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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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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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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婚

1990年腊月十八,苏北大地一片萧瑟,山洼村灰蒙蒙的天空偶尔飞舞着东北风刮起的干草棒、枯枝败叶和孩子扔掉的糖纸、塑料纸,二猴、李刚带几个小孩在国庆家门口一边仰着头笑着、跑着,一边追着,二猴抱起二郎腿喧喧嚷嚷转着圈挑衅地找人斗鸡,孩子们这么兴奋不是因为新年快到了,而是今晚可以闹新娘子。李刚的老爷国庆找了个河桥媳妇,今天是正日。国庆家庭条件在村里算中等,一年前三间大瓦房就已经盖好,向村里人宣示媒婆可以上门了。真是有树不愁鹊子来理窝,房子才下墙根的时候,左邻右舍就不约而同的夸国庆懂事孝顺,纷纷主动将家里或亲戚中适龄姑娘介绍到李家。国庆一时六神无主,把选择权交给了一向有主见的母亲。母亲精心比较了一番,觉得陈龙的老姨娘玉琴不错,长得花容月貌、端庄大方,听其姐姐玉梅讲,玉琴用扁担挑东西很少换肩,纳鞋底、打毛线衣更是飞针走线。每次听到这里国庆妈妈就笑得合不拢嘴,催着玉梅赶快把这门亲定下来。

熟人社会的山洼村,哪家办喜事全村人都跟着高兴,这些顽皮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穿梭在繁忙的人群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主人家的每个人,运气稍好就可以接到一些喜糖。

下午三点半一到,媒人王奶奶就吆喝起来:“呢?抬嫁妆、带亲的几个小年幼抱几床被子赶快上车唉。李刚也在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下,抱着一只大公鸡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流着口水爬进车厢。准备完毕,几个人开两辆贴上喜字的八匹风风火火、颠簸着向河桥出发。

国庆父母就怕对客人照顾不周,平时大嗓门喊惯了,今天拿捏的非常到位,在门口迎接客人时声音扬起来喊,显出热情;跟人交流时就都压着嗓子,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感觉天机不可泄露。走村串户要饭的嗅觉总是很灵敏,哪家有个喜事就像提前接到通知一下,总会准时出现在热闹的现场。他们来了会先放一挂手指长的鞭炮,以示庆贺,然后说一大窜让人听了很高兴的喜话。

下午四时许,见一对老头老太,拄着破竹篙,背个灰布袋,端个旧瓷碗将一挂鞭炮放的噼噼啪啪,营造喜庆的气氛,然后打起快板,说起莲花落子。两个人一唱一和响亮响亮,好!人财两旺!好!里添人,外添财,金马驹子跑进来,好!大家都被这吉祥如意的说辞感染得笑脸相迎。

冬天的夜幕降临的很早,中午吃完酒席的亲戚邻居都不愿散去,院墙内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是帮着李家操办酒席、布置婚房,二是准备晚上继续喝喜酒看新娘子。这时,几盏崭新的煤油灯在灯罩的保护下,匀速地吐着火苗,发出橘色的光芒,庄重地等待着迎接新人的到来。喜糖味、香烟味、煤油味、红纸味交织在一起,整个堂屋三间房弥漫着浓烈的香气,闻一闻都是喜庆的味道。

大厨老李天生性格敦厚,勤劳本分,寡言少语,与世无争,说话轻声慢语,三岁小孩都没红过脸,年轻时是给大户人家做饭的,练出一手好厨艺,解放后,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总会请老李帮忙掌勺。天一黑透,最隆重的一顿菜肴在老李的指挥、操刀下,已经准备了大半。还没摆放餐具,酒桌上已经坐满了前来吃喜酒的亲朋好友,小点的孩子坐在大人怀抱里扭动着屁股、仰着头焦急地等待,大点的孩子站在家人的身后,不停地用小嘴巴吮吸着黑乎乎的小指头,都准备吃香喝辣,饱腹一顿。知客抬起左腕上的机械表,望了望时间,向几个打杂的几个小年幼招招手,叮嘱了几句就准备开席,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站着的人在各就各位,酒桌上坐着的客人耸了耸肩,端正一下姿势。国庆穿着黑色的夹克,灰色的西裤,踩着新做的千层底布鞋,攥着一包飞凤烟,前屋转到堂屋,院内走到院外,笑嘻嘻地跟大家边打招呼,边散发。

此刻,玉琴家的陪嫁嫁妆大衣橱、写字台、缝纫机、脸盆架等已经上了满满的一车,两个闺蜜正在帮她梳头、搽油、插花,妆画得比新粮还浓的王奶奶扭着冬瓜塅一样的身子沙哑地催促大家准备出发。玉琴和她妈妈好像此时一别再难相见的感觉,都放开声“乖乖、肉子,妈妈妈妈”嚎了起来,之所以这样哭,一方面确实伤心,另一方面也是风俗需要。

玉梅作为大姐,在中间不停地说着宽慰的话,“嫁到我们庄上有我照顾呢还怕什么?”

陈龙躲在大家身后,看到此情此景,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在庄上多了一家亲戚,忧的是外公外婆又少了一个女儿在身边。在亲朋好友的再三劝阻下,母女两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止住了哭声。玉琴坐在铺好稻草、被褥的车厢里,看着熟悉的房子、树木渐行渐远,心中是无比的难受,等待她的是下一场重头戏。

随着哗啦啦分发酒杯、汤瓢、筷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酒席就正式开始了,先是上了凉拌萝卜丝、浇卤煮鸡蛋、水煮花生米、菠菜拌鸡蛋皮、猪耳朵等几个凉菜,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高声谈笑着,酒过三巡时,厨房又传出打杂小年幼高亢的喊声——让着让着油烫着,他们有的端着几碗装有杂烩汤的筛子,有的将筛子举过头顶,避开拥挤的人群,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友情提醒,热菜正式开上。

不少人好久没聚了,只听桌上有的说,“我们老弟兄几个喝几杯,”

“我们老姊妹几个喝几杯,”

“算起来,我们还是表亲呢,”

“老大家今年小麦长得不孬,明年几踅子是跑不掉的”

大家兴高采烈地在叙旧、叙亲、叙收成。

这时已经吃得半饱的孩子开始按捺不住,脱开父母的视线,像遛堂人一样到处乱窜。国庆叔伯、舅舅等一些长辈坐在八仙桌的东边,也就是上席,一派老资格的架势,几杯酒下肚,庄稼汉粗粝的双颊染满红晕,一直洇到脖子,嚷着嗓子在划拳助兴: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 “五魁首啊”、“六六顺啊”,越喊越起劲。

一些毛头小伙子也穿着体面的衣服,在一一敬酒,如果那桌有年轻的小姑娘,这些小子就更活泼了,又是散烟、又是央大家吃菜,女人们很少喝酒,大多笑呵呵的趴在桌上看男人们表演。

新娘还没到,婚房里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像看稀奇一样,仔细打量着床上被子的款式、议论着墙上的福娃照、欣赏着床头的“喜”字。根据时间推测,新娘应该快到了,其实刚开席时,就有几个小孩蛋子迫不及待地到村口等候,想第一时间获取信息,好向主家通报。从村口到国庆家只有200米,一个晚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像赶集一样,川流不息。没去吃酒的人,早早在家喝了山芋粥,加了厚衣服,打着手电筒,准备去看新娘子。

当嘟嘟嘟的八匹声音越来越高,划破寂静的星空,随之而来的是四道耀眼的白光扫向村口,此时的孩子们欢呼雀跃,嬉笑着向国庆家边跑边叫“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有的孩子们不小心跑摔了一跤也顾不上疼痛,像短跑比赛一样发力冲刺。

二猴跑在最前面,看到人就喊“新娘子来了”,大家得到消息,前屋的大门迅速筑起几道人墙。这时婚车已经快到家门口,大炮、鞭炮震耳欲聋地同时响了起来,李家以最高的礼遇迎接这位新人。

等八匹停稳,司机打开车厢挡板,玉琴穿着金光闪闪的红棉袄,低着头,在小姐妹的搀扶下走下车,然后快步来到大门口,她知道这一关闯不过去,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仗着自己身材魁梧,想冲进去。

人群中的妇女们不断的有人喊“给糖,给糖

而男人们却不让,说“给烟,给烟

国庆在一旁温柔地陪着笑,做大家的思想工作,“都给,都给,外边冷,让新娘快进去”,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糖塞给新娘发给拦门的人。

国庆的妈妈生怕自己的儿媳妇被挤痛了,走在新娘前面打前站,不断的用手扒拉开吵闹的人群。三道门足足过了十几分钟。

新娘过五关斩六将才好不容易坐到婚床上,这时的婚房人气达到了顶峰,整个水泥地上不仅塞满了脚,有的小孩个子矮看不到新娘,还被大人抱着或者扛着围观。几个外向、活泼的小年幼大胆地坐到婚床上,嬉皮笑脸地跟新娘套近乎,并开玩笑说“新娘头抬起来给大家看看啊,我们都没看过”,玉琴正襟危坐,含羞微笑,一言不发,抿着用印泥涂抹的鲜红嘴唇,盯着被面若有所思。

国庆二姑抱着小孙女吃力地向前挤,吐着一口玉米粒一样金黄的牙齿,尖着嗓子喊“她表婶,给秀霞几块糖吃吃啊,小孩子都等半天了”玉琴从红棉袄右侧的口袋抓四块高粱饴,让小姐妹红花递给眨巴着黑宝石一样眼睛向四周胆怯张望的孩子。

山洼村乃至周围的十里八乡,年轻人都会严格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在结婚之前是绝不会在公开场合牵手,甚至结过婚在乡村小路上行走时还分一前一后。国庆看到屋子里这么多年轻人在热闹地撩新娘,很高兴,怕大家不来显得冷清,又怕他们乱来让自己吃醋。身上几个衩口揣得鼓鼓囊囊的都是烟糖,满屋子一人不漏地在发糖,还要给男人们散烟。

卫国子和国庆是发小,今年也二十五岁,长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虽然结婚早,整天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处逮鱼摸虾耽误庄稼,一看到花姑娘就走不动路,撩妹是卫国的拿手好戏。此时,床边离新娘最近的就是卫国,嘴上叼着一支烟,耳朵上还别着一支。眯着眼睛油腔滑调地说“新娘子能否赏个光,给哥哥点支烟呢?”

玉琴瞥了一眼,觉得卫国像个二流子,这样的人最难缠。没办法,从左侧衩口小心翼翼地掏出印有金色双喜图案的火柴盒,抽支火柴将火划着移向卫国的烟头,哪知卫国略施伎俩,轻轻的一吹就将火给吹灭了,然后撅着小嘴滋溜滋溜地叫着,边叫边用手搓下巴,佯装烧到他胡子了,当众要求新娘重点,大家乐得哄堂大笑。

国庆已经开始懂得疼媳妇了,温和地说我来点吧,她一个女孩子哪会点烟。

卫国头一歪,斜着白眼邪魅地一笑你点有什么意思,大家说对不对?

接着,又是一阵人潮涌动,齐声说“是”玉琴没辙,只好再次划着一根火柴,并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生怕卫国再次故伎重演,哪知卫国是个老手,换了一支潮湿的烟头,以至于新娘还是点不着。有几个看出破绽的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踩到人。

人群里两个才结过婚没几年的少妇今晚也将自己结婚时用的红棉袄穿上,来怀念时光。看到这些曾经熟悉的场景,眼里笑出晶莹的泪花,这泪花里有美好的回忆,也有岁月的无奈。老光棍吴四已经六十多岁,趁空破着步子往边钻,想近距离一睹新娘的芳容,被几个老奶奶嫌弃地挡住了

伶牙俐齿的三强二嫂高声说“你简直就是老头看新娘假欢喜,也来凑热闹。”一句戏谑,把几个大婶嘎嘎嘎差点笑岔气了。

就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一直折腾到晚上将近10点,大家才恋恋不舍的离去,国庆和玉琴的二人世界总算真正开始吹灭了房里的煤油灯,国庆压制着内心的激动,斯文地剥去扣在身上的几件棉衣,只留一条灰色的平角内裤,一边掀被角,一边温柔地问玉琴:“冷吗?”

玉琴羞涩得应了一声“嗯,有点。”

毕竟第一次和陌生的女孩赤身接触,心跳在不由自主的加速升温,这个热量仿佛一股急促的电流,迅速充满每个毛细血管,浑身都血脉喷张,硬邦邦的。刚开始彼此都很矜持,中规中矩地躺平,但是裹着一条被子的狭小空间让他们无处可让。在静默了十几秒后,还是国庆绅士一点,将盖在肚皮上的左手滑向紧挨着的玉琴右腰腰肢,本来想攥着她的手的,尴尬地发现只有热乎乎的内衣。黑暗中,他兀自抿了抿嘴,轻轻地翻了个身,用右手直接搭在她的小腹上,这时,国庆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他惊喜地发现玉琴的两只手像两只甲鱼暗伏在肚皮上,顺势紧紧握着她的左手,这样温暖绵软的手,国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异常兴奋,直至兴奋到小紧张,继而坚定地说:“玉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定会好好干,让你住上大平房,我打算年后筹点钱买一辆八匹去拖石头,你看怎么样?”

“你做主就好,我都听。”

国庆瞬间感觉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个这样体贴温柔的妻子,是他今生的福气,一定要好好珍惜,当即向玉琴许诺:“玉琴,你相信我,我不仅要给你个好家庭,还要宠着你,依着你,保护你,不准任何人欺负你。”

说得玉琴心花怒放,娇羞的回应:“国庆哥,你真好,这辈跟着你就是拿棍要饭我也心甘情愿。”

玉琴一番百依百顺的心声吐露,把国庆的心彻底融化,得到这样的鼓励,一双整装待发的大手毫不犹豫地在玉琴身上忙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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