落在了陈大刚身上。他在等待陈大刚说话。
我刚要问陈大刚,他拿嘴呶呶小男孩:陈小阳,陈向阳的儿子,我的孙子。
此时,我并不意外陈大刚对自己儿子的称呼。
陈大刚指指炉子旁的马扎说:坐吧。我们四人围座在火炉旁,身子慢慢热乎起来。
我问:陈向阳去哪里了?
走了!陈大刚干净利索的话语里充满了怨气,说着他往炉子里填了把麦穰。
走了?干什么去了?我示意周小璐做好记录。
陈大刚无奈地摇摇头,又有些怨恨:我算没养这个孩子!
周小璐皱着眉头看看我,又瞅瞅身边的男孩。
大爷,这二十年来,您和陈向阳的生活一直这样?还是……?
陈大刚环顾一圈屋里,叹了口气说:你们不都看到了吗?村里都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了,哪家还这样啊?差得不是一截两截啊!我每次出门,头都得夹裤裆里走!
我看看了屋里的摆设,用“家徒四壁”形容真不为过。一阵寒风从门上、窗户上的缝隙钻进屋里,我打了个寒颤,裹紧了羽绒服。
周小璐问:对了,大爷,当年资助陈向阳到什么阶段?
哼!你们都白养活他了。光埋着头念书,家里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他,上个大学管个屁用!
上完大学了?我惊讶地望着陈大刚。
当时全村就他一个大学生!陈大刚悻悻地说:安稳地从村里教书吧,看家望门的,可这东西非得拐带着老婆孩子朝比咱还穷的地方钻,谁跟他不是过好日子的?人家跟他闹了多少回,结果怎么着?他头歪得跟蒜瓣儿似的,就是不动窝,再说他,他就跟人急眼红脸,人家骂他无情,他也一个屁不放。我活这么大,哪见过这样的孬种!真不知那些年他肚子里喝的啥墨水!陈大刚语气里流露的气愤与无奈。
我这才注意到,家里还少了一个人,忙问:小阳的妈妈呢?
他整天守着穷山恶水不回来,人家还待在这个家干啥啊!
周小璐咬咬笔头,似有所思,问:大爷,陈向阳到底去哪儿了?现在什么情况?
陈大刚看了看陈小阳,搓了把脸,可脸上的愁苦依然没有展开。陈大刚长长地舒了口气,手一扬,说:去敕水县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小璐抢过去问:去干什么呢?
教书!两个字沉重地从陈大刚嘴里挤出来。对于这个答案,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我顿时觉得自己很可能完不成这次采访任务。敕水县是我们市西北角的小县,地处偏远,自然条件恶劣,生活落后。在那里教学,我能想象到陈向阳的样子。只是——他为什么那样做?
敕水县离这里也得有一百多公里,而且山高路远,又逢大雪。我瞬间打消了去敕水县的念头。给周小璐说:详细做好记录吧。
周小璐低头写着:在记呢!说完,她抬起头问:大爷,陈向阳为什么去那里教书啊?
说到这里,陈大刚脸上甚至有些狰狞,说:我没法给你们说!你们问问俺们峪山联小的张校长吧!
看得出,陈大刚越说越激动,我从他的话语里感觉到他对陈向阳的怨气。周小璐却不管那一套,说:嗯。大爷,要不您带我们去找张校长?
陈大刚头顿时低得像犯了大错的人,说:你们到峪山联小就能找到他。我不去了!丢人呀!
周小璐看看我,没说话。
陈大刚叹了口气。他不想带我们去找张校长,却又怕慢待了我们,便说:陈向阳先是在峪山联小教了几年书,后来就不干了,再后来就走了。谁都没留住。我跟他说,你不管陈小阳啦?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周小璐忙问。
他拉着架势瞪着眼说,不还有他娘,还有你嘛!生怕我们拽着他似的。陈大刚说到这里,大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人啊!真是太没责任心了!周小璐嘟囔了句。听得出她很气愤。
嗯,这是支援贫困山区的教育。我跟周小璐说:从这点出发,能写出新闻点,体现他这方面的精神。
一直记录着呢。周小璐白了我一眼。
对,他说这是他的理想!理想就是抛妻弃子?哼!陈大刚愤愤地说。
出了陈大刚家了车,周小璐把笔记本往汽车的工作台上一扔,说:没想到陈向阳竟是这样的人,连孩子老人都不管了,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的人,还能指望他对别人好?还为人师表呢!
我思忖着看向远方,心,却如荒原的野草。
下午,我们找到峪山联小的张校长,告诉了我们此次的目的。
见到我们,张校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说:陈向阳最早在我们这边教学。有件事情,对他触动太大,才改变了他去支教的想法。当时,敕水县梨花乡那里就一个小学,周边村的孩子们上课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刘寨村的一个孩子,上学的路上,因为雪滑,摔山沟里了。当时教育局通报,他一整天没吃没喝,后来他上县教育局申请多次,教育局就怕他是一时头脑发热,因为那是个谁都不愿去的地方。后来,他真去了,谁都拉不回来。那是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没人愿去,所以很好调动。
为了验证陈大刚的说法,我问:当时就陈向阳自己去的?
张校长一脸严肃,说:哪有!他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儿。可是妇女孩子哪能吃得了山里的苦啊!不久就闹着要回家,软的硬的都来,可他就是铁定了心。后来他老婆回来把孩子一撂,说是出去打工,可好几年了,这个人就跟消失了似的,我看八成是走了。
周小璐在一旁“嘁”了声。我看看她,她瞅我一眼没说话。
那陈向阳呢?
张校长摇摇头,叹口气:唉,老的没人管,小的没人问。我听说,陈向阳每次回来都嚎啕大哭一通,以为他动摇了,可擦干了泪背上包袱,还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可怜了家里的这祖孙俩啊!你们看看还像个家吗?村里的人哪个不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啊!
他待在那里,就解决了孩子的上学问题了?
还别说,真让他拿下了。后来他跑过几次教育局,又逢教育系统的撤村并校,回来发动了那几个寨子建了寨子联小,孩子们就再也不用天天起早摸黑上学了。张校长说。
我对周小璐说:你看,采访的意义出来了吧!
张校长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说:希望你们通过报道,能让他回来,家里需要照顾,当然我也有私心,因为陈向阳教得好,这里的孩子们需要他。
当我明白了陈向阳离开家乡的目的和意义之后,望着张校长那期盼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
临走时,张校长握着我的手:我们这里的发展,其实离不开陈向阳的功劳,几个带头发家致富都是他的学生,没有他的教育,谁都打不开那个锈死的脑袋瓜。这一点,村里没人意识到。
我深深为陈向阳的精神所感动和鼓舞,下决心去看看这个人物。
离开峪山联小,我跟周小璐说:走,去敕水县。
周小璐说:啊?陈哥,真去啊?下这么大雪呀!
我张望着漫天大雪,若有所思:这条路再难,总会有人走的!
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我知道这条路艰难,但是我要走过去,走到陈向阳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有他的学校,有他深爱着的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更有他的梦想。
我们又去了陈大刚家,算是给他告别。本来还想告诉这祖孙俩,我们要去看陈向阳,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看着陈小阳晶莹的大眼睛,焦黄的面容,清瘦的身体,我突然觉得有些恨陈向阳,你这个无情的家伙!你不看看这一老一小可怜不?面对慈祥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我更不愿刺痛他们心底的伤痛。
我说:大爷,我们回去了。话语里有些深沉。
陈大刚沉默着,一直紧跟着我们。走到车前,陈大刚花白的胡须颤抖着,望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期盼,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这时候他想给我说什么,可我不敢问。我们上了车,他摆摆手,见我们坐定,陈大刚头也不回地拽着陈小阳就往回走。走了几步,这祖孙俩又转过身来,老的牵着小的的手,戳在那里,朝我们这边深深地凝望着。
面对着守望一样的姿态与眼神,我心里涌上一阵阵说不出的酸楚。
出了村,我们便拐到了奔向敕水县的公路。
(三)
车子在一百多公里的雪路上慢慢爬行了四个小时,晚上七点多才到达梨花乡贺家寨子。这时候肯定是找不到学校和校长了。我们临时决定找一户人家借宿一晚。
雪夜里,一个个灯火通明的雪屋显得很静谧。
有人吗?站在一户门前,这回我让周小璐敲门。
开门的是女主人,她看了看我们,问:你们是……?
周小璐说:大姐,我们是日报社的,今天采访,下大雪回不去了,想在您家里借宿一宿。
女主人脸上立刻有了笑意,热情地招呼我们:快快进来,外面冷。
我和周小璐从心底涌出温暖的笑。进了屋,立马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流扑面涌来。偌大的屋子中间烧着火炉,屋里虽然没多少家具家什,但摆放整洁有序,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在灯下专心地写字,男主人见我们来了,忙放下书,从床沿站起来,邀我们坐下。
还没有坐定,女主人就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心直口快的周小璐不顾淑女的优雅,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女主人抿嘴一笑:这时候了,也没的做了,家里还有些菜饭,你们将就下,我这就给热去。
周小璐嘻嘻一笑:谢谢大姐。
见到女孩,我想起了她的学习情况,便问:丫头上几年级了?
小女孩歪着小脑袋瞅着我,拿着铅笔的手伸出两个手指头,说:二年级。
周小璐说:才上二年级?
男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山里娃上学晚,她又是下半年生人。要不是她老师,俺还没打算让她上呢。白瞎钱!
我说:嗯,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每个孩子都应该有这个权利。咱们不能耽误了孩子,是不?
男主人忙点头称是:陈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劝了俺好几次呢!
一听到“陈老师”,我立马想到了陈向阳,心中一喜,忙问:是不是陈向阳老师?
小女孩忙转过头,说:是呀,是呀!
我顿时来了兴趣,忙说:我们这次采访的就是陈老师。忙叫周小璐抓紧准备。
周小璐拿出笔纸,边问边记。
小女孩子高兴起来,说:叔叔阿姨,你们一定要好好采访陈老师。
周小璐看了眼小女孩,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小名叫秋收,大名叫贺秋收。
女主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菜饭。边让着我们趁热吃边说:是啊,多亏了陈老师。现在娃娃都能教俺识字了。
我说:将来还要靠他们这一代改变贫穷的山村啊!没有陈老师,他们怎么能成长起来呢!
是的,你们到底是读书人,想法都一样。每次陈老师说,我都能从他眼神里看到一股劲儿。女主人笑笑说。
秋收疑惑地听着我说的话,男主人憨憨地笑着,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头。
我问:咱们这边的小学是不是叫寨子联小?
男主人点点头:是的,在崔家寨子村。离俺们这就几里路。
周小璐记完,说:陈哥,既然知道陈向阳在哪教学了,今晚需不需要找他啊?
我看看表,思忖半晌说:行。
秋收歪着小脑袋,说:陈老师今天没来,是李校长给俺上的课。
女主人接过来说:不知又去哪家劝学去了。想想陈老师也真是,自己的孩子放在家里不管不问,却跑到俺这深山沟里劝这个劝那个上学。俺们山里穷,有些家里的孩子还是上不起学。特别是女娃,家里都不愿让她们上,还有很多娃娃的爹娘都在外面打工,根本管不着娃娃们。陈老师啊,不仅当了这些娃娃们的老师,还当了他们的爹娘哩。说着,女主人眼里泛起了泪花。
嗯。我默默地应道。
周小璐呵呵一笑,说:看来,这陈老师还不错啊!
女主人说:那当然啦!
秋收满脸骄傲,说:陈老师是最好的老师,俺爹俺娘都不让俺上学,是陈老师让俺上学的。哼!
男主人说:陈老师不仅让俺们山里娃上了学,还常给我们讲知识对于山村脱贫致富的重要性,这不,我都拿起书本来了。说着,拿起身边的书晃了晃。又说:不仅如此,陈老师还给俺们带来了新的思想,整个山村从他来了后,活泛了。
我眼前一亮,问:怎么活泛?
以前,天一上黑影儿,村里就没了动静,巷子里走个猫都能听着脚花声。现在不一样了,陈老师不仅教孩子们学习,还经常带着俺们村的男女老少在苹果坪上唱歌跳舞,弄一些文艺活动,可好了。这在以前,哪有的事啊!陈老师那样子,简直就像城里来的教唱哥跳舞的老师。女主人抢过话来滔滔不绝。
男主人又说:这事惹得村里一些老人看不惯。说是男人和娃娃们跟着又唱又跳也就罢了,连女人们也跟着疯起来了,真是变了世道了。说完,男主人嘿嘿地笑了半天。
没想到,一个陈老师让我们山村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女主人又补了一句。
男主人又说:就像投进平静湖水里的一颗石子儿,荡起的涟漪让老百姓高兴着呢!
嗯。我点点头应着,读书就不一样吧,说话都有文采了。男主人挠挠头一笑。我瞅了眼周小璐。
周小璐说:不用看,我正记着呢。
我嘿嘿一笑。问:咱村里,像这种没上学,陈老师劝学的情况多不多?
女主人说:多呀。光我们梨花乡的几个寨子就有很多呢,陈老师都是一个一个地劝。
男主人说:是啊,真不敢想,如果没有陈老师来,我们这里不知怎么样!
女主人说:还能怎样啊?娃娃们上学还得跑十几里山路,两头不见太阳。刘寨子那孩子的事还难保不发生。
男主人说:嗯,关键是咱们有了自己的学校了。
夜里,周小璐整理白天的采访内容。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大雪。面前出现了陈向阳领着那个小女孩在风雪中向寨子联小走去的情景,两个人在雪地里像慢慢移动的黑点。我能够想象到他们走得多艰难,我想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去。
周小璐放下笔,伸伸腰,说:陈哥,今天的采访真有意思,一整天,竟没有见到陈向阳。不过倒是搜集了很多材料。
我说:明天就能见到了吧。
周小璐说:不知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帅。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梨花乡寨子联小。没有院子,偌大的坪地算是操场,操场东北角有两间土屋,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是梨花乡崔家寨子村委腾出来的地儿。
望着简陋的校舍,我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三个字:拓荒者。
在联小办公室,我们见到了李校长,说明了来意。
寒暄一阵,李校长很遗憾地指指一张破旧松垮的木桌,说:是的,陈老师昨天就去了十里寨子村,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我瞅了眼那张简陋的办公桌,上面摞着一沓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作业本。奇怪地问:他不回来,住哪啊?
李校长说:很简单,我们这片寨子,每家都欢迎陈老师,家访或者劝学回不来,在哪里都能住的下。
“哦。”
李校长说:其实现在,不只是我们,这整片寨子的娃娃和家长们并不希望你们来采访?
为什么?我很诧异。
我们都怕因为你们的报道,上面会把他调回他的老家。
这又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们不想为他树典型,只是想让陈老师能继续带这里的孩子们。孩子们离不开他,陈老师成了这些留守儿童的精神依靠了。
我点点头,明白了。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他为了这里的留守儿童,把他的儿子和老爹都丢在家里。他们祖孙俩成了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了。
听到这里,李校长默默地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你们知道吗?说着,李校长拿忧郁的眼神望着我。
我忙问:什么?
李校长说:陈老师给俺说过,他打小是受人资助才上得起学的,大学毕业后,他先在自己乡里的峪山联小教过学,就是因为我们这边刘寨子的一个小女孩出事触动了他,才使他来这边支教的。
我又问:就为这个?
李校长说:听陈老师说过,他的家乡发展要比这边好。他到这里,家乡的孩子依然有人教,但是他若不来,这里的孩子便没学上。因为……因为我们这边穷得没有人愿意来。
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看看周小璐,说:这是何等的思想境界啊!
站起身,我走到陈向阳的书桌前,整理着那些有点乱的作业本。
书桌的一角,有一个牛皮纸的笔记本,纸角卷着。我翻开封面,看到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我慢慢读了起来: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把今天奉献给明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却在瞬间明白了陈向阳从山花峪村走到联寨小学的全部理由。
我看看周小璐,她边记录边擦着眼泪,半天才说:我们今天能见到陈老师吗?
李校长说:那可不一定。他为了劝学,有时要去好几天呢。
周小璐说:有没有他现在的照片呢?
李校长转过身,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了半天,才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不是现在的,一年前照的。
照片上,一个脸庞削瘦的男子,蓬松的头发,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土灰色西服,很明显那土灰色是洗得掉了色,而他的面容里有些瘦弱疲倦,眼神里充满了心事,他站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门口,前面站着几个衣着朴素的孩子,尽管这些,他脸上依然绽放着阳光、青春和自信。
周小璐探过头来,看了半天:这就是那张照片上的陈老师吗?
李校长问:还有哪张照片?
我拿出那张当年陈向阳的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中间留了一段距离。看了一会儿,我说:小璐,你看,从第一张二十年前的陈向阳,到这张二十年后的陈向阳,中间的距离,你看到了没有?
周小璐点点头。
我说:我们要发现挖掘这中间的陈向阳,这就是我们这次采访的重点。
周小璐似懂非懂。
(四)
峪山的原野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天地一片混沌。汽车像一只蠕动的甲壳虫在长长的弯曲的山间公路上慢慢行驶。天渐渐黑下来,整个原野苍茫起来。一种莫名的孤独突然袭上心头。
我问周小璐:你能想象出陈向阳是孤独的吗?
周小璐盯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有点儿。
看着前方被大雪封着的山路,我问:一个人为了理想,在孤独里能坚持多久?
周小璐这才放下手机,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说:理想的最初是需要热情的,热情过后,依旧有信念和责任的话,就能无限坚持。
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说:就像在这苍茫的原野上行走,信仰就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力量。比如陈向阳。
雪还一直下,直到我们离开寨子联小时,也没有见到陈向阳。车驶出很远,我回头望去,天地间依旧白茫茫一片,仿佛看到弓着腰顶着风雪领着孩子们上学的陈向阳,仿佛看到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的寨子联小,那个孤独的学校像矗立在雪域边陲的岗哨,而陈向阳一直在简陋的教室里执着地坚守着……
于南府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