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多年前的鲁西黄河滩区,几经战乱,已经是千里无鸡鸣的荒蛮之地。我的故乡东张营,就是起源于明朝洪武年间那场举世闻名的大移民。祖先们被迫离开故土和亲人,历经磨难,从一个叫做“拴马庄”的地方辗转而来。他们以“营”为编,在这里整地造田,拦坝筑渠,依山建屋。经过代代繁衍生息,这里已经是鸡鸣狗吠,阡陌纵横,夏绿秋熟的肥乡沃土。
各“营”点点散落在这片沃野的周围,沿袭为今天的东西两张,南北二王等各个村落。给那场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大移民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要问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至于我的祖先是不是经由那棵槐树底下而来已无从考证,但是这思乡的歌谣肯定代表着所有移民的心声,那就是人们对故土的难舍和思恋。
六百多年后的一九七零年,我出生在这片历经祖祖辈辈繁衍下来的厚土。
在鲁西人民的母亲河--黄河的岸边,在三个小山丘的怀抱中,我生活了十八年,之后的三十年中,我都是漂泊在外,为生活而奔忙。三十年前的我,总想挣脱她的怀抱,去看看外面够大的世界。三十年后,当我身心疲惫,鬓发皆霜的时候,我越来越怀念她的慈祥,她的温暖,她的宽容。三十年的梦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寸。像我的祖先一样,那思乡的歌谣越唱越深沉,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四十多年前的故乡,那是一片宁静而祥和的土地。从三个小山的脚下延伸往北,然后被一片芦苇荡紧紧抱住。芦苇荡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青青麦田。站在村南任何一个山头放眼北望,几十里都不带遮拦。
村中央的那座毛主席纪念像屏高大有范儿。是我村标志性建筑。它亲眼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目睹了故乡几十年的风雨和变迁。
我家就在像屏一百米开外的一个小院落。院子东边的土道上,是村民们挑水、下地、洗衣、串门儿的必经之路。
清晨的小鸟还没来得及“啾啁”,我就被路上那水桶的“吱扭吱扭”声唤醒了儿时带着奶味的甜梦。
村北的那口水井,总是泛着甘甜而清澈的泉水。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干涸过。水井上没有辘轳,一根扁担的链钩勾住洋铁皮水桶的铁提信,再用手攥住另一头链钩,把水桶续到离水面五指距离,左右摇晃几下,猛地下扣,桶口朝下顷刻没入水面。借着惯性一提,一桶满满的清冽甘泉三下五除二就拔到井台。这技术,没三个月五个月是练不出来的。十七八的“青包蛋子”小青年和刚下学的大姑娘没少往井里掉水桶。掉下去后需要拿“百爪钩”系上百米绳去捞“筲”。“筲”是我们平阴县人对水桶的别称。我小时候挑水可没少让大人去捞了筲。
水挑满了瓮,猪喂饱了食。不远处的生产队场院里准响起一阵急促的小铁皮钟声。我们叫这钟为“上工点”。上工的信号都是以“点”声为准。场院的屋顶上随即传来万方大爷用手圈作喇叭壮的呼喊:“五队的喽,东边滴,西边滴,抗着耧,牵着牛,上西洼,耩绿豆,耩四耧,留四耧,留着四耧栽芋头”。
七十年代的农村是集体生产制,我村全村分十个生产队,我家隶属第五生产队。第五生产队长万方大爷打“点”发出上工的信号,全队男女劳力整装待发,纷纷从家里扛着生产工具出门集合去北洼劳动。
有一首歌谣这样唱道:“一队里打点二队里喊,三队里选了个好保管”。这是集体生产制场面的真实写照。男劳力一天十分工,女劳力一天八分工,计工员每天把出工的考勤记下,收成后凭工分分粮。工分多的多分粮,少的少分;工分多的偶尔可以吃上白面馍馍,少的只有啃窝窝头。我家孩子多劳力少,我从小就是啃窝窝头的主儿。
大家生产热情很高涨,我奶奶级别的小脚老太太也不闲着。她们中午挑着水饭走在地垄小毛毛道上。头挽疙瘩髻,青布大襟卦,黑绒缀花帽;小脚尖鞋,碎步流星,一步能迈过两垄沟。来到地头,放下挑子,摆开水饭,招呼大家吃饭休息。
大家就在地头荫凉里席地而坐,边聊边吃。耕牛也抓紧这短暂的时间修养生息。它们静静地咀嚼着地上的嫩草,或趴在树荫下想着自己的心事。沟汊的水里有一种叫“卖盐的”水虫,叉着四肢,忽东忽西的漂浮在水面,后腿一蹬,能窜出一米远。
半大小伙子不嫌累,吃完就在地头摔跤“撂个”,女人们就叽叽喳喳地聊着谁家新娶了新媳妇,谁家又添了新娃娃。
我时常回想起这种劳动的场面。母亲和其他社员一起,在地头常常站成一棵棵翠绿的玉米秸。头发贴在汗湿的脸庞,闪耀着刺眼白光的锄头延伸处,一个个社员随即消失在绿色的田垄深处,草帽逐渐掩埋在一片青绿之中。
热风吹来,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夹杂着一阵阵“青色”的味道,等人们再从庄稼棵丛中钻出来的时候,整个脸都被闷成紫铜色。深吸一口气,短暂地享受一下热热的“凉风”。随后又回头没入玉米地火辣的怀抱。
夏天哪里最凉快?我的父老乡亲都会告诉你,“灶屋门口和棒子(玉米)地头最凉快!”
要说东张营这个村庄,最能拿出手的还是西瓜。这里有四十多年的种瓜历史,村民们几十年来摸索出一套独特的种瓜经验。村里出产的西瓜,尝上一口能甜的你掉眼泪,这绝对不是吹的。在方圆百里的济南、聊城、泰安、菏泽一带四城八镇,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直到八十年代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种植西瓜已经是村里各家各户发家致富的主要产业。我假期里经常跟着大人天不亮就到地里“下瓜”,然后装到地排车上,跑三十多里路到平阴县城去卖,晚上顶着星星回到看瓜的窝棚休息。
故乡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转尜,一整年都在忙忙碌碌。冬天农闲下来吧,媒人说客、贩夫走卒、说书唱戏的又忙了起来。
于是,像屏前的空地上打铁的来了。一行三人,一老二少。支起炭炉风箱,把乡亲们拿来的镢锨犁钯精修打磨,以便来年使得顺手。
老的手里拿一只小铁锤,这铁锤砸在铁砧上,能发出一种悦耳动听的声音,那声音是“叮……嘤嘤嘤嘤”。开始清脆响亮,随后那嘤嘤声就像抽丝一样散去。
老的用长铁钳夹出在炉子里烧的通红的铁器,另一只手掂住小铁锤,他首先轻敲砧的边沿发出号令,两个少的各把一只大锤待命。随即老的用小锤直击铁器要害——小锤轻落处,大锤紧紧跟,小锤随后再击砧,大锤不变落锤点;小锤再击另一方,大锤紧跟莫要慌。小锤大锤密密砸,四围飞落金银花。
于是像屏前的“叮当,叮咣,叮叮哐”的音乐声就响遍了半个村庄。
这绝对是指哪打哪。如果哪个徒弟把锤砸偏了,师傅就会一声断喝,停下来把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徒弟训斥得连袜子都不如。
这首劳动的音乐,后来时常在我成年的心里流淌着优美的旋律。如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充满着抗争、力量和动感之美。
我喜欢来这里看打铁是因为我那时喜欢看他们的午饭。他们中午吃一种叫“拽疙瘩”的面食的时候,我饥饥的小肚肠就会翻腾起来,看着他们津津有味的吃,我的嘴巴也不由得动了起来。
货郎也来了。“卟楞楞楞”的晃着拨浪鼓。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子小姑姑应声而出。她们从家里搜罗出破布条,烂套子,小孩戴不着的破帽子给货郎讨价还价地换大洋针、小细线、铜顶针。
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讨到几颗彩色的糖豆。我通常舍不得吃,都是用舌头舔舔随后珍藏,馋的慌了再拿出来舔舔。好像只要这几颗糖豆在,我就会特别滋润和带劲。直到舔得不能再舔了,才把它塞进嘴里,仔细地用门牙切碎,氤氲在嘴里,虔诚地享受着那一瞬间浪涛般的巨甜充满整个舌头的味蕾。然后闭上眼睛,感觉连周围的空气也充盈着彩色的甜。那甜味就定格在三四十多年以前的童年里,以后的各式糖果、巧克力再也满足不了我怀旧的味蕾了。
是呀,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小孩子不得不珍惜来之不易的零食。然而有一种零食不用珍惜,那就是爆米花。它的用料正是我们这一带盛产的玉米。那时家家好像啥都缺,唯独不缺玉米,我们叫玉米为“棒子”。
等走街串巷的爆米花大叔把摊子支在像屏前的某一个角落后,家里有娃的大婶儿就会盛来一大缸子棒子粒儿,爆米花大叔把棒子粒儿装在一个密封黑色铁泵里,架在炉火上不停地顺时针转动。这个铁泵在那时绝对是高科技物件儿,上面有压力表和密封阀。炭火均匀地使压力泵受热,等泵里加热到一片混沌的世界,大叔移出这个孕育着巨大内力的铁家伙,像盘古一样凛然地一脚踩地一脚撑起,猛地用铁棍撬开阀门,于是“砰”地一声巨响——天地分明,宇宙开化,星宿归位。棒子粒儿瞬间炸开为白色的香花。
每每回想到这一幕,我总会想起楚辞中《天问》里的诗句: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
这混沌未开的铁泵,这炸开的白色香花,不正是最好的诠释吗?
有谁要说以前的农村缺乏精神和文化生活我得跟他急!刘兰芳的《岳飞传》把全国人民的神经都绷了个满弦。我家那时没有收音机,我都是躲在人家屋后头的窗户底下听。我对文学的喜爱大概基于此。可是那时淘换个故事书可难了,好不容易淘到一本,都是爱不释手地翻好几遍
现在呢,手机、电脑、书店里随时都能找到各种书籍,可我却很少静下心来读读书了。
刘兰芳每天四十分钟的评书,哪能满足每日劳作后的精神需求?除了每天晚上跑上十来里路去邻村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香港武打剧《霍元甲》以外,那时我们村最盼望的就是一对张姓父子的说书艺人,据说他们是济宁一带的人。
小张有一张帅气的脸,嘴皮子溜道也甜,见人就喊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开始跟着他爹学艺。父子俩穿梭于十里八村,靠说书为生。比起说书本身来,小张不如他爹严谨,人家他爹一板一眼字正腔圆,说唱相和情由心生。而小张呢,他有他独特的一套,沿袭了他爹的唱法又独创出一些新鲜手法。愣把一部《响马金枪》,唱得把半个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变成了他的粉丝。
每天晚上小边鼓一响,大家连饭都叠不得(顾不得)吃,就跑向像屏。看看人已来得差不多,他醒木一拍,全场静默。只听见汽灯在头顶上“滋滋”地冒着白气。大家眼睛一齐“刷刷刷”地射向他那张被汽灯映着的飘渺俊脸,等待着那一声激动人心的开场引子。
书归正传,大家开始跟着他进入角色。这时大家看他已经不是小张了——他时而嬉笑怒骂,滑稽幽默,扮男饰女;时而如泣如诉、声泪俱下、情不自禁。伴着他那时而激昂慷慨,时而低沉幽怨的鼓声,大家也各自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小青年把自己当成了白袍银甲、指点江山的少年小将,大姑娘沉浸在怀春恋秋的自我陶醉中……
忽然醒木一响,惊醒了所有生旦净末丑。这家伙会调节情绪,正书夹空,来一段幽默轻松的段子、生活趣事、各村新闻,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哄场大笑。
小张他爹老张这种“拢场”的本事就差些了。老张讲究正儿八经的怎么把书唱好,怎么唱的正规。所以粉丝群不如儿子的多。就如现在过气的明星,你拿再多的手段吸引眼球,也干不过那些明亮刮净的小鲜肉。
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都有他一套独特的招客门道,比如货郎,靠的是一只小小拨浪鼓;卖油郎则是挂在油挑子前脸儿的一只小铜锣;卖小鸡娃的最有特点,车载着满笼的小鸡儿,一个个小绒球似的“毕毕”的叫着。而他则韵着哆来咪的音符叫喊“小鸡儿了嗬,买小鸡了嗬!”那叫喊类似于刘欢唱的“戗剪子唻,磨菜刀哦!”。于是家顶家的就抱回十来只小鸡,满院子的绒球在滚。这时候去谁家串门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就会踩死一只......
“大辫子,捋又捋,待不了三天就要娶”。我本想继续写故乡的“婚丧嫁娶”这些事,但由于篇幅的限制只好就此作罢。故乡啊,三天三夜也写不完的。
几十年来,故乡在时代发展的高速列车上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当年那些铁匠、货郎、说书艺人已不见了踪影。但每次回去,我都惊艳于她的新貌。像屏前的空地已经整修一新,周围是健身设施和篮球杆,这里依然还是那么热闹,村民们自发组织起锣鼓队、秧歌队、小戏团。每到节日这里依然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条条整洁的水泥路延伸受到各个街道胡同,整齐气派的房屋下停满了家庭轿车。
当年的那些和我一起割草、喂牛、穿着补丁衣服的玩伴们,有的已经成了零售商、开发商、建筑商。他们总会能通过微信、QQ等平台找到我,自豪地谈论着信息和价值。故乡,正以她前所未有的方式,承载着生生不息的父老乡亲的梦想。
再过三年,村民们即将迁入县城里的新社区,这里即将开发为农田实行集约化种植。我的父老乡亲也自然的将成为“城里人”。故乡这片厚土,历经六百四十多年的酸甜苦辣,即将完成她的历史使命,在后来的岁月里继续为人类谋取更大的利益。
其实,故乡作为村庄存在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每个游子的内心深处,都已经把故乡存放于心灵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我经常对我的孩子说,以后孩子也会对她的孩子说,你的根就在东张营,东张营就是你的家。
是呀,我怎能忘记呢,我的爷爷奶奶正长眠于南山的山坡上,我的那些父老乡亲还在为更好的生活而勤劳不息。东张营——她养育了多少人,送走了多少人,牵挂了多少人,唠叨了多少人啊!
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母亲那带着糯味的声声呼唤——回家吃饭。回首往事,每一个记忆都会让我热泪盈眶,旅途中无论多苦,有一种美好总能让我穿越困难,她的名字叫——故乡!