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们东张营村是黄河滩区,似乎有点牵强,其实离黄河还有七八里地之遥。真正属于黄河岸边的村庄,是与我姑家的三皇村紧挨的望口山。黄河一路歌来,经平阴县城西的田山拐了一个大慢弯,扭身向北,与望口山擦了一下肩膀,水调歌头,又排着浊浪奔济南方向而去。
说是山区也不太正确,村南横亘着的几座小山头,是从东南的泰山一直绵延到这里的一个小尾巴。山东丘陵地区,自翻起泰山这个大浪,也是一路歌着,后推着群山一排排的往我们村这个方向赶,到我村南、东、西三面时,山浪已经凝成了涟漪,犹如拍在沙滩上的细皱,涌了几个小波纹后就此打住。于是打村北开始,总算敞开了怀,成了一拉溜儿的平原,好像要把泰山一路而来的唠唠叨叨、零零碎碎一股脑儿的咽进这片难以望到边际的大洼地,到黄河以西,意犹未尽似的又拱起鱼山这个大泡泡,千古不朽的伟大诗人曹植就安眠于此。
村南的南山不高,却也算是泰山一脉唠唠叨叨一路涌来的一个句号。打村头往北的这一大片平地又和鲁西平原说上了话,直到鱼山以西,鲁西平原才铺排开来,一直到北京总算停歇。早年黄河发大水,如有决堤的危险,就要掘开东岸的口子任由黄河之水漫灌到我们村,淹没房屋、庄稼和田野。是万万不能让黄河决堤西岸的,不然,大水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奔向首都。
山不大,承载不住蒲松龄大师笔下的聂小倩宁采臣的悲凄爱情,也不存在《诗经》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幽深和静谧。南山之南,临近贵平村的一座山倒是叫“穆柯寨”,据说是穆桂英占山为王的地方,东西各有“大黑虎”、“二黑虎”二山保驾,颇有一些威风,总算和名人挂上了钩,后来才知道,桂英旧时并没有在此屯兵,想必家乡的先人们也未能免俗,小家碧玉非要攀上点大户人家的贵气腰杆才硬气似的。
南山的树木也单一,多是典型的温带阔叶柏。杂花野草却不少,有墩子草、拉拉秧、曲曲菜以及喇叭花、蒲公英、一串红,还有桑葚和野柿。早年有山鸡和野狼出没,山下乡亲们院里的猪圈墙上都用白石灰画上一个个圆圈,防狼夜里偷袭家畜。
压力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存状态。现在的孩子,放学后的压力是做不完的作业,而那时孩子们的压力是放学后帮大人干不完的农活。个头还没长到铁锨把高,就得戴上宽边草帽,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小农民,没完没了的在自留地里翻地,除草,整地瓜秧子。这不是像什么“变形记”电视节目里在农村待上两天,搞个噱头吸引眼球那么惬意,这是我童年、少年直至青年常年累月的生活状态。
我还是喜欢给生产队割喂牛的任务草,因为这个时候也可以犒劳一下我的嘴。在我的记忆中,山上的这些草是牛的美食,而这些野果却是我的美食。我会在割草的间隙,摘一只黄橙橙的马泡苓塞进嘴里,酸的,带点甜味,饱满得像只鼓涨的乳房,对着阳光照看,薄薄的皮里面包着的汁液发出半透明的光泽;间或拔下刚长起的嫩茅草根,用门牙切碎在嘴里嘟沫,有一丝甜味,氤着青草香。不过好马也有失前蹄儿的时候,我到现在还对“蓖麻籽”这三个字过敏,一提到这三个字就想吐,因为我有次馋极,摘了几颗野生蓖麻籽填进嘴里解馋,没想到这玩意儿吃多了会中毒,那次我一连呕吐了好几天。当敲下这段话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像女人妊娠反应似的恶恶心心。
我还是喜欢秋后的山地坝堰边上红玛瑙似的酸枣,熟透的酸枣,暗红而亮泽,吃起来能酸得人眯眯眼,只能用门牙一点点往下磕枣肉,然后把枣核翻过来覆过去的含在嘴里用舌尖把它挑逗得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酸枣就像乡间的孩子,有点阳光和空间就可劲地生长,这杂生于乡间的野果,不同于娇生惯养的家花,虽看起来粗粗拉拉,却不会忸怩作态,这样的孩子长大了经得起世间的风吹雨打。
直到上“育红班”(幼儿园)时,我还没见到过黄河,不晓得艄公与白帆是啥概念。老师教唱《我的祖国》的时候,对那句“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我就把“艄公”这个名称理解成了“上工”。可不是么,我小时候,每天都是听着上工的号子醒来的。那上工的号子不就是万方大爷威风凛凛地站在屋顶,手搭嘴边成喇叭状,三面山上荡回着他那几声洪钟似的出工号令吗?犹如指挥官发起战争的冲锋,在晨曦里他站成了一个标志性的符号:“五队滴了嗬,上工去喽嗬。牵着牛,抗着耧,上山南,耩绿豆,耩四耧,留四耧,留着四耧栽芋头”。
自明朝朱洪武那次举世闻名的大迁移之后,我村的先人们就在这里落下了脚。当初这里并不是被看好的地方。村北这片开阔的平原,土质都是粘性重的红胶泥,粘而没有养分,用它刻匣子枪还可以,种地就不行了。智慧的先人们人为掘开黄河口子,让大水漫灌于这片红色的土地,黄河挟带的黄土高原肥沃的泥沙沉积下来,覆盖于红土地上,名为“挂淤”。等河水退下,黄河的泥土覆有半米多厚。以后每隔数十年就挂一次,我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挂淤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的某一天清晨,我走出院子的时候,屋后面已经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泽国,浪头冲得屋后墙哗哗直响。
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让我们所在的这片寸毛不生的的红胶泥平原变成阡陌纵横的肥乡沃土,她改善了这片平原的土质结构,养育了鲁西人民的祖祖辈辈。我佩服先人们的眼光,他们把落脚点选在了这个地方,依山傍水——有山就不怕母亲黄河发脾气,有水就不怕老天爷发脾气。他们把这片平原整饬得像一片形意完美的散文,虽然小村小地儿的有点展不开思路,但春夏秋冬氤着的那片一望无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放眼一看就是一部风雅颂,再着一眼即来一篇赋比兴。
大概当初祖先们迁来之时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的“屯田”制,他们以“营”为编形成一个个村落,于是就有了周围十里八村的东西两张营,南北二王营。虽然叫张营,村民却以刘姓居多,张字因由,大概是取自迁移群族的头目姓氏。
我出生的时候小村就是那个样子,直到我离开她之前没有改变多少。没有什么格局,随意依山散落着建起石头房。正屋面南背北,东西厢房左右偎依,缺口处砌猪圈、鸡窝、鸭架、狗棚。父母住正屋,兄弟妯娌住厢房。富裕点的,搬出去重打锣鼓另开戏,和父母兄弟分家过日子。这些最简单的石头建筑,是北方农村最常见的人类居所,破旧、烟熏火燎,入不了骚客文人的眼,在这些破旧的百年石头房子里,残垣断壁后最朴实最简单的人间烟火、悲欢离合、爱恨冷暖,恩爱缠绵一遍遍地重复了几百年。人们在这些简单的石头房里,走出来走进去,也有鸡狗,也有猫鸭。所有的喜悦、眼泪、情欲都在里面衍生着一个个的乡村故事,
你看见过我童年时候乡村苏醒的画面么?那么你跟我回到那个年代,在某个春天或者秋天的清晨到村南的这座小山上来。一会儿的功夫,天际间就会出现小学生作文里常用的那句“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类似的画面。四周还很黑,整个村庄依然在沉睡中,草尖上散发着露水的潮香,静得连草虫在丛中蹦跳的窸窸窣窣声都能听得见。你正疑惑光明未能突破黑暗之君的包围时,突然会听到山下我家的那只俊美的大公鸡“大红袍”响亮的试了试嗓子,紧接着刘霞家院子里的“霸王”也紧跟着睡不醒似的应和了一声,两只鸡在空中打了个招呼,把黎明前的静寂撕开一个口子,一曲乡村苏醒乐由此拉开序幕。继而响起五婶家的,花姨家的,大香家的,虎子家的公鸡合鸣,一根根声柱拔地而起,声振木林,响遏行云。如果你用视觉感受它们,就会看到这些柱子颤动着空气的波纹此起彼伏。粗壮的,细长的,清越的,低沉的,豪放的,婉约的,交叠错落,恢弘磅礴。狗也时不时地和上一个声部,树枝间一只啄木鸟趁热闹似的使劲敲打架子鼓,大鹅嘶拉着公鸭嗓,沙哑得像当时流行的崔健那首《一无所有》,鸭子张开翅膀摇摆着性感的肥臀扑进晨曦的微光。黑糊糊的院子里,窗户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家的,两家的,三家的......点点灯光闪烁起来,天上的星星反而暗下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人站在院子里,催起贪觉的年轻人,老牛“哞——”地一声长鸣,能叫醒东边沉睡的太阳,水桶的吱扭声,脚步杂沓声,村民们路上遇到彼此打招呼声......当太阳扯断地沿最后的羁绊好像起晚了似的羞红着脸冒出来时,整个村庄苏醒了!
“大红袍”深信自己的前世是一只落了难的凤凰,他深嵌在骨子里的贵族意识使他时刻端起绅士的架子。自从进入青春期,暗红发亮的毛料大氅就把他包装得帅气而又自负,鲜红的领结优雅地系在脖领上像随时要出席一场盛大的演出。他不紧不慢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每迈一步,脑袋就潇洒地一点一点,目不斜视,旁若无鸡,任凭周围一群未成年的小母鸡围着他近乎痴迷地尖叫、追捧、交头接耳。他知道怎样博这些涉世未深的小鸡们的眼球,那“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架势会让他赢得百分之百的回头率,不像刘霞家的那只“霸王”,虽然看起来英武豪气,其实心眼小的跟针鼻儿似的,自从和三毛家的那只“玉姬”分道扬镳后,整天期期艾艾,没有了以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尿性,每次打鸣都有一种“玉姬玉姬若奈何”的娘态。对于这些相当浮躁的当红小生,大母鸡“花冠”最不啻,她是过来鸡,家禽界也红过,她知道,家禽界的新旧轮回,小鸡们的审美情趣比六月天变得都快,过不了几年,这种偶像明星就会过气,成为家禽界的笑柄。她深谙风风雨雨中生活的本质——虚名浮利就像过眼烟云,时下最重要的,是充分享受岁月静好。“花冠”的乐园在柴草丛里,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零食,她埋头在柴草堆里寻找营养丰富的蛋白质,动作娴熟地一拨一挠,一只肥硕的虫子就会成为她佐早茶的点心。
不过真有贵族来访。虽然偌小的地界山无仙风水无龙腾,小村小地儿引不来凤凰,但每年的秋后却有不少天鹅到此造访。也许是三面山外围脚下的那片芦苇荡把它们吸引过来。这片洼地名为“里桑洼”,常年积水形成一大片湿地,被野生芦苇所占据。虽然没有孙犁笔下的白洋淀那么宽广,却也浩浩荡荡,有如十万大军开进洼地,风兮吹来,刷刷刷直响,风涌着芦苇一边倒,再踅一个旋儿,好似大海中的漩涡那么壮观,颇有几分蒹葭苍苍的茫然。秋尽薄冬,天鹅南迁,在此驻个足,打个尖,小憩一下再继续起驾南巡。分为两拨,一拨以邻村南贵平洼为行宫,一拨在里桑洼歇驾。你没法不被天鹅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所折服,修长的玉腿,细长的脖颈,一尘不染的白纱裙,举手投足间的魅力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论清纯,论气质,论贵气,不亚于任何一个现代都市女性所追求的那种优雅和风姿,引得芦苇丛里的癞蛤蟆呱呱呱望鹅兴叹。
里桑洼里还有很多鱼,农闲时候,大家拿用铁丝编成的“铁罩”去罩鱼,运气好的,一天能罩个十来斤。我村和邻村的潘庄,因为抢罩鱼的地盘还发生过几次争斗。一身闷劲儿的哑巴哥把铁罩舞得像翻手的花儿,铁罩所到之处,把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摔到水里爬不起来。后来里桑洼开发为耕地,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触手可及的白天鹅了。
里桑洼里的白天鹅走了,村里却来了三只可爱的“小天鹅”。“小天鹅”来自大城市南京,是混外的万吉叔回家省亲带回来的三个女儿,和我年龄差不多。城市,对我们这些脏兮兮的农村孩子来说,就好像在世外,陌生而新奇,城里来的女孩就是“仙女”。她们留着日式的童花头,干净整洁的连衣裙,一口江浙一带的软语,唱歌一样好听。不像我们平阴本地的土话,听起来像啃个不脆声的地瓜一样“艮”。平阴县域不大,却地处几个地区的十字路口,一个县里的人们口音也略有不同。南面东阿镇一带口音接近东平县的”咬舌子”,舌头不打卷儿,“四”“十”不分,却满含古镇特有的深沉底蕴;东边乡镇和济南话接近,想往普通话那边靠,但是仍摆脱不掉山东话的“仄”味儿,普通着普通着就“仄”上去了。我们村临聊城一带,发音与普通话一样,仅声调上有差别,可听起来还是有点“艮”,不如普通话顿挫得地道。
媒人出身的五婶儿嘴皮子溜道,她拉着仙女的小手,眼里全是内容:“啧啧啧,你看看这仨小妮儿,咋长的这是,这嫩胳膊嫩腿儿,藕节骨一样圆,看看这脸蛋儿,白的给发面馍馍似的,一掐一兜水儿,哎哎,看这俩眼睛,透明剔溜亮,忽闪忽闪会说话,人家城里的孩子,啧啧啧......”。是呀,白面馍馍养起来的城里孩子,和啃窝窝头长起来的乡下小孩哪能在一杆秤上论星子呢?村里扎着俩小辫儿的黄毛女孩们扎堆去找她们玩,谁要是和她们说上话,好像也沾了点仙气儿似的。男孩们也不时在她们出现的当儿不失时机地充能的显摆一下,以便引起仙女们的注意。我也免不了俗,一有时间就推着铁环玲玲玲玲地在她家门口逛悠,还使劲眨巴着眼睛以显示我是个村里为数不多的俊巴男孩儿。后来仙女们省完亲走了,留下了我对外面够大的世界的无限向往。
长得俊巴的小孩确实挺吃香。进入腊月门,大臭、三迷糊、雪鸽他们如果找我玩得提前预约,我很忙。今天五婶他二儿子娶新媳妇要请我去“听房”——新婚之夜如果没有一个长得俊巴的小孩听房,房门后面就得坠上一只笤帚疙瘩代替,不然来年就生不出大胖小子。这不是个好活儿,我忍受着严寒在新房外窗户底下听着夜虫的鸣叫与欢好,值小两口儿得意忘形之际,我却睡着了,由五叔抱回我安顿睡下;明天又派去给三大娘新嫁的姑娘去压陪嫁箱子,我的权利很大,在新郎家,如果我不拿出箱子的钥匙,谁也别想开席。后天我又应邀去当桂芝姑家大小子吃面发鸡蛋的管事,来贺喜的亲朋每人回赠一个鸡蛋,谁也别想多拿,哪个巧嘴的媳妇夸我长得好看,企图用语言贿赂我多拿一个鸡蛋,这是徒劳,我从来不吃那一套。其实我不愿当这些操心费力的“官”,无奈颜值俊气得像“大红袍”一样,又是庄里庄乡的,谁用不着谁呢?你不去,人家会说你“拿架儿”,况且,我是个认真负责的小孩儿,这有目共睹。说实话,我小时候长得确实挺俊巴的,骗人是小狗!
故乡这个地方,还是沿袭着几百上千年传承下来的那种淳朴,像刘巧儿和赵振华版本的自由恋爱毕竟是少数。适龄男女由媒人撮合在五里开外的广里大集上小见了面。乡下人过日子,不讲究什么气质、谈吐和文化,只要有一身力气,犁耙䦆锨是一把好手,能撑得起婚后一家人的生计就算一个理想的男人;而女人长得没麻没雀,四白大胖,擅长针线女红就是一个好婆姨。像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咳咳嗽嗽,长得再好也是枉然,因为娶到家不是贴在墙上看画儿的,是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双方合意,六月里串小贴,十月里大见面,准丈母娘来夫家看看几间北屋几间房,几只肥猪几只羊,囤里的粮食实不实,草垛码得齐不齐,零打碎敲的彩礼事项,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等置办齐全,由男的用自行车驮着准媳妇穿过村北的大坝往县城扯几身衣裳,就等腊月里来,完成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那时的村北大坝,时常有小伙儿驮着没过门儿的准媳妇,把自行车蹬得飞一样。他们春风得意,任由姑娘灵巧地错身一跃坐上自行车后座,就欢快地蹬起来,惹得后座的媳妇儿嗔怪地在他腰间扭了一小把。路边的柳树耷拉着长长的须子,树上有知了吱吱吱地合唱。大坝两边的地里,人们抬起头,看着这俩人儿,议论着这是谁家的小子哪个庄的女,村里又将要来个新人,好像也是大家的喜事。我想,至此一刻,在众人的注目中,俩人儿心中都灌满了蜜意,后面的日子无论是贫穷、疾病、劳烦、芥蒂,谁去管那些。这个时候,才是他们俩人儿的盛世。
没有谁比即将嫁娶的新人们关心腊月的了。他们经历了磨炼、成长、世事,如今要脱离父母的“羁绊”,撑起一种责任,延续祖宗留下的传宗接代的使命,他们,要实实在在地过一回自己的生活。他们杀猪宰羊,磨刀霍霍,搭棚置灶,请厨办席,发帖候客。日子再清苦,婚丧嫁娶不能马虎,要像模像样,风风光光地办。
像我这种“出类拔萃”的小孩儿,除了被邀去听房、压箱子、发鸡蛋外,还要跟在地排车搭起来的简易婚车后,给车上负责放几把柴禾,一只精神的大公鸡,一竹篮粮食。接到新娘子后要负责拐回一只母鸡,这些程式如果少了哪一样,据说婚后的日子就不会红火,因此我的责任很大,一点也容不得马虎。
新女婿婚后回门,我要带领众小孩闹姑爷——或者抓起一把雪塞进新姑爷的脖领,或者一哄而上把新姑爷挤个趔趄,用以警示姑娘家有人,以后不准欺负媳妇儿。闹得再凶新女婿也不能带急的,不然据说婚后的日子就不会安生。新姑爷这天在丈母娘家则奉为上宾,由辈分高的族人坐下首陪着吃喝。款待之意,又示姑爷以后要对媳妇儿包容大度一些,如姑娘任性,岳父母在此酒席提前赔礼则个。这一天,可以故作矜持地豪饮,没人会笑话,因为此刻是到此为止的唯一一次座上宾的机会,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儿。酒后告别的时候,我得负责帮新姑爷“偷”回一个酒盅或一双筷子,这样小两口以后的日子就会长长久久顺顺当当。其实这不难,老丈人家在开席之前已经准备好双盅双筷放于面前,以备姑爷“偷窃”之用,我不过是帮着新姑爷想着别忘了“偷”。
那时候很穷,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拿出压在瓮底的一点白面包一顿饺子。可但凡有谁家来了客人,邻居们会慷慨地拿出仅有的一颗葱,一小罐猪油,一瓢白面,一把粗盐,一包大叶子茶来帮主人家度过候客关口。有一种咸鱼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垂涎三尺,大概是腌制的鲅鱼,齁咸,挂上面糊炸出来红红的肉丝,掰开嘶嘶嘶地往外冒热气儿,能让半个庄子弥漫着香。遇到这种香气,我在放学的路上,会久久地停留在巷子里使劲吸着鼻子闻,生怕溜掉浪费了似的。现在市场上可能绝了这种咸鱼,后来我特意在超市寻摸过,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一种淹得很精致的咸草鱼,却无论如何也炸不出小时候那种味道。
邻里之间像一家人,两个院子间的隔墙可以扒开一个豁口,以便两家串门儿一迈步就可以到达彼此的家里。夏天一个蒲团和一只破蒲扇茬子就可以一边啪啪啪地拍打光脊梁上的蚊子一边聊到半夜;冬天一只煤油灯和一双鞋底就可以打发走漫长的黑夜和寒冷。人们的内心可以说用一张白纸来形容它的纯净与善良。但资源的短缺,贫穷与饥饿,有谁的内心又不会想去改变那种现状呢?
长大后我离开了故乡,等我再回到她的怀抱,我们已经相互有点陌生了。我鬓发斑白地来到村头,这里已经是一条宽大的马路直通县城。村里一排排整齐的楼房下停满了私家车。古老的村庄现在像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一天一个大变样。以前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已经被集约化生产、村企、合作社所代替。现在的乡亲们,对“城市”这个概念很不屑,他们的审美情趣、信息捕捉、流行风尚不亚于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最敏感的风头。莫说城市是一个世外童话,地球都变成一个村了!像我这种突然造访的“城里人”,连趴在地上小憩的金毛犬也懒得抬头看一眼。乡亲们自豪地谈论着股市、信息、一带一路,或者开车去城里购一大堆吃用再回到被红花绿树覆盖的香气馥郁的乡村。他们已经适应了现代生活的任何节奏和价值观,房屋旧了拆了又有新楼房盖起来,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变得开放和宽容。近期听说整村要搬迁到县城,那里已经建好了社区,故乡的人们都将要成为标准的“城市”人。可城里的高楼大厦,能湮灭那些旧时的袅袅炊烟和委婉村歌吗?能温热那些淳朴的邻里乡情吗?故乡,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的旧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成了一枚烙在我记忆深处的印章。
村北的那一大片平原,一如既往地望不到边际的庄稼,到了收成的季节,一茬庄稼的故事就结束了,新一茬的庄稼棵又氤氲着新的故事,而村里的故事,比这庄稼棵都要多,一茬一茬,姑娘嫁走了,新媳妇儿又进来,老人老了变成南山的一抔土堆儿,新生儿又呱呱坠地。
成为社区人,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后辈们是不是还有“故乡”这个概念。但几百年来,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爱过、恨过、活过、念叨过。她曾经养育了我们的祖祖辈辈,她是我们的母亲——东张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