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一朵云,白白的盘旋于村庄的半空,缭绕,弥漫。也可能是一团雾气,柔柔的缠绕着整个村子,像夏天二丫那细耐、修长的脖子上缠着的白纱巾一样白,像待嫁的阿云看情哥哥的眼神一样柔。慢慢地升腾到村庄的上空,由散散漫漫到聚拢在一起,成为一团,继而一片,它就真变成一朵云了。
村庄是绿的,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慢悠悠的在上空游荡,从村南飘到村北,从东头飘到西头。
云的性子比村子都慢,风刮得再急,也催不快它的脚步。也难怪,慢,本来就是一个村子的个性。村子不怕慢,阳光有的是时间和北墙根晒暖的老头儿磨,直至把新墙磨成老墙,把青春年少磨成鬓发成霜;把一根刚砍回家的青秸秆磨成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地里的庄稼来不得快,得一寸一寸稳稳地长高;圈里的牲畜也要不得快,得一斤一斤慢慢地上膘儿。德文老爷爷常说,稳把住,不少打粮食。
现在的我也学着慢下来,让阅读和写作有的是时间抽出细微的思想之丝。曾有一位著名作家对我说,当你写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不妨慢下来,回头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再也不会为写一篇无聊的文章着急忙慌地添油加醋了。
我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每天一睁眼就急匆匆地上班下班,心急火燎地穿梭于各种生活的琐碎。那时候,我的心壳廊大得能盛下一个村子的鸡鸣狗吠。我的成长也和村子一样慢,似乎我这半生的时间,值得留恋的时光,大多停留在童年和少年的那种慢里。我那时经常百无聊赖地躺在屋顶上,看着蓝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天上,慢悠悠地飘着的白云。有时候,整整一个上午,看它那么悠悠的飘,却总也飘不到村子最西头来喜家的屋顶上。往往它飘到来喜家的屋顶上就算到头了,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又慢腾腾地转回来,随着清风和鸟鸣,慢慢地飘啊飘,好像在对天上的诸神宣示,这一片天地,是它的势力范围。它转回来的时候谁也不给说,也许是趁人们中午迷糊午觉的时候,也许就在支楞着耳朵听货郎那几声拨浪鼓的时候,它就不知不觉又飘到头顶上来了,然后,它就再往东头飘,它就在村子的上空游荡,仿佛是一个村子的影子,永远也飘不到西面的小辛庄或者南面的孙家窝。
头顶上的云简直就是村子的灵魂,它从村子的身体里飞出来,在村子外飘荡成另一个村子。那些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秸秆,把在土地供养下生育的籽粒,供奉给我小小的肚皮后,又以涅槃般的悲壮添满母亲的灶口。在灶门里旋转舞蹈的火苗,正以另一种形式焕射出生命的光彩。灶屋顶的烟囱上升起的第一根烟柱,正是这些秸秆的灵魂崭露头角,然后邻家的第二根,第三根,整个村庄于是就缭绕成一片仙境。村南的小山,俯瞰着这一根根白色的灵魂缓慢地聚拢,一片,一朵,慢慢地升腾,升到村子的上空,顺便划拉走村子里的一些东西,就是这片云的雏形。
当这片白色的灵魂,它的前身还是秸秆的时候,是从一粒小小的种子开始,在故乡土地的腹腔里孕出的胚芽。这些天与地爱情的结晶,在经过痛苦的挣扎后,突破种子的表皮,大地母亲分泌出富足的乳汁,来喂养这些幼小的孩子,让它们扎实地生长,出苗,抽穗,灌浆,坐果。期间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沐浴,风刀霜剑的相逼以及父亲汗水的滋润,最终以生命的傲 娇孑然挺立于天地之间。冬舔风雪夏舐雨,汗珠子滚太阳,到了秋天,又以种子的形式准备又一场生命的轮回。
当它们的一部分无私地供奉出它的孩子,填饱我小小的肚皮,我以我个头的蹿高来回答它们生命的追问。直至一棵怀满孩子的庄稼,变成了一枝纯粹的秸秆的时候,最终以灵魂的方式飘荡在故乡的上空。云也是村庄的儿子,和那些树,牲畜,农具一样,是村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什儿,犹如我的弟兄。它飘过了村里的一些椿树,槐树,榆树,皂角树,带走了它们的花香和树上的蝉鸣,还有一滴即将被刨掉,将用来打家具的老榆树流下的粘稠的泪。开春归家的燕子从南方长途跋涉地飞来,它们远远地看到这朵飘荡的云,就知道,到家了,到家了,终于可以歇歇脚了。收拢了翅膀,站在云上,朝下看着它们屋檐下的旧家,无论屋里又多了或者少了人口,但老邻居一年一年的滋味不变,人们把它们当作家里的一员,进进出出的都是人间烟火盛世。
如果我搭上一架梯子,从屋顶顺着梯子爬到云上,我想我会看到那些被忘掉了的破铁锨,旧䦆头,一截子木棍,旧屋,破院墙,我们家几年前跑掉的一只鸡,在这里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我会看到它们都各自找对了自己的位置。连鸡叫,鸭叫,狗叫都被这朵白云赋予了形状,能看到曾经陪伴过我们的家畜们那些恍如隔世的声柱。这片云会记住和保存村子丢弃或忘掉的一切,我少年时曾经走过的脚印,我会看见十五六岁的自己,还没长大,活在自己少年里,在那里,长大是别人的事情,而我,依然守护着只有孩子才有的真。在那里,我看到父亲把太阳按在地垄田沟里古铜色的影子。
它把村子里的鸡毛蒜皮都揣到自己的怀里,慢悠悠地载着这些往事飘荡在悠悠的岁月中。一点也看不出高高在上的傲气,相反,它抵住那些从北边冲来的乌云,一改柔慢的性子,抽出寒光四射的利剑,和乌云进行血雨腥风的战斗。利剑挥处,狂风漫卷,鼓角齐鸣。万马奔腾中,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盛夏,它张开双臂遮住毒日头,护住那些挥舞锄头的双臂;冬天,它又把曾经的零七碎八悉悉索索地讲述给村子听,安静的冬夜,往往从云上飘落下来的,都是绵延着的陈年喜怒哀乐。絮叨了一晚上,早晨起来,满眼都是洁白的心事。
人们只顾低头走路,有谁会抬头看看一朵天天守护着他们的云呢?但云知道村里所有的故事。
还记得一位叫阿云的姑娘吧?那些个夜晚,整个村子都沉沉地睡去,唯有星星还醒着,它每每长起身子,遮住那些星星眨巴的眼睛,掩护阿云的情郎顺利地翻过墙头,悄悄踅入西厢房阿云为他开着的门里。但云遮不住人们的眼睛,谁知道沉沉睡去的村庄里,有多少双还在睁着的眼睛呢?星星也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的眼睛。阿云的事情终于被人们知道了,她受不住那些翻云覆雨的舌头根子,在一个开满槐花的夜晚,阿云跳进村北的那口机井里。云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那一晚,它飘过来,飘过去,飘过来,飘过去,后来,它湿得能拧出水,再后来,淅淅沥沥地,它在村子的上空哭了一个晚上。早晨,树上、屋顶上、院子里到处都是它的眼泪。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人们逐渐把这件事给淡忘了。人们甚至忘记了村里曾经有过阿云这个人。村子就是这样,有去的,也有来的;有忧的,也有喜的。白云依然在村子的上空飘啊飘,只要母亲的炊烟不断,它就永远会以云的形态融进村子里的一切。只要村子还在,它就会永远守护着这一片纯净的土地。
我之后的很多年,也像一块云一样飘来飘去。当我再飘回来时,我身心疲惫。我所有的人生故事,都随着奔波丢弃在路上。它不会羁绊一个少年去往远方的路,也不会拒绝一个游子归家的心。云知道,乡土里泛着的味道,已经住在每一个远离家乡的人的心里。村庄的人一茬一茬地更换,村庄的故事也一幕一幕地翻新,悠悠飘着的岁月,在云里,都是烙下的故乡的胎记。
走远咧,走远吧,回来咧,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