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脚下开始延伸,东西呈长条状,一片平坦开阔之地漫坡走下来。这里春夏秋都是碧绿的庄稼和山草,地堰上开满了山菊花、苦菜花、婆婆丁花,姹紫嫣红,散着各种各样的香气与青草味儿,到了冬天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缎锦被,被面上被一些鸟兽的爪子印上一朵一朵碎花,显得安静而又空旷。
这里,曾是我家的老自留地,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这一块地养活了我们一家三代人。父亲曾在这里挥舞着锄头,地头是悠闲吃草的老牛。仿佛命运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站定,父亲的一生,好像生活从没有青睐过他,每一场和生活发生的斗争都是悲壮且持久。他生命的历程是坎坷多变的,但只要能让一家人温饱,父亲在别人的眼里多是随和、谦逊、平静。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父亲,在家里我们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他似乎每天都在谋划着怎么筹钱给爷爷奶奶看病,怎么托熟人给大姑姑看残疾的腿,怎么想办法弥补亏欠生产队的工分,孩子们的求学、婚等娶零七碎八等哪些不等他把心揉搓得稀碎?等他不再为这些事操心了,身体也垮下来,如今,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就长眠在这几亩自留地里,这是我们为他安于此的“新家”。
一九八六年春节过后,自留地的东北角添了一堆土丘,饱经苦难,那些战争和动荡的年代,爷爷闭上他装满世事沧桑的眼睛,在某一天安睡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二十年后,奶奶也带着她一辈子都没有抛却过的宽容和慈悲紧挨着爷爷入眠。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我叔家的自留地。叔已经不指望靠这片地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如今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已经从富裕进到了小康生活,但叔还是在每年的四季种上不同的庄稼,好使这一片地春夏秋冬都洋溢着绿色和收成。叔说,地长青,家长旺。土地,是农民一辈子也割断不了的情愫。
去年,紧挨着爷爷奶奶的坟茔,父亲也安眠于此。父亲曾在这里放过牛,挥过锄头,割过草,收过庄稼,伏在牛背上苦读过,如今又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三方土堆面南背北,背靠青青的南山,面前是长流不息的南水北调水渠。
家乡的老人都夸赞,这真是块风水宝地。面南背北,青山绿水,而且水是活水,是块荫子泽后的好地方啊!我倒不奢望他们身后能给予晚辈们多少荫泽,只要他们安安稳稳的不被打扰就好,他们在世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走了就让他们多休息休息吧!
从我大哥抱着他的照片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父亲意识到他要离开这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家了。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满脸悲痛的家人,竭力对他的儿媳我的妻子喊,丽梅丽梅,快去劝劝你妈,别让她伤心了,她有脑血栓,万一再犯了病那可怎么办!但我的妻子哪里听得到父亲的声音呢?已是阴阳两隔,和亲人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是枉然。
我见不得妻子满眼的泪花,当我心情稍微有些平静时,一看到她满脸的悲伤,我的悲痛又充满了整个内心。我亲爱的妻子,她的绣思锦心,怜慈胸怀时刻感染着我,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她有一颗多么纯净的仁孝之心。在我的意识里,亲人的离去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如今,等事情真正轮到头上的时候,才知道现实是多么残酷。
我几乎把人生中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来应付工作,但工作还是毫无建树,我的勤奋并没有给我带来回报,却耽误了照顾多病的父母。可能是我的惰性所致,成年之后的我,很少对家庭和家人有过多的关心,反而是妻子,他替我承担了这一切,弥补了我的惰性对家庭少顾的缺憾。替父母做家务,买采备办,逢节忙碌,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尽心尽责,仁孝至亲?父亲病重期间,妻子对我说说,爸妈一辈子没个女儿,就让我尽尽一个女儿的心吧,让他老人家心里踏实踏实。我那时听了忽然鼻子一酸,眼泪顿时啪啪啪地滑落下来。多少年来,我只忙于工作,妻子的喜怒哀乐我却从来没有多少关心,只是认为这一切,都是作为一个儿媳分内的事情。作为一个丈夫,我错过了一次次应该给予妻子的很多理解和关爱!父亲病危时,他拉着我的手说,丽梅是个好孩子,她心地善良,知老知少,你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啊!你要好好对人家。你们以后好好照顾你妈!我含着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父亲病时老是觉得床太硬,身板疼。其实这哪里是床的原因,是病魔已经把他折磨成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妻子说,咱就给爸买张床吧,让爸最后的时光睡张好点的床。我听了鼻子又一酸。我不信父亲会这么轻易的走,父亲的身体以前是杠杠的,我始终相信奇迹会有发生,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父亲像耗尽了灯油的灯,一点微风就要把他吹灭。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被病魔折磨的那种痛苦,有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有时日夜不停地打嗝,有时血顺着屁股流个不停。我攥着他的手问,爸,你疼吗。他摇摇头,我心如刀绞。老爸一生坚强,只有他义无反顾地去帮扶弱者,而自己好像一生从来没有麻烦过别人。如今也是,他怕给家人再增添烦忧,再疼也尽力忍着。母亲得了脑血栓后,他自己从医生那里学会了量血压,买了个银血压计,每天都给母亲量血压。自从得了重病,他心里想的还是母亲的病,自己的病却很少去问。年轻时背着脚残的大姑跑医院,后来小姑也得了重病,他又跑前跑后张罗着为小姑看病。这一辈子,他好像不停的在为亲人奔忙——为老爹老娘,为妻子儿女,为亲人,为弱者就那么一直用他宽厚的身板为别人遮风挡雨。
父亲这一生,我仅仅见过他流过三次泪,两次是爷爷奶奶的去世,第三次是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工厂破产。父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已视为家的工厂说破产就破产了。那时父亲已经退休,按说破不破产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了。可那天晚上,他破例为自己倒上一杯烈酒,就着花生米默默地独饮着,我那天在跟前陪着他喝,但不巧得很,电视机里刘欢大哥偏偏耸着肩膀,甩着披头长发一颤一颤地唱《从头再来》,哪每一句歌词都好像一把刀子穿透着父亲的心,我悄悄看了一眼父亲,只见他眼角流出了两行亮晶晶的东西,继而一仰头,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我是怕父亲的,从我小时候起,父亲对孩子爱完全融进了沉默的严厉中去。我那时不懂这是爱,我心里常常暗地里责怪父亲无情。可据母亲说,父亲有多少次早晨起来,悄悄把我背去学校当口粮的窝窝头换上他从工厂带回来的白面馒头,然后把窝窝头带回厂里自己吃。是呀,那时我包袱里总少不了几个白面馒头。因为严厉,我小时候从来都不好意思对父亲表现出太多的亲昵,但近些年,父亲老了,他似乎性情大变,没有了以前那种沉默和严厉,我每次回家他都表现出莫大的欢欣,爱跟我谈谈人长事短,世界形势,工作得失之类的话题,我有时候被琐事烦扰,反而表现得心不在焉甚至会回怼两句。如今看着病床上的他,嘴角深深地塌了下去,脸部瘦的变了形,我紧紧攥住他皮包骨的手,内心充满无限愧疚。
二零一九年的四月十八日清晨,当我看到吊瓶里的药水停止了滴注时,我才相信,父亲真的离开了。他老人家终于可以休息了。我那时只是沉沉的,没有多少眼泪。解脱了,我的老爸,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没有了这个那个的烦忧,他沉沉的睡去,多安稳。多少个日日夜夜,病痛哪里让他睡个安稳觉来?我看着睡去的父亲,心里默默地说,爸,好好睡一觉吧,爸爸!
父亲在相片上微笑地看着前来送行的人们,有生前好友,有同事故交,有师长同学。他们在父亲的灵前念着父亲的大德厚品,念叨着他们一辈子的情谊,他们鞠躬为他送行。父亲就这么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他感到莫大的安慰。他叫着他们的名字,很想过去跟他们握手道别,可是近在眼前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亲朋好友们听不见父亲的呼唤,看不见父亲急切期待的样子。他只能这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最见不得妈妈和家人们撕心裂肺的痛哭。他大声劝止着这一切,可都是枉然。亲人们哪里听得到他在那边的呼喊呢?母亲哭过后,一手擦着父亲的遗像,一手轻声唠叨着,他爸,一会儿就去你新家了,你要在那里安心呀,我以后会过去陪你。父亲听着老泪纵横,他很想去牵一牵母亲的双手,但伸过去却是一个虚空。
灵车辗转了三十里路,来到了这个花香四溢的山脚下。来了,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多少年来,我从没有在内心离开过你,如今落叶归根,来了!
新坟附近是爷爷奶奶的旧坟。爷爷奶奶迎接着他们的儿子,依然是那么苍老,奶奶蹒跚着小脚迎接着同样蹒跚的父亲,父亲见到老爹老娘,他扑在奶奶的怀里,他多么需要一个温暖而又踏实的怀抱啊,一辈子,为了这个那个的亲人,他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的为自己寻求一个踏实的感觉。如今,他可以好好的作为一个孩子,在自己母亲的怀抱里撒一个娇了。爹,娘,我可以永远在这里陪伴您二老了!爷爷瘪着没有了牙齿的嘴唇,嗫嚅着,不分开了,永远不分开了。.
过年过节,我们会把这些故去的亲人接回来,大侄子也把女朋友带回家,不久后家里就会添新丁了。我们依然会在桌子上给父亲摆上一双碗筷,摆上一杯他爱喝的酒,依然会空出他平时坐的上位。我们弟兄妯娌几个,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会举起酒杯同父亲一起共度这幸福的时刻,享受着天伦之乐。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父亲在那边也会欣慰的笑吧?什么苦难和挫折也割不断亲情的依恋,纵使阴阳两隔,纵使千山万水!家——生生不息,永远不散!
父亲依然会回到他的新家,那个山花灿烂,青山绿水的地方。安息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