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琛
大抵是久居乡野的缘故,对农家生活有一种很深的感受,这便是农家的清晨来得特别早,而这清晨往往是从花香开始的,因此,心里倍感亲切,舒爽。
记得在我幼年时,父亲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勤春早,一年之计在于春。”后来,亲身经历了农耕生活,感悟了农耕文明,这才觉得父亲并非在讲大道理,而是极准确地说明了农家生活的现状:春播种,夏锄禾,秋收获,冬蕴藏,无论哪一个季节,都突显了清晨的一个“早”字。
立春,拉开了四季交替的序幕。初春时节,农人们趁早就开始了春耕。
农人的“早”是祖祖辈辈沿袭至今的一种习惯,天刚蒙蒙亮,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他们就陆续出门了,要去田野开始一天的劳作,有的担着挑子,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扛着镢头,有的手拿镰刀,有的赶着牛扛着犁。“呵,好香呀!”、“是呀,好香呀!”他们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赞叹声透出了他们内心的舒爽和惬意。一路上,他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牛铃清脆的“叮当”声打破了晨曦小村的宁静。
一轮明月依旧挂在西边的天空,只是皎洁淡了许多,若不细看,则不易从淡蓝的天幕上分辨出来。那圆月仿佛一枚圆圆的云母石,又恰似褪妆的女子,闲淡而恬静。村西头的褒水永不停息地“哗——哗——”流淌着,河面上飘荡着薄薄的水雾,依稀能听见水鸟“嘎——嘎——”的叫声。风儿从田野里漫来,裹挟着淡淡的油菜花香,还有那潮湿泥土的清香。花香扑鼻而来,直飘进了肺腑,这滋味如饮醇香四溢的米酒,甘甜而幽香。
农人或是犁旱地,或是犁水田,他们会不时地吆喝几声,那倒不是鞭策,那是在跟牛儿谈心。在他们心里,耕牛是最忠实最可靠的朋友,相依相伴多年了,彼此知道脾气秉性,正所谓“不用挥鞭自奋蹄”。在这种吆喝里农人与耕牛彼此作伴,排解寂寥。牛儿拉犁,鼻子喘出热气;农人扶犁,赤脚趟过田水。在那低浅的水声里,那些被翻起的泥块慢慢被田水浅浅地没过了头,水田泛起或明或暗的水光……
慢慢地,朝霞染红了东边的天空,田野开始展露出她秀丽的色彩。一眼望去,田野被金黄与碧绿这两种主打色分割着,金黄的油菜花海恣意侵占了原野,那明黄的花瓣上粘着细密的水珠,娇羞的花蕊温婉带露,此时的菜花多了几分含蓄之美,全然不似艳阳里的明黄炫目。
母亲在田里割苕子,她见哪一处的苕芽鲜嫩,无杂草,便撇下镰刀,细心用手去揪,尽量不带一根青草。母亲一边揪,一边说:“苕芽做蒸饭,这年头能救命。”不是吗?家家户户都这么吃,几乎是在苕芽里找米粒。不一会儿,母亲揪了一箩筐苕芽。做饭时,母亲从苕芽里拣出青草,掐去老根,淘净,开水焯过,而后才能做蒸饭。
不大一会儿功夫,母亲又在田埂上拔了一捧臭草(学名鱼腥草),我最闻不惯那味儿,很冲,刺鼻。母亲笑着说:“别看它臭,能败火消炎,凉拌着好吃呢。”我这才仔细瞅瞅:鲜嫩,胖胖的,叶儿微红。我虽然觉得恶心,可在母亲眼里那可是上好的宝贝。
等到槐花盛开的时节,满世界清香四溢,此时的村子完全被槐花掩映了。清晨,从花香里开始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赶着去打槐花。房前屋后那些高高的槐树上开满了槐花,枝枝杈杈缀着的槐花白如雪,润如玉,轻似梦,光是看着就能让你眼馋,单是嗅着就能使你心醉。在长长的竹竿顶端绑好镰刀,小伙子们举起竹竿,想勾哪串就勾哪串,老人、孩子们在树下捡拾。也有调皮的孩子拿棍子打矮树上的槐花,槐花落了一地,老奶奶蹲下来慢慢挑拣,宝似的生怕沾上了枯草。母亲心细,每一串槐花都要细心挑拣,摘掉嫩绿的槐叶儿,小心地用清凉的井水冲洗干净,再一朵朵摘下来,看着满满一大盆润润的槐花,母亲把它们捧在手心里闻闻开心地笑了。母亲用槐花做成的米饭,看起来非常眼馋,余香未散,可是吃进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涩,难以下咽。我知道,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家家户户都是这么挨过来的。
芒种过后,乡村就成了水世界。秧苗插上,刚刚返绿。田水满满,天光云影。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嫩绿,这嫩绿完全清除了麦收时节农人们的劳累和心焦,滋生出了对稻谷丰收的希望。渠水满盈盈的,欢快地冲击着水磨房外大大的木轮。褒水涨溢,潮平两岸,河上船来船往,岸边垂柳青青。褒水和南河绕着村子奔流不息,加上渠、塘、湖、泊,所以,夏天的家乡便是名副其实的水乡了。
转眼功夫,百亩荷塘荷花悄然绽放。晨曦里,那缕缕荷香随风漫来,送来极致的清新和舒爽。闭目深呼吸,荷香早已渗进了肺腑,方寸如沐清泉。朝阳徐徐升起,照亮了乡村,秀美了田野,妩媚了荷花,鲜绿了稻子。晨风漫过,荷叶露珠滚滚,光芒多彩;荷花轻轻摇曳,仪态万种。绿色的稻穗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朝阳里熠熠生辉,那水珠分明就是农人辛勤耕耘的汗珠,在那汗珠里寄托着农人一年丰收的希冀。
这时节,乡亲们会采摘一些新鲜的荷叶,洗净切细了泡茶喝。母亲则用新鲜的荷叶熬粥——洗净,切片,待粥熬开了放进锅里。荷叶熬的粥香香的,单是那淡淡的绿汁就让你垂涎三尺。
等到掏藕时节已是秋天了。荷塘干了,荷叶枯了,乡亲们掏藕后会把荷叶捡拾回家,小心存放好。这些枯了的荷叶可是大有用处的:谁家红白喜事,餐桌上必先上一道菜——荷叶里摆着一两块油煎骨头、一两块半生不熟的白肉、一两块酥肉和一两块油炸面疙瘩,这“一两块”是主人家的面子,不可或缺。按习俗,餐桌上的这道菜不是当场就要吃的,而是要包起来带回家的,乡亲们叫它“沿水盘”,据说这是出自古代的一个孝道典故。
八月桂花香,在桂花开放的时节,正赶上乡亲们收获稻谷。这一季的农活远比麦收时节缓一些,因为不必为龙口夺粮而担心,不必为麦茬田浇不上水而心焦。桂子花开,十里飘香。在清晨的微风里,浓郁的桂花香飘来,直教人神清气爽,嗅着桂花的香味,一整天都是好心情。
中秋之夜,乡下人是要祭拜月亮的,这自然就要自己做月饼。母亲提前把面发酵好,农忙晚归便开始揉面做月饼。母亲的手很巧,做的月饼圆圆的,再用竹签在四周轻轻压上花纹,然后撒上事先收集的桂花粉,把它们放进蒸笼。若有剩余的面团,母亲便做成“小兔子”、“小鸽子”一并放进蒸笼。母亲开始文火慢蒸,灶膛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不经意间,我发觉母亲的两鬓又添了些许银发,我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涌起酸楚……
大雪节气过后,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是上天对人间的垂爱和恩赐。清早出门一看,“嗬!好大的雪!”满世界粉妆玉砌,惟余莽莽,乡村完全变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在这个银装素裹的天地里自然是没有花香的。”我不禁这样想,信步来到庭院里,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我嗅到了一缕暗香,淡淡的,直入心田。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庭院里的那株腊梅!细看腊梅,不由得惊喜连连——枝枝杈杈被落雪覆盖了,宛然玉树琼枝!雪窝里,一朵朵殷红的梅花悄然绽放!雪与梅的相遇是完美的契合,落雪与梅花相依相伴,梅的殷红使雪愈加灿然生辉,雪的洁白使梅更为殷红欲滴。尽管如此,它们各自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质,正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很惊喜——在这个落雪的清晨,嗅到了腊梅的缕缕幽香。
我正在沉思,忽地听到母亲的喊声:“快来吃元宵。”(南方称为汤圆)我进屋一看,母亲早已给我盛了一碗,碗里有醪糟,那香甜的味儿早已勾起了我的馋虫。
我很高兴,也很骄傲——有母亲在,真的很幸福!
记忆中的故乡四季景美如画,一个“早”字突显了乡亲们勤劳的秉性和“农者,天下为本”的祖训。在这个“早”里完全可以感觉得出:清晨,从花香开始。
尘封的记忆一旦被打开,多么令人回味!多么珍贵而暖心。
2018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