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是这条路的父亲。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是父亲让它以“路”的面目来到这个世界上。它是父亲专属的路,除了鸟虫走兽,除了路边偶尔伸出来的拉拉藤,其他鲜有人光顾它。父亲亲手修了这条小路,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修好。一开始很稚嫩的样子,在锄光了这段距离的杂草之后,才露出了它的雏形,像新生儿,筋骨柔弱,撑不起地排车的碾压。后来父亲用锄头和铁锨刨松抹平,垫上厚厚的土,再用磙子把它硬化,趁着刚刚唤醒的生命力,一伸懒腰,路就长了一大截。再把它的触角往上抬了抬,这才攀上通往村里那条主坝的肩膀。
我们家承包的那三亩水浇地自此总算和主坝搭上了话,进进出出方便多了。父亲把粪肥运进来,又把庄稼拉出去。小路诞生后很尽职,就那么短,一头像攀上大户宅门儿的丫鬟一样小心翼翼地攀住大路的肩膀,一头老老实实地抻着那三亩水浇地。它没有必要担心大坝上那些纷至沓来的车马、脚步、牲口的践踏,每每它会看到身旁的这条大坝被碾压得伤痕累累,路面上旧痕又添上新伤,翻着鲜嫩的伤口龇牙咧嘴地呻吟,它就有说不出的满足。大坝承载的东西太多,有时候荣耀也是一种负担,它连听一朵小花笑的时间都没有。而这条小路,它的任务很简单,像父亲,他的人生也很简单,父亲的任务就是养活我们这一家,小路的任务则是把父亲每天送进去送出来。除了父亲和我们家的地排车以外,没有人理会它,它也乐得自在。
自从小路面世后,父亲时常用破布鞋底抚摸它,和它说说话。噗踏噗踏噗像两个平心静气的庄稼汉在估摸着当年的收成。它不用担心像庄稼一样算计着只有一季的日子,庄稼一直在黑暗的地底下倾听着上面的动静,直到地皮一声炸响,它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头,虽然它知道,一旦从地底下冒出头来就得掰着指头算日子,但它还是向往有阳光和水分的日子,然后望着天空可劲地往上扒拉,偶尔几朵闲云也低头看看它,看着看着,突然打个喷嚏,庄稼被一股凉意激了个激灵,感觉自己就长高了一截。它把一天的时间当做两天来生长,急不可耐地拔着节,灌着浆,孕育着孩子,时刻提防哪只叽喳的麻雀会趁它不备偷走了刚刚成型的婴儿,它知道,属于它的时间不多,它要抓紧来完成属于它生命里应该完成的使命。大概人也是这样,有大把时间的时候反而挥霍无度,等到沙漏里的沙子寥寥无几,才发觉好多事还没有做。
小路没有这些成长的烦恼,它安静地送走了一季又一季的庄稼,仿佛从父亲修好它开始就赋予了无限的生命力,它被父亲呵护着,像呵护自己的儿子,甚至比对他的儿子还耐心。他给它拔拔路边的草,铲走被风刮来的石子,修补被地排车划伤的口子,它被父亲呵护得很平整,很年轻。有父亲在,它就不必担心被命运所抛弃。它也会尽所能地报答它的父亲,它给累了坐下来休息的父亲看它身边的野花,让父亲闻闻这些野花的香味,听听它身边的虫鸣,偶尔也会让父亲惊喜地发现它为父亲藏在身边的一只马泡玲,一棵酸酸草,父亲把烟袋在石板上磕净,然后摘下野果来放进嘴里,甜甜酸酸,父亲这时会满足地笑。
父亲把母亲也引来,让她认识了这条路,认识了这几亩水浇地,然后母亲把他们的儿子也引来,让我们也认识了这条路,这几亩田。父亲这一辈子就认准了这一条路,很短,从大坝到庄稼地,从庄稼地到大坝,每天重复着,我们随着父亲走。我们不必担心父亲会走远,因为他的路只有这一条,这条路很短,到了庄稼地这条路就算走到头了,庄稼再往天空上够,那也不是路的延伸。这条路的使命只是把肥料运进来,把庄稼运出去。
哥,你向路的那头走,去接接大坝上母亲手里的瓦罐和她亲手摊的煎饼;弟,你向路的这边望,父亲把滚烫的太阳摁在了地垄田沟,太阳把他的脊梁烧成了古铜色。小路伸展着胳膊,一只攀着大坝,一只抻着庄稼地吩咐着我们。然后小路忙起来,它不停地使劲驮住沉重的地排车,让它尽量少颠簸,能多往家运一粒粮食就多往家运一粒粮食。够了,够一家人的口粮了,够孩子们的学费了。父亲喝着母亲送到地头上瓦罐里的糊糊吃着煎饼,坐在小路旁的石板上盘算,他脱下鞋,让小路亲着他的大脚板,小路滚烫地抚摸他,父亲很舒服很满足。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这条路太窄太短没有前途,你们去走城里的大马路吧,那里的大马路一踩就能冒香油,你们长大了,应该向远里走,向高里走。他把从那条小路上拉回家的庄稼卖了,打点好了盘缠,又让母亲摊好煎饼用包袱皮儿包起来,把我们送到村口,他深沉地看着我们说,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走了,大路也好,小路也好,记住,要走正路。
我们走远了,一步一回头,他一下下挥着手,他的儿子们要走一条未知的路去了。父亲回来依然和他另外一个儿子——这条小路为伴,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走这条通往三亩水浇地的小路。这里,是他一生也走不完的路。
来了,父亲,我走在大马路上了。大马路好平坦,走起来一点也不硌脚很舒服,有的通往灯红,有的伸向酒绿,有的通往高山,有的通往大海,很诱人,比那条庄稼地的路好多了。马路上人也多,车水马龙,拥拥挤挤地往这边流往那边流。有的人被挤掉了鞋子,有的车被甩掉了轮子。好像都没有固定的目标,岔路口太多了,他们不知去往哪里,不知哪里有他们寻找的东西。
父亲,我按您的嘱咐,按您教的路数,循规蹈矩地走,稳稳当当地走属于我的人行道。毕竟那些跑在马路中央的,是奔驰,是宝马,是凯迪拉克,是劳斯莱斯,是各种各样的,跑得飞快的车,最次最次也得是辆三轮车。父亲您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豪华的车吧?属于您的,只是那辆快散了架的拉庄稼的地排车。我是属于地排车从那条您的路上运回来的庄稼凑够的路费才走在马路上的,对于那些那些跑得飞快的车,咱家种三辈子的粮食也买不起呢!那又平又宽的最好走的马路中间不属于咱们。因此我只得匆匆忙忙地步行,我得比那些车早启程很早很早,我可能得比它们到得很晚很晚。等人家到了目的地再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散步的时候,我迎头碰上,他们那么惬意,那么满意地笑着,而我还在匆匆地往前赶路,走得腿酸腰酸,我走得很累,父亲!我开始埋怨您的教的路数太过时了,您的那条运送庄稼的小路规则已经不适应城里大马路的行走规则了。
就在我匆匆行走的时候,我忽然也发现,和我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他们忽然改变了轨道,不按交通规则走了,马路上是讲究交通规则的,而他们觉得人行道太窄,于是转向了宽敞平整的马路。他们行走在那里快多了,舒服多了,更幸运一些的人,遇上了擦肩而过的车辆,于是搭了顺风车,这些按您的话说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又比我早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又要走上另一条康庄大道的时候,我还在人行道上匆匆忙忙地往前走。走得汗流浃背,但我走得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父亲!
走着走着,我渐渐发现,父亲,你说的是对的。我在匆忙中逐渐学会慢下来,稳下来。以前您经常在庄稼地里对急于求成的我们说,别急,只要稳把住,就不少打粮食。于是我学会边走边留意路旁的花香鸟语,留意掠过身边的每一缕清风,头顶的每一朵浮云。我慢慢发现,其实行走的时候,最精彩的风景不在目的地,最富有意义的行程,是行走的过程,是一路上的风景。走在路上,也不时会发现那些跑得飞快的车有的抛了锚停在路边等待救援,有的被别的车亲吻了屁股,急扯白脸地和别人争辩,有的走上了歧途而偏离了目标;而那些不按交通规则步行的人,有的被车撞得失去了生命,有的被突如其来的后面车溅了一身的水。,有的又被迫赶离了马路重新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父亲,您说的对,还是按您教的路数,我稳稳当当地走属于我的人行道,虽然前路还很远,很苦,但苦有您的那条小路苦吗?我会从春天走到夏天,从秋天走到冬天,我会走下去,我走不完再让孩子来走,再让孩子的孩子来走,因为,这是一条正途,父亲!
一路走来,路上遇到过呼啸而来的大风,遇到没有任何征兆就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也遇到过几条突然从旁边窜出的大狗朝我狂吠,我几乎被吹得失去了平衡,被淋得生了病,被狗咬得遍体鳞伤,没有人为我遮风挡雨,没有人为我遮挡危险,您不在我身边陪着走,领着走,趟着走,所有的不顺和困难都得由我自己去克服去宽解,所有的前途都要靠我自己去摸索去探知。属于您的路只是在通往咱家水浇地的那条小路,那里离不开您。我开始走我自己的人行道的时候,还是当年您修建那条小路的年龄,我从您那时的年龄开始走,走过了您早走过的青年,走过了您的中年。我行走的时候,像您一样开始慢慢学会回味,我一边走一边回味我走过的路,回头看看,以前的风景已被我甩出去了好大一半截,有的风景依然,有的已经变换了另一种风景,而前面的风景呢?对我来说依然是个未知数。不像您,您的风景很简单,是那条小路旁边的野花野草,是庄稼的生长、拔节、灌浆、和收成。能添点异彩的,是偶尔从庄稼地上空连眼皮也不往下耷拉一眼的大雁和偶尔经过路边的一只野兔或者一条蛇。
当我还在这边匆匆行走的时候,您在那条小路上忽然走不动了。您老了,没有力气再来来回回地在那条小路上谋生计。而您还在鼓励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走下去,踏踏实实地走,用心走,您说您走不动了会看着我走,您说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那条路。
直到您闭上了眼睛,您再也看不到我走在路上的步伐。那条小路从某一天开始等待,承受着野兽的践踏,野草的侵袭,它再也没有等到那双噗踏噗踏和它聊不完的破鞋底,那条小路和我,失去了我们的父亲。小路失去了我们的父亲呵护,被杂草淹没,被土鼠和野兔挖成了洞穴,被大坝流下来的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庄稼地被转移到了别家,他们在通往大坝的地方又修建了另一条宽敞的大路,运起庄稼来方便多了。小路消失了,随着父亲的消失。
在您之前走过的时候,您鞋底上沾着的一颗草籽落在小路上,后来长出了一颗健壮的草,草又结籽,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落在了新疆,又结出了籽,被风吹到海里被鱼带到海南,那里又长出了一颗健壮的草,原来,父亲,您的路其实走了很长很长;原来,我的小路哥,你其实也很长很长,你随着父亲的脚步伸向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呢!
我的路也还很长很长,我会一如既往地按着您说的路数一路走下去,只要能走得动,我要把这一路的风景看个遍,品个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