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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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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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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

我越来越觉得,我比童年时更需要一个童年的村庄。我经常梦回到童年,看见被南山撞回来的鸡鸣鸭叫,升起一片鲜活的图腾。在梦里,恍如隔世般的狗对着我不时地喊着嗓子,故乡的上空,回荡着旷世的幽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庄里,当年那些白白胖胖的炊烟,静卧于槽边反刍的老牛,正在渐行渐远,慢慢飘淡成一种叫作“历史”的记忆。

我常想,那些远去的画面,如果我在梦里喊一声,它们会不会听见?当年,我就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对这个破旧而清苦的山村充满了厌弃。那时,我恨不得立刻冲破藩篱离开她,去寻找我认为的诗与远方。然而,随波逐流了半生,经历了一些痛的滋味,那些越来越淡的画面始终嗫噬着我愈来愈浓的乡愁。我这个

当年出走的“娜拉”,终究敌不住对故乡的记挂。无论被生活压榨得多么煎熬,走近故乡,内心就会泛起一些柔柔的东西。

即便近乡情更怯,即便乡音无改,我日渐衰白的鬓发,面对即将消失的故乡,她能让我再多看几眼?

偏安一隅的小村,依山而居的乡亲,终究没有抵挡住城市戈矛锐不可当的攻势。炊烟守卫的乡村,以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势,屈就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之下。有些乡村固有的东西,只能定格在一些回忆和梦境里。过年回家的的年轻人,操着曲里拐弯的普通话,引起上长辈们的侧目。两代人思想的交叠、冲撞其实也是一种时代与光阴的狭路相逢又互相推拥着前进,这可能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县城东边新建的社区,是乡亲们的新居。乡亲们依然不改在村里的习惯,三五成群地聚在人造石桥上,绿荫如画的草坛边,谈天说地,神侃笑闹,下棋打牌。城市式的即景,浸染着一种乡村式的慢。周围,魏然耸立着高大气派的楼林,店铺里的商品应有尽有,俨然是一副静美和谐的城居画图。城居与村居的汇合,向着殊途同归的规律行进。月转星移,乡亲们终于熬成了“城里人”。串门儿,无所顾忌地大声笑闹,咳着嗓子想把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忽然看见老婆投过来的冷眼,一回神,原来是站在明镜儿似的地板上,于是自我解嘲式的笑笑,有一丝得了便宜又卖乖式的摇摇头。乡亲们享受着社会发展带来的福祉,这,在几十甚至十几年之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自此,乡亲们和当年的我一样,挥别了鸡犬相闻的故土,羞羞答答而又兴奋异常地搬到城市的边缘,接受城市的抚慰。在离社区三十多里的那个小山窝里,我们的祖先历经苦难,从山西那棵举世闻名的大槐树底下辗转来此。经历了六百四十多年,繁衍了十几代子孙后,故乡终于完成了它伟大的历史使命。这里,将作为黄河滩区的重点开发地区,重新进行规划和调整。这意味着,这片生我养我的肥乡厚土,连同那些石屋瓦舍,树木山岗,将带着“东张营”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名字,作为历史而永远封存起来。

半个小时后,城市的高楼渐隐到身后,在天穹和苍野的留白处,远远地看见村南的那座小山。望望它已然光秃了的头顶,想着自己头上也并不富裕,心里咀嚼着叫作岁月的滋味——那时候,它是多么青翠的一座小山!两人多高的柏树覆满了整个山体,就像正处于青春期的小孩,噌噌地窜个头,每年都向着天空够。那些苍柏,是小山的头发,身处其中,有一些森然的阴冷。那时候,我背着筐子,在山坡上薅住一把能掐出水来的嫩草,镰刀一挥,青草就轻无声息地落在了筐里。想着生产队里的老牛咯吱咯吱地嚼着这些草,安详地享受着这些属于它们的美味,嘴里嘟沫出白色的沫子,我的牙齿也往往不由得动了动。

一阵山风吹来,刮掉了头顶上新买的绿色军帽,我扔下镰刀不顾一切地去追赶,旁练加把式儿的滚了好几个跟头才逮住了这顶军帽。这是我软磨硬泡,才让父亲大发慈悲从城里买回来的。军帽是那时一个“红小兵”(初中是红卫兵)的标配,我视之如宝贝。

割草是每天放学必修的“功课”,队里喂牛的五大爷过完称大声呼喝着记工员:“像屏南老刘家的,三十斤,够数”。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在筐子的底部,悄悄塞了一块充分量的大石头。多年后,我回去的时候,五大爷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根“双喜”牌香烟夹在耳朵上 ,滋滋地吸完最后一口旱烟袋,抬起右脚,啪啪地在鞋底上磕着烟锅,点着我的脑袋说,你小子那时候往筐里塞石头,以为大爷没看见是不?他慢条斯理地把烟袋缠好插进腰带里,叹了口气说,也不怪你,那时候穷啊,小小年纪,嫩胳膊嫩腿儿的,干那些活儿,不容易哎!

如今,五大爷早已变成南山脚下的一抔土堆。父亲也是,父亲在这山脚下我们自家的“自留地”里已经长眠了两年。我们举家迁往县城后,自留地就留给了叔。近年,叔已经不指望这块小地糊口,但依然每年四季都让这块地洋畅着绿色和收成,叔就图一个旺厢。

那时的父亲在乡亲们眼里,谦逊,平和。每次回家,他推着那辆半新的“飞鸽”自行车从村口步行进村,亲切地和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打着招呼,恭敬地递上“泉城”牌烟卷儿。回到家,父亲却换成一副沉默的面容。在村里,有着吃“国库粮”、县城工作如此荣耀身份的他,同时也有着三个张嘴吃饭的儿子。家里靠母亲每天八分工和他几十块钱的工资,已经转悠不开这几张嘴和零七碎八的开支了。

在自家的承包地,他放下自行车就是地排子,我才发现父亲黝黑油亮的脊背,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农民本色,而我兄弟三个,都是农民的儿子。只有他手拿锄头,站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头的时候,他的眼里才焕发我平时不容易发现的神采。他大将军似的站在地头,巡视着那一垄垄排列整齐的庄稼,颇有一些“沙场秋点兵”的豪情。这些庄稼也是他精心护养的孩子,等他的这些孩子秋后归家,我们的学费和生活也就有着落了。

等到那时候,母亲可以在一个粗瓷大盆里,欢快地倒腾着两手,把棒子面拍出鼓点儿的节拍,红红的火苗舔舐着灶脸儿,八印大锅里的水吱吱作响。母亲陡然揣起一块大饼子啪一声烀在大锅的内壁。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大嚼娇黄的饼子,呼呼地喝上浓香的棒子面糊豆。饼子贴锅的那一面,可以揭下被锅面烙得喷香的饼皮,吃在嘴里嘎嘣嘎嘣脆香。棒子面喂养大的我,经常脸色也是焦黄焦黄。

逐渐地,父亲这个让人羡慕的“工人”身份,早已成了一张丰富多彩的画卷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滴墨水。但父亲依然保持着常年不变的习惯,每每进村,都是推车步行。他的那辆“飞鸽”,已经褪去了时代的光圈,变得和他一样苍老。多年以后,当我长成和当年的父亲一样的年龄的时候,才明白,他的这个近乎迂腐的习惯,不光是他放低身姿去迎合乡亲们的目光,那郁郁步行的骨子里,是对故土家乡的一种敬畏。

此时,即便知道我即将进入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村庄,我忽然变得和当年的父亲一样固执,我矮下身姿,和当年的父亲一样,对这片故土满怀虔诚,去做一种仪式般的告别。

没有一个人,没有人从空洞的大门里探出头,对我笑问客从何处来。路旁的老槐树上偶尔有一只老鸹发出寂寥的叫声。当年那鸡鸣犬吠的故乡啊,前些日子回来时,还看见干净整齐的街道上停满了私家车,像屏前的广场上还摇摆着妖娆的大婶子小媳妇。如今只剩下拆不走的房屋框架,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双双无神的眼睛。

家里的老屋这些年一直没有舍得拆,叔近年又在老屋的旁边盖起了气派的瓦房。老屋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旧时光,把我童年和少年的零七碎八都揣在这破败的墙壁里面。

当初盖这五间大北屋的时候,我兴奋得失眠了好几天。即便是农村的石匠盖得粗糙不堪,但还比祖父分给我们家那间黑暗潮湿的偏厦强上百倍。父亲忙不迭地给石匠们递烟倒水,母亲麻利地把切菜板叮铛出哆来咪的音符。

父亲一改在家里“抠门儿”的习惯,买来几千头的火鞭,从未封顶的屋顶一直挂到地上又拖出十来米,辟哩啪哧地把半个村庄震得山响。粗壮的大梁两头系着通红的布条,静待着仪式般的上梁大计。

上下十来个壮劳力推拉位置安排停当 ,德高望重的上梁师传平爷爷喊起了号子:哈腰起来吧。众人应和:好——嗨!绳子绷紧,大梁沿着滑木向上挪动半寸。

传平爷爷喊:劲往一处使呗。众人应:好嗨么嘿嘿。绳子紧紧咬住梁头往幸福与喜悦的盼头上又挪了半寸。

传平爷爷喊:拿准方向要得。众人应:好嗨么嘿嘿。大梁不紧不慢地挪动半寸。

传平爷爷喊:抓住不放松呀么,众人应:好嗨么嘿嘿。

传平爷爷喊:长腰向前走呀么,众人应:好嗨么嘿嘿

一寸一寸,犹如唱大戏般的欢快,上梁大计,讲究一个稳准,不急不躁地上起,日子稳稳地往前。乡亲们的唱腔,堪比名角的咿呀,这些动人的号子,多少年来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

隆隆作响的铲车挥舞着铁臂,预示着老屋连同这一处处人和家畜杂居的院落将不复存在。翻开陈旧的记忆,去阅读一处处宅院的内容——这里曾有净衣暖枕的糟糠之妻,那里曾是出出进进的烟火盛世;这屋的墙壁还有陈年的炕纸,掉了色的喜字上勾画出炕上坐着一个大红盖头的新娘。我的故乡,我以前如此厌弃她丑陋的模样,可她就要成为岁月的弃儿时,我此刻的心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悲愁。

我一处处翻阅着它们,每一处庭院都印记着主人的音容。大臭家的,逮住家的,三迷糊家的,二丫家的,大香家的......曾经,墙头上公鸡嘎嘎嘎地飞下来,树杈上都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北屋的门吱呀一声,随着清晨的那一丝晨曦推开,老人咳着嗓子,往猪圈瞅瞅还在呼噜着的猪仔,屋顶上,响亮地上演着三大娘那一声声扣人心弦的骂街大剧。和着公鸡的叫声在村庄的上空窜出一根根声柱。所有的记忆,像一部黑白电影,播放着父老乡亲的七零八碎。

偶然发现一只狗,趴在一处院子的大门前呈深思状。在这个早已搬空的村庄里,突然看见一个喘气儿的,我和狗都惊奇地注视着彼此。它抬头看着我,并没有对我狂吠。我也看着它,它两只眼睛里挂着一丝落寞。不知道是被主人遗弃还是社区的精致已不适合像它这样的狗居住;也许,它认为,只有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短短的几秒钟,我们都没有了彼此的戒备。它慢慢地站起来,眼睛向我探寻着,试探着向我挪动了几步,我并没有躲。我才发现,它的肚子已经瘪下去,不知几天没有进食了。它吐出舌头向我哈哒着,我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几块饼干扔在它面前。它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放心低头吃了起来。吃完,它悠悠地抬起头来,慢慢地围着我走了两圈,凑近我的裤脚嗅了嗅,扭头向后走去。走了几步,它又回头看了看我,撒腿跑到拐角处不见了,不远处的铲车仍隆隆地响着。

迁居社区的叔把旧院的一株槐枝、一棵墙头草、一根红薯秧移栽到新楼的阳台上,南山上带过来的蛐蛐在阳台的一侧惬意地唱歌。老家的一草一木,旧庭院里的一切生命,于是就有了一种新的活法,蛐蛐哼唱家乡的山歌。故园的生命之歌生生不息,把整个故乡都搬到阳台上,融入新的环境,淳朴和繁华又有了一次新的默契。

再有几代下去会是怎样的呢?我们的后代会在月圆的中秋,举起一杯散发着乡愁的酒吗?他们的心里,还会有“东张营”这个概念吗?抬头看看清澈的天空,我在想,那些扶摇直上的青云,哪一朵是飘向故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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