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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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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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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等待另一场风

风不知道从何而来,连村里年龄最大,无所不通的德文爷都说不上来。
有的说来自海上,有的说来自沙漠,还有的说来自远在天边的爪哇国。反正这么说吧,无论是大风小风,一越过南边的山头来到村里,它就安静下来。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那从外边刮来的风是不是过路客。听到大人们说,风停了,我才明白过来,风停了,那么风就不会跑掉了,就会歇脚在村子里。
我用手试着想去抓一把风,可抓在手里的,满满的都是对村子以外的那个广阔世界的梦。
停了的风悄无声息的,就像是我和虎子他们捉迷藏一样,我藏在一个旮旯里从石头缝往外偷看他,明明就在他几米远的旮旯里,可他东瞧西瞧地就是找不到我。
我想,停了的风可能就在和我捉迷藏,藏在我身边的那片庄稼地里,村里那些榆树槐树梧桐里,那些高喊着战天斗地的人群里,那些婚丧嫁娶的喇叭唢呐声里。
留在村里的风其实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村里的一部分,和那些树,屋瓦,水塘,老井在一起。但在表面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也不露一下头,甚至人和那些树木,杂草,街道,狗和牛驴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偶尔,村里的大傻哥腆着脸抬头看看天空,好像在跟老天爷说,怎么好长时间不刮风了。人们这才想起来有风这么个东西。
很多时候,风在村庄里是悠闲的。因为一个村子的慢,风也心急火燎不起来。
我不知道风是不是能懂一个村庄的心情,人们按部就班地在各个农时种上适时的庄稼,白天出去劳作,夜晚回来和老婆孩子腻在热炕头。
在一条生命的道路上,各自在轨道上运行。风不会赶这个催那个,谁走到前面或最后,村民们从来不想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风是不是能挑动一个村庄的是是非非。
二狗的媳妇跟邻居翠花在纳鞋底的时候数量过婆婆的不是。翠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事,这个我是坚信的,因为翠花嫂的嘴严实得像一个不漏汤的皮笊篱,她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但可就怪了,这事居然让二狗娘知道了,婆媳俩闹的都骂了街。
我好长时间都在纳闷儿,这事是不是藏在身边的风吹到二狗妈耳朵里的,谁知道呢。反正风没事的时候就像猫的舌头,舔舔扫扫村子的每个角落,把炊烟捋成一条伸向天空的带子,把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打着旋儿送走。
风无声无息地游荡在村里,狗偶尔在夜里叫一声,它把狗的叫声送到村庄的上空,显得乡村的夜那么寂静和空旷。
我想,风能把狗的叫声送到天空去,就会把二狗媳妇的舌头根子吹到二狗娘耳朵里。
人们一直认为,风是呆不住的,在人们的意识里,风是一个不安分的东西。有很多条腿,也可能是一个圆球,或者说有一对会飞的翅膀。
水也有很多条腿,但水也会留在村子里,水留在村里的原因是村里有一个大水坑,人们叫它关坑,是关二爷饮马的地方。
水坑把天上掉下来的,或者山上流下来的水紧紧地箍住。水被箍在关坑里,关坑就有了关二爷饮马的身影,关坑有了水的灵气,人们的心里是亮堂的,是踏实的。
我想,水既然有个关坑把它箍住,风有可能就让村庄把它箍住了。村庄虽然不像关坑一样是个盆子状的土石窝窝,但人的心就是一个箍,它能把风箍住,我想。
树也一样,它会固执地站定了一个地方,到老到死都不会挪动半步。安安静静地和村庄呆在一起,陪着那些老去的街道和房屋,还有那些各怀心事的鸡狗猫鸭。默默地迎来送往那些新来或者离去的人们。
树简直就是村子里隐姓埋名的修行者,一棵得道的老树会成为一个村子的神。成了神的树确实能感觉到风的存在,风藏得再严实,它躲不过那些成了精的枝条。
风一溜过来,枝条就会动。有时候树想静一静,有很多条腿的风也会溜过来溜过去,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儿只有树知道。
很多时候,人是感觉不到风是留在村子里的。我小时候一直认为,风也许是睡着了,因为村子里好长时间不刮一场风。
那些杨树柳树梧桐的枝子纹丝不动地对着天空,关坑里的白云也好长时间没有起皱纹。德文爷爷说,上次刮来的那场风已经跑了,村里要想再有风,那得从别的地方再刮来一场。
可有一个人例外,他确确实实知道风并没有跑掉,依然游荡在村子里。
木匠哥时不时地会坐在南山的光石梁上发呆。人们说,木匠哥是在琢磨山上哪一棵树适合做什么样的家具,或者他们的枝条能做上一根镰把或铁锨把。
木匠哥是周围十里八村最有名的木匠,他能把一棵歪脖树做成一架结实而好看的地排车或者漂亮的大立柜。
人们总认为,木匠对木匠活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那些个树就是他的媳妇儿,他把长得满脸皱纹的村妇一般的树打扮刮刨得漂漂亮亮,再做成各种漂漂亮亮的家具。
但风知道木匠哥在想什么。木匠能感受到风就在他跟前,他没事就坐在南山的光石梁上看着远方和风说话。
他能感到风送在他身边的二丫脸蛋儿上的雪花膏味儿,那味道就像二丫呼出的气息那样香。二丫黑玛瑙似的大眼睛不时在他面前晃。
不就是家里穷吗,因为穷,二丫爹娘坚决反对二丫嫁给他这个穷木匠。春天,二丫出嫁了,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唢呐声随着风响过一捋又一捋,飘远了,留下木匠独自长远的惆怅。风把二丫送走,风也一定会把二丫的音信送回来。
那时,木匠哥感觉到只有风在陪着他,像乡间说书人大老李一曲曲儿的单弦在流淌。他感觉到二丫就在风里和他说话。那时,木匠哥能真真实实感觉到被风送回来的远嫁的二丫那抹着雪花膏的脸蛋儿的香味儿。
不知道哪一天起,村庄里所有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如此大的一场风,它和以前任何一场风都不一样,仿佛平静的海面上暗地里蕴藏着的巨大的力量。
那次,大傻哥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悠悠地说,要起风了。所有人感觉到脸上突然有一阵舒服的,像小手拂过一样的快意。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村里的树枝仿佛有一丝动静,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原来陪在他们身边的,除了树,老屋,老井,鸡鸭狗,还有风。
风在村里平静地呆了这么长时间,都认为它要走了,因为风是一种有很多条腿的东西,它要走,谁也拦不住。
谁也没有想到,风并没有走。呆在村里的风没有走,打从南面来的另一场风却和它却不期而遇了。
那场风也是越过南山的山头直刮到村里来。说也怪了,不久,庄稼被吹胖了,人们首先觉得从此喂饱了久久饥饿的肠胃。
不久,花花绿绿的钞票也吹满了人们的口袋。紧接着,这场风一发而不可收拾,吹得人们的衣服好像染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人们似乎不满足一种单调的颜色,每隔一天就换一种颜色,仿佛想把以前缺少的颜色赶紧补上。
连年轻人的头发、指甲盖也吹成了黄的、蓝的、白的,传平爷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遇上过这么温暖的一场风,老了老了,赶上了一场好风。他说,他还没活够,可不想让风送到另一个世界。
的确是的,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我离开了村庄,也告别了呆在村庄里的风,但多年以后,我又被风吹到了村里。
我重新回到村里的时候,那些老树依然绿油油的,老屋被一场风吹到角落里,旁边呢,新开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楼房,真的像花儿一样漂亮。
而街道两旁呢,也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木槿花呀,麦冬呀,连翘呀,流苏呀,粉的粉,白的白,还有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花草树木。整个村庄都也像裹花儿里一样。
有一点可以肯定,风从来没离开过村庄,一直静静地和那些老树,老井,老屋,鸡狗猫鸭呆在一起。
六月六里串小贴儿,腊月里娶媳妇,儿生日娘满月的这些习俗一直没有变,村里人的勤劳善良,德孝传承一直没有变,这些都是风留在村里的铁证。
别人可能没注意,木匠哥更知道,他知道风从来没离开过他。另一场风从南山吹过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村里的风和这场风融在了一起,他的木器加工厂就是从这场春天似的风来的时候开起来的,他说,你别看那些树上的枝条有时候一动不动,其实它们一直和风在一起。
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村里的风在等待另一场风。
风总是在一个地方吹走了一些东西,带来一些新东西。每一场风都会吹开不同的花儿,每一场风的停下来,都会等待着另一场风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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