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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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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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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涩的青春

酸涩的青春

春雨总是淅淅沥沥地下没个完,一两条小小的乌篷船先后在澄碧的河面上,慢慢地游过一座石拱桥底下。一条靠着河的幽深的巷子里,小雨霏霏,墙头上一株青青的狗尾巴草,孤单地在雨中舒展着。

条纹病号服早就穿腻歪了,病还没好,钱却要告罄了,终于到了出院的这一天。她再也不想回到那白色围墙里去,如果熬不过去就离开这个世界吧,反正也没有人在乎。精彩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那个地方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钱,她决定用剩下的钱四处走走,不枉来着世上走一遭。她终于还是回到家乡,哪里来哪里去,要结束就在这条小河里结束吧。

巷子里那栋低矮的瓦房就是她的家——盛满童年回忆的家。半夜,她在朋友圈里发了“再见朋友们。有什么想问我的赶紧问。”没有人点赞,也没有人留言。

就这样告别吧。天色大亮,她又彻夜未眠,那些医院开来的药,她下定决心赴死的那天就她选择停药了。她打开安眠药的盖子,倒出一片片白色药片,准备好了,彻底结束吧。

巷子里的青石板上传来拖动行李箱的声音,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一脸颓丧,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这破瓦房而来。门口传来很大声的开门声,不速之客——她的父亲突然回来了。

苏紫很多年没见过父亲,见面的过程没有亲切只有疏远。

“你怎么在这里?”父亲惊讶地问。

“我回来休息一下。”苏紫心想,可不是要休息,我要永远长眠于此。

“工作怎么样?”

“我辞职了。”

父亲摇摇头,女儿的事情他从来不管,这会子要去插手她的事情他没那精神。何况他回来可不是为了管她的事情。

“我三天后走。”父亲说完,后面的话忍着没说,明天再说吧,说出来有点残忍,这里是女儿长大的地方。他拖着行李箱子去了自己的房间。

要死也不差这两天,父亲呆不久。苏紫不想死在父亲面前。

回到房间把药瓶盖子拧回去。那张“遗嘱”她又压回抽屉的底部。

多少年没有和父亲待在一个屋檐下,她觉得别扭,懒得赶人,房子实际的房主是父亲,要赶人也是父亲赶走她。她为了躲避父亲,茫然无目的地在古镇的九弄十三街游荡。

她冷笑,自己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嘴巴上说疼爱她的奶奶没有把房子留给孙女而是留给了儿子。这个世界对她真是冷漠啊。她真是缺爱啊,谁,谁可以爱爱我啊,我缺得快要窒息了。午睡,她抱着自己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哭得簌簌发抖。

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她索性起床出去走走。她独自撑着一把紫色油纸伞,身上穿着开满淡紫色小花的旗袍,低着头慢慢地走上石拱桥,下坡往巷子深处走去。

站在石桥上,她往水里瞧了瞧,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一个身材窈窕的江南女子撑着油纸伞靠着石栏杆而立,水里看不清人的脸盘,窈窕的身子随着水波荡漾,再丑的人也会有美丽的瞬间吧,她蹙眉叹口气,或许她该和那影子一起到那水里去,碧绿的河水会温柔地对待她。

她怔怔地站了不知道多久,很快又陷入混乱的回忆里。

昏暗低矮的屋子里,日光灯的白显得刺眼。一个头发半百的男子打开床头柜,里面是药瓶,许多药物,都是些外国名字,说明书写着全是抗抑郁的药物。安眠药他是认得的,近年来生意不好做,他常常失眠,要靠药物入睡,这熟悉的药居然整整两瓶。

藏在抽屉底部的遗嘱,刺痛了他的眼睛。她所剩无几的财产全部给了父母。他不由得老泪纵横,他欠这孩子太多了。她却把自己仅有的都给了父母。

他知道这孩子太苦了。苏紫十岁之前,他和她母亲忙着做生意,把她扔给了奶奶。十岁那年,他赚了很多钱,有了外遇,外室有了孩子,他和阿紫母亲离婚。他们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一个在温州一个在重庆。阿紫奶奶死了以后,她自己照顾自己,他每年只给她一些生活费。

阿紫很争气,一直是学校前三名,初中上了免费的私立学校,高中上了一中。高二的时候,他生意失败,再也没有钱给她。面临辍学的她自己去了一所私立高中,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学杂费住宿费伙食费全免,另外老板还给了两万块现金。

私立高中的老板在当地吝啬得出名,谈判定然异常艰难。听人说,老板的儿子经过这一战,对阿紫竖起了大拇指,夸她是人才。和精明的生意人谈判是多么心累,他这个生意人如何不知。

阿紫并不是一个活泼外向的人,在他面前话很少,他一直以为她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不是被逼到绝境,她如何有这个胆量,单枪匹马自己一个人旷课半天,找到私立学校老板唇枪舌战一上午。

想到这些,他有点心酸也有点心疼,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次他回来见女儿,看到女儿脸色苍白,憔悴得好像一片随时飘走的枯叶。想起女儿工作第一个月就寄给自己6000元钱,是孝女啊,领到工资的时候不是给自己买衣服,而是寄给父母。她大概很想父母夸奖她一句。从小到大,她好或是坏,没有人关心。

“爸爸,我发工资了。我给你和妈妈各汇了6000。”女儿兴奋的声音犹在耳边。是时候把女儿给自己的6000元钱还回去,以自己的方式。他欠了一屁股债,这点钱杯水车薪,这次回来他想把这老房子卖了抵债。

他听人说,抑郁症很容易轻生。女儿眼里生无可恋的情绪,他和她血脉相连如何看不出来。

他打开安眠药的盖子,把一片片白色的药片倒入掌心。

晚饭的时候,苏想咬牙决定把卖房子的事情告诉女儿,一个星期后人家就要来收房子。

桌上是熟食和两份快餐,她不动手就吃不到一口热乎的家里的饭菜,自从奶奶去世,她早就习惯了。她味同嚼蜡,慢慢吃着油腻腻的廉价快餐。

“我已经把房子卖了,一个星期后,就有人来收房子。你回上海去吧。”父亲边吃边说。花白的头发在灯下反光刺痛她的眼睛,父亲老了。

“这里有我和奶奶的回忆,可不可以不卖?”苏紫口吻里藏着哀求,她知道父亲根本不爱她,她怎么说也不会有用。奶奶虽然常常埋怨她是个讨债鬼,但是或许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在乎的人吧,毕竟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对不起。”父亲把头埋下去,看不见他的表情,藏起自己的悲伤和无奈。这里也是他长大的地方,卖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苏紫没想到他会道歉。他欠下的父爱,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她的眼泪如雨瀑下。

她站起身,回到房间,把自己埋入被子。没有人爱,也没有人需要她爱。唯一栖身的破瓦房也要被拿走了。

父亲在温州有一所大房子,他为什么不卖那套房子?因为那里面住着他在乎的人吧。

结束吧,明天一切都会结束。她打开抽屉,打开安眠药药瓶,一片两片无意识地数着,100片,应该够了。等爸爸,走了。她也悄悄地走吧,只要吞下这些。

床头柜上一张纸上已经写好了遗嘱。下面压着银行卡,那是她最后的钱,就用作丧葬费吧,多余的钱不多,一半给父亲一半给母亲,他们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不肯尽父母的责任,她不怨恨他们吗?当然怨恨!但是亲人只有他们啊,朋友们过得都非常好,Z大的人一个个都是社会精英,她只需要和他们说再见就可以了。

苏父已经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待在房间里看看手表。前天她看到女儿的遗嘱后,他知道自己和女儿说什么也没用。

女儿只是病了,她需要的是医生。

他托朋友帮忙,从北京请知名心理医生来治疗女儿。6000元只有两小时,真贵啊!人家本不愿意来,他低声下气地求了半天,后来听说她女儿和他是Z大校友,出于同情才勉强答应。能让孩子不要做傻事,低声下气也是值得的吧。

可怜的孩子,他为她做的很少的一件事,用的还是她自己的钱。他交代朋友找长得帅气的医生,他知道女儿喜欢好看的人。好看的人说话或许女儿能听进去。

那个人也快来了,他想,我要出去躲一躲,这里留给他们单独相处,那么贵的费用,总该是有些用的。

她四处游荡,走入巷子,她眼皮一跳,举着一把黑伞的黑衣男人猛地映入眼帘。身姿挺拔稳重。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男人有些书卷气,甚至年龄也很难分辨,三十?四十?男人也默默回望她,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这是她习惯了人们从她身后走到她正面的变色脸。她的好身材常常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因为她的脸。

她想像,此刻的她就像一朵微雨下寂寞的紫色丁香花,腰身细得不足一握,尖尖的下巴苍白得有些透明,黑黑的眸子里藏着些许的恍惚——就像她常常在镜子里看到的那样。据说丑人在镜子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优点。

一步两步,他们擦肩而过。她的心突然颤动得好像狂风中的树叶,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脊背,刺痛了她的肌肤,她赶紧扶墙免得倒下去。孽债啊,她躲到这里来,依然躲不过吗?不,他不是他!

她飞快地逃回了自己的小窝。

小河边立着的是一排排粉墙,某个撑开竹木窗子的就是她的屋子。半昏暗的光线里,她纤细半透明的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桌上,听着下面缓缓流过的河水声,对着窗户,她兀自痴想。正皱着眉,门“笃笃笃”响了,声音不大。

她恍恍惚惚地打开门,一看,脸微热了,心里暗道“怎么会是你?”不由得微喜展露在嘴角,到底是自己心动过的人啊。

“请问这是苏想的家吗?”男人手里拿着黑色雨伞,雨水顺着伞缘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地上一会就一片水渍。看来他找了好久,这巷子深,每家每户都是一样的木板门。

她面对面地把他看得更清楚了,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眸子里闪着点点光芒,是什么呢,是聪慧,是调皮,是友善,却眼窝又很深,好像要把人的魂吸了进入。

她不敢看了,故意偏了头,转而低头盯着男人的雨伞,看那雨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她背上有点冒虚汗,心里却猛地一沉,好像一颗大石头慢慢沉入越来越黑暗的海底。

“是啊,请问你是?”他说的苏想就是她的父亲。她以为是买房子的人来看房子。

“哦,我是他的朋友,你是苏紫吧,苏想和我提起过你。”男人声音如春风拂柳,让人倍感亲切。

他打量她全身,男人眼里有了惊叹,在这样的小镇上竟然有这气质如画的女子,也许她就该生在这里,和这江南春色溶为一体吧,只要不堪那张脸,太丑——扁平的脸盘、眼睛小小的、皮肤上麻雀斑点像一个人在红糖馒头上撒上一把黑芝麻。男人眼里有了一丝惋惜,他眉头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请进吧。我爸,也该回来了。”其实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巧会出去,她也不关心。她被他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让开身子,请他进来。

天天下雨,屋子有点黑,有点潮湿。她拉开了灯,屋子里家具虽然简陋,却整洁干净。墙上显眼处是一副梅花图,很多人夸它有灵气。男人盯着画,说了声“画得不错”,他大概猜到这幅画出自眼前这个女人之手。她心里小小地受用,某种纤细的情绪如小小的浪花悄悄地漾开去,虚汗又上来了。最近,只要情绪波动,就会出虚汗。

她为他泡茶,茶叶是家里珍藏的杭州龙井,茶具是父亲收藏的仿制古董——一套雅致的景德镇陶瓷,虽是仿制品,但成色极好。雪白的瓷杯里,淡绿的茶水,一根根绿针在水里悬浮着,淡淡的茶香慢慢溢满整个屋子。

男人抿一口茶水。“好茶,是杭州龙井吧。苏紫真是个雅人,家里的茶和杯子都是这样清雅。”

她淡淡一笑,他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面呢。她想起自己一个人彪悍地闯入校长室,和老板谈判的情形,她当时只有十四岁,面对副校长、教导主任、老板儿子四个比老师还威严的男人,她就是个女汉子,舌战群雄,为自己争取了能继续求学的最大利益。她在上高三的时候,高考前夕,大胆高调向一名学渣男生的表白,事迹都成了校园里的奇闻。

表白的结果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笑料。

“你这么丑,谁会喜欢你。”一句话伤透了她的心。

遭拒后,她在失恋中勉强考完高考,虽然还是录取了理想的大学,却与自己喜欢的法律系错失交臂。

他们开始聊天,一边等李想回来。曹子轩当然知道,李想是不会回来的。两个小时6000,他当然不会浪费。

他们聊起唐诗、围棋、绘画、音乐甚至茶道。男人博学得很。她自小无父母照管,什么才艺也没学过,但是她考上名牌大学Z大以后,努力地去弥补一些别人从小就学习的内容,很多东西从略懂到精通的。尽管专业是畜牧业,她照样年年拿奖学金,还选修了法律第二学位,毕业前夕,通过了司法考试。在大上海,进入世界五百强的企业,和一群清北的精英男竞争,这样的她侃侃而谈,自有她的光华。他们又是校友,说起学校的趣事,都莞尔一笑。

男人说话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笑起来,露出编贝般的整齐好看的白牙,这一笑就让她的心就有些乱了,这个乱让她害怕起来,心头又猛烈地颤动起来,如同马上要爆发的火山口。

“莫不是又要犯病了。”她赶紧低头,怕他看见她苍白得不像话的脸,每次要犯病的时候,她的脸就会毫无血色,白得像鬼,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那一低头,曹子轩只能看见她一段雪白的脖颈和一截子乌发,竟然让人不禁有一丝绮念。

她要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换成另外一张美丽的脸庞,应该是像林徽因一样开挂的人生吧。才华、努力一样不缺,终会是人生赢家。

那些闲聊只是开场白,重头戏来了,他聊起了人生。

“我读研的时候最佩服一个学妹,父母离异都不愿意管她,她靠着高三在工地搬砖赚的钱坐火车Z大。大学研究生都靠自己挣生活费。可以说,她一出生就抓了一首烂牌,人家硬是没有弃牌,坚持打下去,我相信她终会成人生赢家。”

这样的励志故事,她可以讲一百个,她自己就是这样走来啊。

“有人说,丑人不配有青春。你觉得呢?你会喜欢我这样的丑女吗?”苏紫有点猜到对方的身份,她不管,单刀直入地问。

这价格不菲的西装,看起来就是事业有成的男人,应该来自哪个大城市,这样的精英男哪里有时间跑到这并不繁华的古镇来找朋友。父亲生意越来越差,怎么会有这么温文尔雅高学历的朋友。

想听到答案,又害怕听到,她希望父亲晚些回来,又盼望他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心理咨询她做过很多次,励志的话听了太多,鸡汤喝得多了也是想吐的好吗。

“你很美,你不丑。我说的佩服的学妹就是你啊。我很佩服你。你的勇气、努力、才华是你身上的最美的光华,那些看不见的男人只是他们眼瞎。”

这话虽然让人听了舒服,到底有些打太极的意思。自己的情况,父亲大概和他说了。

“我只问你,你愿意喜欢我这样丑陋不堪的女孩吗?”苏紫又逼问一句,英俊儒雅的脸上细微的表情都落在她眼里,看得出来,他不愿意撒谎。

看着他露出温和真诚的绅士笑容,雪白整齐的牙齿,红红的薄而性感的嘴唇。

好想和他亲吻,好像很多年前就想了。这么奇怪的想法,她没有压抑。反正明天她就要死了,上帝也会原谅她的莽撞和霸道吧。

“我已经结婚了,没有资格回答这样的问题。”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苏紫突然站起身,向他扑过来,他的嘴巴被堵住了。

苏紫强吻了他!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心里咨询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下意识地想动手,推开她,不知怎么却犹豫了。

脑海里响起苏想的话:“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她想自杀。我看了她的住院记录,她自杀了几次,差点就成功了。这次我看她的状态很不好。”

她还是他Z大的校友,推开她,会怎样?会把她推到深渊里去吗?我是来救人的。可是做心理医生还需要献身吗?

冰凉的嘴唇,软软糯糯带着一点茶香一点甘甜。

一秒,两秒·····

两个人维持着奇怪的姿势。苏紫站着,捧着他的脑袋,好像是个幽灵要从他嘴里吸取什么,而他好像被定了身的雕像。

“闭眼。”她心里说。

他居然照做了!闭上了他深邃灿若星辰的眼眸。

苏想在镇上溜达了几圈,小时候的朋友要么在外地打工,要么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他开始往回走,他也想见见那个心理医生,当面和他聊聊女儿的情况,毕竟花了那么多钱。

门外传来脚步声,声音是那样响,如果父亲回来,他看见这样的情景会怎样?千万不要在这一刻回来。苏紫有点慌张,在别人面前出糗,她可以不在意,父亲面前不行。

苏想回来,肯定会误会这样的情景,心理医生和女病人搞在一起,若是传扬出去,自己恐怕营业执照都会被吊销吧。这个样子不能让人看到,虽然不是他主动的。他坚决用力地推开苏紫。

苏紫差点摔倒在地。她的心如玻璃碎了一地。

这些年,她不缺乏勇气,追一个失败一个。上一个,她是组长,他是新人。她全力帮他,他越来越好的业绩和他英俊的外表吸引了公司里许多女孩的眼睛。她被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打败了。

丑女果然没有青春!

可怜她只想好好谈一场恋爱,她缺爱就像被抛上河岸一条缺氧的鱼儿,拼尽了全力去追爱。却没有哪一个男人肯看一看她渴望的内心。

巷子里很多居民到搬到单元房里去了,青石板很少有脚步声。奇怪的是,门口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会又远去了,或许是路人。他想,幸好不是苏想。

两个人沉默,好像一直放着歌曲的录音机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

“对不起。”两个又异口同声地说。

“被我这样丑陋的女人强吻了,心里很不好受吧。”苏紫打破沉默,任性后总是要道歉的。

“我还没有过这样的艳遇。”他俏皮地笑道,“被才女盖了章,我以后说不定沾光就是才子了。”

丑女没有青春,这样的话题,苏紫不再提起,他用力的推拒说明了一切。他没有拂袖而去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他们开始聊天,只是苏紫再也不肯打开心扉。茶水续了一遍又一遍,碧绿的茶水变成了白水。她起身给男人换茶叶,却被男人按住了手,这是一只温暖如春的手。两只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她脸腾地燃烧起来。

一双黑黑的眸子盯着他看再也挪不开来,她猛地抓住了这双手,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轩,你说我不丑,对不对?”她喃喃自语。她好像在对他说话,眼睛却好像穿越了时光,在对另外一个“轩”说话。

只停留了一两秒,也许是一个世纪,男人轻轻拿开了自己的手,他看了看手机,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抑郁症重症患者,不可能用两个小时治好。

他站起身,“我也该走了,今天和你聊天很愉快,我有时间再来看你。”如果有时间,他想免费为她治疗,把她作为缺爱而抑郁的病例。只是,在北京,他有一本书还没写完,编辑在催他。他的学生的论文一塌糊涂等他去改,还有好些病人在等他。他还有时间来这里治疗吗?价钱再高,他也未必有时间,他心里叹了口气。

她觉得他的眼里好像有些复杂了,甚至在叹息,又似乎急于逃离这个地方。又或者这些都是她的错觉,他依然笑得很好看,白白的整齐如玉的牙齿依然照亮人的眼睛,他又说了许多鼓舞人心的话。他留了微信和电话等联系方式。

这是第一个主动留电话给她的帅哥呢。她自嘲地想,也许是为了下次的生意。

她心里还是想要挽留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对待她如此温柔的男人。

默默送他送到巷子口,雨已经停了。男人渐渐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她才慢慢地转身,怅然地踱回家去。

回到家,父亲依然没有回来。她随手拿过男人喝过茶的杯子想要去清洗,却忽然没了心思,转身走入那个朝着河面的屋子,坐在藤椅里把玩杯子。

杯子是景德镇的上好瓷器,正发出淡淡的均匀白色亮光,他小而薄的红唇白而齐的牙齿曾经触碰过这美丽的瓷器,他刚刚拿过这杯子的手,白皙修长好像天生就是拿来弹奏某种乐器的,哦,这男人说他钢琴弹得不错呢。

她放下杯子,幽幽地叹口气,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全唐诗》,刚才他们还谈论唐诗呢。随手翻了几页,一首韦庄的诗跃入眼睛里:

桃花春水绿,

 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辉,

 忆君君不知。

她心头突然微恸,一道炸雷劈开了她眼前的世界:她想起来了。轩,她的轩,她的初恋,她的初吻和初夜都献给了的人。她暗恋了他四年,在大学毕业前夕,他的女友为了留校,嫁给了她们的哲学教授。她偷偷狂喜,命运终于眷顾她了。

是的,他终于看见了注视他四年的她,他喝醉了,温暖的手紧紧地住了她的纤细的手掌。她想起来了!她为失恋的他写毕业论文,为他打饭,为他洗衣服······

最后呢,“你真丑,我看见你吃不下饭。”分手的理由如此充分如此熟悉。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她在宿舍的窗子前看风景,却看见他牵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在校园里散步。轩,你就这样弃我而去!她在宿舍里晕厥了。后来他们就说她得了花痴病,看见帅哥就想追。

她继而更加头晕。这个曹子轩为什么也有个“轩”字,为什么长得像她这些年来拼命要忘记的人?她问苍天,苍天无语。八年来,她一天天地生活在在一个如监牢一样的地方,关在回忆的牢笼里,虽然那个人一次也没联系过她。

父亲回来,她也不知道。直到他叫她吃饭。或许这是她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李想没见到心理医生,想想反正自己也不懂,以后也看不起这么贵的医生。就放下了。明天很早的火车,天一亮他就要走了。

下午,她的父亲本来早就到家,他们听到的那脚步声正是他。女儿喜欢帅哥,他就托朋友找了一个长得帅气的心里咨询师。

远远听见女儿欢快的笑声,她的父亲又躲到大街上,因这几天一次他也没听到女儿这样清脆的笑声。他欠女儿实在太多了。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女儿又犯病,他砸锅卖铁也要送她去医治。这样的想法也只有几秒,想到现在的老婆和儿子,他大概又要选择放弃她了。

吃完饭,她打了个盹,梦到又被送回到了那个地方,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衣的医生,她被用绳子死死地捆绑在床上,她知道是因为她的病情加重了。

病床前的墙壁上是她清醒时亲手写的条幅:

人生的悲惨痛苦是永恒的,消除痛苦或者遗忘痛苦就是幸福快乐。

——叔本华

消除痛苦,只要消除自己这痛苦的来源,明天就不再有痛苦。

晚上,她又做梦了。她拿着一把刀正在肢解一个人的身体,是个女人,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她切下她的四肢,切割身体成若干块。没有血,她有点畅快,因为她知道她肢解的是自己,奇怪,没有痛感,对了,死了,哪里还会有痛感。她嘲笑自己。那张脸,真丑,无论涂抹多少隔离霜粉底液盖不住难看的肤色和雀斑。眼睛好小真难看,睫毛为什么还这么短。她拿来了锤子砸了下去!头好痛。梦醒了。她想起来,今天忘记吃药了,不,是很久没吃药了。没事,明天以后都不用吃药了。她把抗抑郁药全扔进垃圾桶。都是钱啊,她为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可惜。以后都用不着了。

那一个个伤害过的“他们”,她本来已经用一把一把的药物将他们“淡忘”了,彻底忘记了。这一刻所有“他”的回忆好似山崩海立般将她吞没了。

天色大亮,苏紫懒懒地听着河水缓缓流淌的声音。

父亲已经走了,还为她买了早餐——油条包麻子粿。父亲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早餐。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父亲一大早为自己买早餐的情景,奶奶死了,那次他遗弃了她,把她一个人抛在这古镇上。

投河要趁早。这么一大早,小河边没有一个人。她没有吃早餐,倒了一大杯水,把一百片安眠药吞下。爬出窗户,“扑通”掉入水中。嘴巴里有点酸。大概昨天受了凉反酸,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曹子轩也起了个大早,北京确实有一堆事情等他去处理,老婆昨天打电话来催他回去,丈母娘病了,她要回去照顾她母亲,孩子需要他回去照料。拖着行李箱,他到底放心不下,昨天还有几句话没说,苏紫后来的状态也听不进去。

小雨真是恼人,一直下一直下,他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拖着行李箱,匆匆往小巷子走去。以后不能再为她治疗了,临行前再说几句吧,也算尽了心。

走上石拱桥,看见乌瓦粉墙,那紧闭的竹篾编织的窗户,窗台上长着几株小草在摇曳。他知道那是她家,她还在睡觉吗?正想着,窗户被打开了,一个苗条的身影坐在窗台上,他暗叫不好。果然“扑通”一声,她跳了下去,溅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

她是在投河自杀!苏紫自杀了!

曹子轩扔掉雨伞,眼镜都顾不得摘下,一个纵身跳入水中,不能眼看自己的病人死在眼前。他拼命朝她游去。

苏紫任凭自己沉入水底,不做挣扎。她吞服了一百片安眠药,就让她在这温柔的柔波里好好睡一觉。她想妈妈了,好想妈妈抱抱自己。这水好冷,妈妈,你能抱抱我吗?

好像有人往自己这里游过来了,没用的。苏紫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她挣扎,不愿意那人拖拽她的胳膊。可能她喝了太多的水,也可能安眠药起作用了。她放弃了挣扎,闭上了双眼。

再见,爸爸妈妈。再见,朋友们。再见了,轩。

如此柔软的嘴唇,一下一下地亲吻她,她又在做梦了吗?难道就算死,也不能摆脱你了吗?轩。

她睁开眼,微雨蒙蒙,她躺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小河潺潺地在她身边流淌。

曹子轩正在给她做人工呼吸,见她醒了,长长吐了口气。他的眼镜掉在水里,眼前有点模糊,地上的苏紫脸色苍白,退去了黑红,身材曲线毕露,上天给她一张丑脸,却给了她好身材,睡在那里,竟然有几分病态美。

“扯平了哦。”苏紫咧嘴笑了起来。曹子轩才想起来她强吻他的事情。这个生死关头,这女子竟然还在想这些。

“你做这些没用的。我吃了一百片安眠药。”苏紫抱歉地笑笑,虽然奇怪自己竟然没用昏迷,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数了数药片,100片错不了。死亡也许就在下一刻。

听到这句话,曹子轩气得想骂娘。你就这样想死啊,要死也等我走了啊。他抱起她,顾不上雨伞和行李箱,疯了似的冲上街道,拦截了一辆汽车去县医院。

苏紫闭上了眼睛。死在这么帅气的男人怀里,死得其所了。

“苏紫,你不要睡!不能睡!”耳朵边是他好听着急的声音。

终于有一个人在乎自己,虽然是只认识了一天的人,虽然是父亲花钱请来的。苏紫满足了,比起孤孤单单地死,有人抱着死真好。

这样死,真好啊!从来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

苏紫在医院咋一醒来。以为来到了阴间,阴间难道是医院的样子?有人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阴间原来是医院的样子啊。

“苏紫,我已经打了电话给你父亲。我北京确实有急事,要走了。”曹子轩的声音响起来,她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死成。安眠药一点用也没用吗?

“对了,苏紫,我昨天还有话对你说。大多数人是看脸,也有人不是。我师兄的老婆就很丑,他们夫妻却很恩爱。很多人不理解,一个Z大博士帅哥为何要娶一个半边脸都是胎记的女人。他和我说,脸蛋只是表象,她的善良聪慧深深吸引了他。他根本不在乎她的脸的美丑,他爱她坚如磐石。”

“丑女也有青春,只要等到对的人。”曹子轩俯下身体,在她苍白的手上轻轻一吻,“如果我没有结婚,我愿意尝试。”

“另外,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曹子轩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就匆匆而去。行李箱被人偷走,他还需要去派出所,北京一堆人在催他。

苏紫悲哀地想,“我还有什么,父亲不要我,母亲不要我,男朋友被人撬了,钱也花光了。不是一无所有。”安慰人的吧,心理医生最擅长的不就是安慰病人吗?

“苏紫,恭喜你,你要做妈妈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护士看见她迷惘的眼神,为曹子轩的话语做了注解。

苏紫睁大眼睛,她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但这并不重要,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可以好好爱的人,有人需要她爱,多么幸福!

“可是宝宝健康吗?我以前吃了抗抑郁的药,今天又吃了一百片安眠药。”她马上紧张起孩子的健康。母性是天性啊。

天哪,她为什么要吃那些药?她几乎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她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来换今天的半天,回到她吞下安眠药之前的那一刻。

“你吃下去的不是安眠药,是维生素C。所以你死不了。”护士微笑着说,“我们以为你吃的是安眠药,手忙脚乱为你催吐,吐出来的全是维生素。”

是父亲,家里除了自己,只有他会做这样的手脚。他救了自己两次,到底是血缘啊,无论有多么冷漠,她到底是他亲生女儿。

“你停药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今天幸好吃的不是安眠药,要不然,这孩子肯定要不得了。”护士一边给她检查一边说。

苏紫再一次感谢父亲,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

即使是丑女,也可以去爱,全身心地去爱,不会被拒绝,没有一个宝宝会拒绝妈妈的爱。她的青春如果没有爱情,还有宝宝。她要为宝宝去奋斗。

有人可以爱,有事业可以去奋斗。谁说丑女没有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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